留君剪韭——司马拆迁
司马拆迁  发于:2015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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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啪细碎的响声传来时我确定我今天看不完下一份报告。可能陈迥明说得对,一套在书房能听见厨房动静的公寓算不上还过得去的住处。我按下电脑开门向外走,到厨房时发现我的厨房原来有粉碎机。

那是松子被烘熟的香味,他把松子分成两份,用烤箱稍微烤了一下其中一份。大概他也不想动炒锅弄出油烟味。我抓了一把生松子在手里吃,机器剥的红松子,颗粒完整,颜色洁白,比偏黄些的那种味道清淡。烘香之后用粉碎机加糖油打碎,因为里面富含的油脂,很快变成拖肥糖一样的粘稠半固体。再加入和糖粉一同过筛的细熟水磨糯米粉,混合揉搓到柔腻光滑没有颗粒。在模具底撒一层生松子,把松子糕压入,放置脱模,出来是边缘有齿纹的圆形小块。

这是我吃过的茶点,他的做法大概不够传统有创新。我问:“怎么想起做这个。”

他把整碟端给我,说:“我想你可能想吃点甜的。”

松子糕还温热,他最后压糕点定型时在模具外面用了保鲜膜以免留下掌纹。他有一点洁癖,还有一点完美主义。糕点软软地在舌尖融化,糖粉和糯米粉在不厌其烦的几次过筛里充分混合均匀,蓬松的充满空气。我迟了一步想到可能做戚风蛋糕的方法被他活学活用到传统糕点上,不过他是对的,我确实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抗拒这种给小孩子吃的点心。

我:“你专门买了模具?”

他拎了一袋雪花梨,放进水池用温水冲净,调小水流在水声里说:“习惯。我妈妈以前做什么糕点都要用莲花纹鱼纹寿纹不同的模具。”

我:“你母亲?”

他一颗颗捡起泡温了的梨说:“已经不在了。她是苏州人。”听口气不觉多惆怅,大概他母亲过世有个五六年了,为人子女可以渐渐平淡提起,平淡接受。说到她籍贯苏州,他的声音听得出怀念,那种对故乡一条瘦窄的巷子石桥下粼粼小河水的怀念。我从不知道有个妈妈是什么感觉,此时忽然很想了解,从别人的故事里汲取一点温暖。我假设他妈是个温柔正直好女人,就跟我假设我妈一样。

我点着头,想知道更多,我问:“所以你母亲也做松子糕?”他像是知道我想听,轻轻叙述说:“她不做饭,但是我父亲来陪我们吃饭,她会做点心。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看她。”

我想到方忆杭小时候,他小时候应该更像个英气的小姑娘,沉静漂亮,不哭不闹。会在他妈卷起衣袖下厨做点心的时候拖一张椅子坐在厨房外面等着看着,一丝一毫一个细微动作都不放过。我想如果我有个妈我也可以在她下厨房的时候看她忙碌,意识到一个女人对一个家庭多么重要。她会是我爱的第一个女人,她或者不会像爱第一对子女那样偏爱我,但是我希望能爱她,能被她爱。那样我能学着去接受自己太多的缺陷与孤单。

我说:“江苏,我以为会是浙江。”

他用鼻音嗯了一声,扯一截厨房纸,略吸干梨皮上的水,然后去核切块,切完放刀在一旁才转头和我说:“我妈妈外公家以前在杭州做知府。”

我也觉得好笑。因为他有趣。我周围人人有几个能上溯名门的亲戚,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那一套一直没绝。韩世景那边还不明显,韩瑄她外公家对家风抠得死紧,咬定诗礼传家不放松,迂腐得吓人。她当年新婚,带她老公去见两个终身未嫁相依为命住一套小洋房里的姨婆,被好一顿挑剔,她客客气气退出门,以后再不起心跟那边来往。但是方忆杭不同,他翻老黄历不惹人厌,我也愿逗逗他,问一句那你祖上有没有修堤建园子。

他想了下,居然真答我,不是很清楚,他妈只是提到过并未详说。我们还站在厨房里,我端着那碟松子糕没吃完,这种甜的糕点也一次吃不完,他剔了几个梨核,又洗鲜百合,我问:“还在做什么?”

他说:“秋梨膏。”这回没有转头,还在把莲花瓣似的百合瓣逐一剥下。我从他手指的动作看到侧面,睫毛长长的垂下,他在收拾百合时微微抿着唇,嘴唇在冬天也不干燥,那轮廓仿佛在吸引人用手去摸。

我移开视线,对梨块抬下巴:“怎么想起弄这个。”

我以前看韩瑄家里阿姨做一罐子这个,都是秋风起的时候。现在已经入冬,要润肺润燥去心火也来不及了。他说:“因为秋天我还不认识你。”语速飞快,几乎不让我听清。他脸上没有出奇的表情,强压脸皮镇定地说情话,我想不知为什么,这对我算是一句动听的情话。我便也抱起手臂,靠在门边看。

脸上没表示,到底他还是慌了手脚,弄完百合才来问我:“上次的冬枣还有吗?”

我家没干货红枣,至于新鲜的,我说:“吃完了,你要想我留得先说。”他站在砧板前踌躇一阵,说我:“一次吃多伤胃。”最后下定决心做没有枣的秋梨膏。我忍不住想笑,看他面对材料危机就像看小猫小狗对一根狗尾巴草如临大敌,看得我心都软了点,想去揉他一把。

22

我最终没伸手,厨房是个我太陌生的领域,我怕我真做什么他方寸大乱割了手或者被烫到,不知怎么收场。

我看他煮熟秋梨膏,四五斤水晶梨,两头兰州百合。这种百合本来就是食用种,几乎能当水果吃,长在疏松干净温度又低的沙地里,纤维少水分足,两三个就一斤了。他细心剥出百合瓣,灯光下润白水灵一个黑点都没有。我从他面前的碗顺手拿走一瓣放进嘴里,他不敢置信地瞪着我,简直想拍开我的手。我吓唬他似的瞪回去,他赶紧转开视线避回。

他低头看锅,下颌的线条含蓄地收回,像一只蝴蝶在雨里被打湿又找到栖身之地,时不时动动翅膀。我的厨房,流理台,像全城黑夜的海洋里亮有灯塔的漂浮孤岛。灯光变得黏稠,他的皮肤像油画布,被灯光涂抹颜料,高光落在喉结上,又在其下投下脆弱的阴影。我的呼吸滞了一下,嘴里那片鲜百合忽然被体温烫热,食不知味,而清爽的梨香随着搅拌机刀片高速转动溢到空气中。

方忆杭将百合梨块打碎,缓缓倒进锅里,用大火煮到半透明的果泥慢吞吞翻起气泡。梨子清爽微酸的味道被驯熟了,环绕着我的厨房,我们。他用做茶包的透明无纺布接住果泥,包两层,用汤匙压出梨水,点点滴滴反复地压才挤出小半锅。

他的皮肤被热气蒸红,指尖烫出血液流通的粉色。他有一双温柔而暖的手,单手抓着枣木汤勺在锅内划圈搅动,小火收汁,收到只剩浅浅一个锅底的焦糖色梨汁浓浆,才倒出来,在一个玻璃瓶里冷却,拌入晶莹细腻的椴树蜜。椴树蜜的味道提醒我北方的高大乔木,六七月开淡黄小花,整片森林都浸在动人的馨香里。产的花蜜天冷就结晶,颜色是酥润的洁白,味道醇美,轻软的结构让人想起奶油糖霜,勺子切压可以深深陷进去,压出油一样的液态蜜,手感像压在层层均匀洒落的积雪上,所以我记得这东西也叫雪蜜。

四五斤的梨,出十分之一重量的梨膏。因为有蜂蜜,喝时只能兑温水。我看他做完一切,不知道今时何时几点了,时间的流逝在充满热度的梨香里变得模糊。他冲了一杯给我,保证说:“没有药味的。”

我心说废话,我看着你做的,有没有加川贝茯苓麦冬难道我眼瞎。我接过那玻璃杯转动,带有蜜糖色泽的膏调匀了在杯中晃荡。我呷了一口,声音单调地说:“太甜。”

看他眼里熠熠的神采猛地转黯,我都觉得自己不厚道,但转念一想,我又什么时候是厚道的人。

我不想放他现在走,外面风停了但雪新下,干冷。我抱着手臂说:“我饿了。”

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幼稚透顶。要是李成成哪怕是露西在场,都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但我知道,这小子不会。我不想跟他太接近,却不惮在他面前展露那个不完整有缺陷的自己,吃定了他对我没有威胁可以随意揉捏。

方忆杭嘴角弯弯,不笑也见鬼的招人喜欢,前提是他不扮老成装淡定。他看看表,轻轻“啊”一声问我:“吃面可以吗,比较快煮好。”

我含糊答:“你看着办,随便。”就走出厨房去客厅,浑身不自在。

那晚我后来一直琢磨自己究竟不自在个什么劲,琢磨不出,烦了,就不管了。

有些事物发生了变化,事物总是变化的,我试图把感情都拉扯明白分析清楚,但那不可能。

我看到一些征兆,不知是好还是坏。然后宵夜是油鸡枞做浇头的银丝面。

鸡枞云南菜做得最好,滇菜里各种菌菇鲜美无比。薄荷玫瑰茉莉都能入菜提味,这菜吃着就像个少数民族的女人,裙山带水鬓云袖雾浑然天成的奇丽旖旎,动一动银铃声声,一露齿一扭腰,吃得一桌男人想入非非心旌摇曳,吃完就各找去处发荡去了。

今晚我还算能自持,没吃窝边草,埋头吃油鸡枞面。这种干鸡枞泡发了要手撕,好像原始的做法是用山茶油炒,茶花结的茶籽榨的油,据说营养价值尤其丰富,我家是真没有。方忆杭做这个的时候用的是橄榄油,释出花椒八角的香味,香料放得少,只是给本来就够鲜的鸡枞提提味。做这个和秋梨膏一样,蒸发掉多余水分得用小火,温度一高就带了焦味,吃起来不对。待到鸡枞里的水都被油慢慢炸出来,才加盐调味,这样不破坏鲜味。

那碗面汤汁澄明,金红的鸡枞油飘在表面上。银白的面条细细的闪着水光。我吃完时他压着笑意说:“这回你没说我把你当兔子喂。”

他已经穿上大衣,我皱眉,温暖的氛围里透进一点外面风雪的冷。他像一棵针叶林的树,我有些不忍他冬天披一头一肩的雪。他读的大学在寒温带,学园里有成片的针叶林,我说:“我去过你们学校,你就像你们学校的松鼠。”满地都是,黑色或灰色,傻乎乎地捧着松果,尾巴蓬松。我曾在他们亚洲研究学院的老建筑区等一个当讲师的朋友,老旧的两层教授楼被六七米高的松林环绕,冬天天气潮湿,吐气成白雾,地面满是针叶松果和蕨类植物,一丛高大的灌木开着细小的白茸花。身后叽叽喳喳全是不避人的黑眉小鸟,一会儿一只,扑簌簌的声音传来,我回身去看,被松树荫蔽的林间小径上,一只松鼠掉下又张开四爪跑跳蹿开,人还没反应过来,又落下第二只。树梢掉松鼠像下雨,这一幕使我当时又是惊诧又是哭笑不得,和方忆杭给我的感觉一样。

我没期待过他在我生活中出现,他凭空走入,我的生活就像上了一条木船,进入一片海,没有方向地航行,风载满船舱。

这个人让我矫情地认识到孤独,孤独久了就像冷久了,所有感觉都不灵敏。我有次在芝加哥酒店外面抽烟等齐敬恒,寒风中站着,看着来往男女有耸脖子拉帽子的还麻木地觉得他们大惊小怪。直到齐敬恒来拿走我的烟,碰到我的手,我才觉得寒冷刺骨,他的体温引得蛰伏在身体里已久的寒冷像毒素似的猛然发作。我们定了要去吃的那家俯瞰全市天顶西餐离酒店有漫漫长路飘洒飞雪,我搂着齐敬恒就说走,回酒店吃,去那边没饿死都他妈冷死。

方忆杭让我发现不知不觉我就孤独得受不了了。我以为自己建了座城堡,原来那城堡的砖石都是冰雕的,热水一冲天气一暖就稀里哗啦一鼓作气地倒了融化,我活像只落汤鸡。不可一世现在想想那么可悲可笑。

就冲这点我就该把这小子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方忆杭出门又扶着门补充说:“你还记不记得,答应了年前和我出去走走?”

我回:“不记得,有这事?”

他被噎了一下,盯着我用眼神抗议。我才说真的:“可以。还有,李成成结婚你跟我去。”

李少爷婚了,办这场不是为卓安琪,为卓安琪肚子里他的种生下来不被人叫私生子。年前这场先小办,请发小私交,算给卓安琪定个名分。李成成这厮不是个好老公但说不定会是个好爹,卓安琪一个戏子出身,什么没见过,费尽工夫嫁进李家哪会在意李成成婚后养外室搞情人。

这种场合个个卯一口气带最上得了台面的小情,放眼望去一水的良家子女,偶尔能见着带正牌女朋友的。我本来想带小唯,他倒是会装大学生,斯斯文文干干净净,可刚从李成成那白捡个瓶子就换人带,这不明摆着骂他傻叉吗。做戏做全套,我就带方忆杭。

李成成这回请在喜来登,开了最大的厅,狐朋狗友坐不满,跟一空面碗里撒把芝麻似的。偏偏还闹,宴会厅门一关,哥几个在那挂靶射飞镖。领班和服务小姐亦步亦趋跟着李少爷,卓安琪没穿红也没穿婚纱,就穿条乳白色套裙笑容满面地代李成成应酬客人。

见我她大方地叫声:“韩少。”

我说:“哟,恭喜。”

她又笑:“方才他们都在说扔飞镖还得看我们韩少的,有准头呢。”

我环顾一圈那几张熟面孔,问说:“谁夸的我?”果然有人给我递飞镖叫我一起玩。

来递飞镖的是个女孩子,眼睛鼻子秀气和善,一笑两个酒窝。从我一熟人怀里走出来,刚才被抱着手把手教投。他们玩飞镖都算彩头,女孩子赧然轻笑:“我从小手脚不协调,害得力诚要垫底了。”我拍傅力诚背,似真似假说:“别,他乐意。供你们玩我们应当应份的。”

傅力诚就挥手:“你们玩你们玩,你带韩少那小……朋友玩着。”

方忆杭抿着嘴唇看我,看着像不会玩,我心里好笑,捏着他后颈面对面揽近了哄着说:“去吧,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旁边立马有人听见了打趣,李成成隔着几个人瞥了眼我这边动静。

厅里热点集中在李成成和卓安琪身上。

我和傅力诚转去休息室,虚掩红木大门。

里面有盏小的水晶灯。我捡张沙发坐下,问他叶献明的事,那神经病什么时候和关陆成一伙的,关陆又和吴筹怎么熟起来了。我一朝被蛇咬,不能让他再去招惹齐敬恒和吴悠。

最后大致是叶献明找到新保护伞,就从坐牢变成人性化看守,就这么点待遇升级看管放松他还抖起来了。我就笑,想着如果我在叶献明第一次心怀不轨前就防着他该多好。

这么想着我很多心思就没了,傅力诚说他也准备定下来了,紧跟李少爷步伐,明年结婚。问我怎么样,佳奇,我那表妹都赶在我前头婚了。

傅力诚暗恋佳奇,在这圈人里明显到不算暗恋了,我没拆穿他。佳奇当时含蓄地说当他和我一样是她哥哥。他比佳奇大个五岁左右,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缺的却是一份最要紧的喜欢。

我懒散地说:“能怎样。”

我们都有些想守着的人,人家偏偏不爱你。难道跟感情讲公平吗,甘愿做凯子就做呗,反正不耽误上床做爱不压抑生理需求。

傅力诚说:“你找个看着挺干净的原来不是要收山啊。”

我就冲他眨眼,说:“嗳,不是。”

之后我和李成成坐在一起开了瓶红酒。

卓安琪在唱歌,坐在长沙发里唱KTV,软绵绵的粤语歌,尾音撩人。

我再去看方忆杭时他已经和傅力诚的女人玩熟了,飞镖盘三倍区有好几支尾部是他的颜色的飞镖。那女人掩着嘴惊呼,说真准。我笑:“练过啊?”

他说:“我在酒吧做过DJ。”

我喝得有点多,笑眯眯地夸他,真厉害。酒吧DJ一般不要华裔要黑人。他就脸红了,我抱住他说怎么没掷牛眼,握着他的手奋力一扔,竟然脱靶了。周围嘘声四起,傅力诚的女人笑出一排细白牙齿,说小方你怎么搞的呀?

我:“不怪他,是我不好。”

她乍然有些感慨,说:“韩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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