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忆杭在用公勺舀百合红菱鸡头米,针织衫的衣袖挽起,露出浅蓝色衬衣袖口,衬着皮肤很清爽。他看我在看他,忽然对我说,他妈妈常常提南塘鸡头米。在美国不是没吃到过新鲜芡实,可怎么吃都不是苏芡的味道。所以他初次到苏州那回,每餐都要点鸡头米甜汤,带走不少真空包装的。
鸡头米我不吃咸的,现在也不是时节。我说:“那下次你做。”
他几乎立刻答应。
这餐饭吃到最后,主菜是一条白鱼。撤下三个餐盘才摆下它。
白鱼极大极长,做法却是简简单单的清蒸,没用高汤火腿吊味,鱼上伴少量青白葱丝,半浸着金黄清亮的汤。
鱼肉没有刺,轻易就脱离骨架,口感细嫩柔软,只感觉到热和鲜。好像单纯的鲜味也成了一种地热水爆发一样的热量。把鱼腥当成鲜,把味精当成鲜,只因为没尝过这种不加掩盖不加修饰的真实鲜味。
吃到白鱼已经可以返航,吃到餮足,兴致尽了,船正停荡在芦苇丛旁。
舱房里灯太亮,以至于显得外面一片漆黑,走出去才发现月白风清,水和芦苇白色的穗都微微闪光。
方忆杭走到我旁边扶着栏杆,蓦地轻轻叹气。我想想可笑,我也不知道,是此时太美不真实引发叹息还是吃累了吃撑了。
他说:“谢谢你。”
我说:“嗯?”
他说:“谢谢你陪我来。”
我说:“嗯。”
过了会换我叹气,我说:“过来。”
他问:“干什么?”
我把人拉过来,对着嘴唇吻了下,还留有一点咸味。
伸手去按他肚子,试他有没有吃多,他讶然地小声抗议,摸到最后一路往下,他开始喘,我揽着他的背,另一手掌下隔着裤子摸他温热的皮肤,靠在他耳边说:“食色性也。”
他就恢复沉静,稳定喘息,问我:“你想要的就是食色性也?”
我松了扶在他背后的手,说:“难道你还要跟我谈仁义?”
他说:“我没那么煞风景。”我问:“那你怕?怕跟男人上床,还是怕什么?”
他说:“我不怕。我也是男人,你期待的我同样期待。只是……”他认真地说:“有些事我没跟你坦白,有些事我希望你知道。”
有很多事他没有告诉我,哪怕他钜细靡遗地告诉我我不一定有兴趣听。我不甚在乎他的身家背景,原以为他是中产家庭的小孩,所以乖,后来发现或许比我最初假设的高上一些。我仍能给他他想要的,假如他在物质上有需求。若仅仅是物质,十分简单,物质以外的要求,才让我怀疑给不起。
他问:“韩扬,我们没谈过彼此想要的是怎样的感情。”
我现在信他学数学。我从没和人说过这种问题,考虑这样的问题荒谬。但我会给他一个答案,我思索,答:“我刚才讲的,感情无非食色性也。”
他笑了笑说那我告诉你你一定会认为我幼稚。他说:“我理想的感情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如果可以,从一而终。”
我被他惊讶。
然后暂时无话可说。
我转过头取笑他:“你是被用什么标准养大的,大家闺秀?”
不为繁殖不为解决性欲,为感情发展关系,这叫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不是不做爱,而是不苟合,双方确立关系,确认心意再上床。最后,用他的话,如果可以,从一而终,专心致志地爱一个人,并且祈求有完整一辈子的时间足够用来爱。
他并没受伤失落,握着船栏问我:“你觉得这种想法不可理喻吗?”
我说不是。是不合时宜。我早看出这小子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哪怕在今时今日,在有时我也评价一句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固执地保持对自己对他人的感情和身体的珍重和郑重。一只活的珍稀动物。
这珍稀动物抬头看着我,说:“既然你不觉得不可理喻,那你有什么想法吗,任何你想说的?”
我:“没有。”
当时我心里想的是,你会不会穿越时空。要是你可以,记得回到十几年前,回到我曾经最需要听见这些话的时候,告诉我你想跟我谈一场古典到近乎高贵的爱情,我一定会喜出望外地陪着你,和你一起,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一而终。
船靠岸我们没再说话。离岸越近,离湖中的月亮越远。
这样的心绪我从前没有,以后想必也不会有。就像今天晚上照在太湖上的月亮,一眼的印象将持续一段时间。
我送方忆杭回酒店房间,站在门外跟他说晚安,早点睡。到自己房间前侧头看见另一端,他缓缓合上的房门。
第二天去周庄住。
在一间琴社落脚,偌大宅院就我们两个住客。一楼全是喝茶听琴的地方。到那天周庄下了场小雪,空旷的天井地面稀稀落落撒一地白糖粒似的雪籽,老旧的墙角长着年深日久的青苔。行李送上客房,方忆杭在楼下小心翼翼地去摸一架架古琴,我在旁边看他,不由自主觉得他好笑,问他想不想学。我不急着上楼休息,可以在这等他。
他坐下跟一个穿布衣挽头发的年轻女孩子学琴,全神贯注,学抚琴手势,没拨动琴弦就已经是沉默的光影的弦律。我看着他手指的动作,掌指关节到掌骨的每一个举动,按弦时并拢的食指中指,抬起的无名指和尾指,在琴弦上极轻盈又极沉着。木房梁很高,时不时一声琴声都在其间传得格外悠远,后来他问我是否枯燥乏味,我答算不上。太静太闲适,自然感觉不到时间的消磨。
琴社有两重门,出门就看水巷。晚上出去随便吃吃,游客太多,都来看周庄的夜景,索性打包菜饭回琴社。
我们把外卖袋外卖盒全堆在榻式沙发中间的茶几上,套房里挂国画的墙前放了个瓶子,插几枝腊梅花,香气立刻被蚬肉炒韭菜,马兰头笋丝之类的油汤味取代。回来路上还捎了瓶黄糯酒。
风卷残云吃了一餐,我看看表,八点,难怪饿了。
我把蚬肉炒韭菜拌在饭里吃,蚬肥肉嫩,滋味鲜爽,吃完那小子还在夹菜。他看我吃完,放下饭盒,解开另一个袋子,告诉我:“有点心,海棠糕。”
我说:“去抽烟。”
开窗窗下是尖尖的屋顶脊,一股湿气扑面而来,没想到晚上那一层小雪居然化了。
这个地方闹中取静,几乎是周庄古镇里最静的一处。天色黑下来,灯亮起来,远处水上都像飘着朦胧的雾,周庄像一幅飘在水上雾里的水墨画。
我撑着二楼窗台抽烟,脸上轻轻落下一点湿意,半是水半是雪的东西裹在温软的风里。方忆杭问:“下雨了?”
不说话时能听见檐上落下的滴答声。
我:“雪融了。”
他点点头,停止进食,室内静悄悄的。他看到蚬肉炒韭菜的饭盒,动手收拾,忽然说:“夜雨剪春韭。”声音是有感而发,并不是对我说话。
我关上窗,下意识接口,说新炊间黄粱。
我连这是谁的诗都不记得,一想不是李白,那就是杜甫。
他就有几分笑着地说,嗯,他特别喜欢这一句,还有留君草草剪韭的说法。让人想到很晚了屋子外面下着雨,犹豫半天鼓起勇气提议,我做菜你吃好不好?然后心里藏着雀跃到园子菜地里冒雨剪一把韭菜。
我抽完那根烟,关上窗说:“打牌吧。”
他重申:“你真的要和我玩牌?”
我说我这个人,不怎么信邪。
他前两张牌是A和K,我笑他可惜不是玩二十一点。他说:“开头不重要。”
玩到最后他确实赢了。他问我还玩不玩,我说继续。胜负三七开。我不在乎输,但对他怎么做到的感兴趣,哪怕是学数学有意识算牌也够离奇。
我又输了,放下牌,我说:“虽然之前没说彩头,不过赢了那么多局,你可以随便提你想要的。”
他问:“随便什么?”
我说:“随便。”
有时我也觉得我累了,爱齐敬恒爱到累。我需要一根浮木让我求生不被溺死。方忆杭向我索取一段感情,那么,好,能让我轻松一点,都拿走吧。
他没看我,低着头,嘴角拉扯出笑,我初次发现有点苦涩。他用两只手抓住我一只手,几根手指轻柔地抚摸我的手指,慢慢说:“你还没有准备好,韩扬。你在试着给我你没有的东西。”
我握着他的手,感受他另一只手放在我手掌下,心绪烦乱。
他尊重我的感情,也尊重他自己的感情。
我和他不合适,牵扯上我是他倒霉。他太认真太清纯太有责任感,要谈一场正正经经的恋爱,我承受不来。
更晚要关灯睡觉,套房只有一张床。够大的老式木架床。
方忆杭看看床又看看我,我说:“你去睡。”
他没动,我站起来捡外套,关掉客厅顶灯,说:“赢了这么多次,总不能让你睡沙发。”
光瞬间黯淡,他想了想,坐在床边对我说:“也许我应该订两套房。”
整个宅院就三套房,现在静且暗,木框的窗透进来外面水和雪的光。他的侧面落上阴影,就像我手边的花瓶一样,半明半暗的阴影使得线条更富有魅力。瓷瓶的高光落在瓶肚上方,他身上的高光落在他眼里。
我躺在沙发上,他仍坐在床边,一会儿,蓦地在沉默的黑暗里笑出声来,问我:“你想不想吃海棠糕?”
他小心细致地用外套捂着糕点,现在才失去余温。
海棠糕用料很杂,这光线下我看不清。吃起来是面浆在什么模具里煎熟,红豆做的馅,上面撒青红丝和白糖。
我和他在只留廊灯的房间里吃冷掉的海棠糕,吃到一半,我觉得很好笑。他也在笑,声音从床边传过来,无辜地说:“我在想要不要再漱一次口。”
我能想到他在皱眉思索,盖住外套答:“少自找麻烦。”
他那又没了声音,过片刻轻轻对我说:“一千次晚安。”
26
那晚我睡得很轻松,甚至梦到小时候,石榴树、金鱼。
醒来身上盖着毯子,方忆杭留了张纸条,说出去一趟,又给我手机上发了短信。我猜是回头去买那天看中的玉器。
窗外颇浓的雾,几个当地人在水边洗衣服。我开窗便觉湿冷,套件外套下楼,一楼琴房连着茶室,铁壶在炭炉上烧着水。宽厚的长木凳上放有布垫,我坐下喝茶,喝到十一点十二点不见那小子回来,他发消息提醒我吃饭,我更烦躁,放置一边不理。
茶室桌上有木碗瓷碗里盛有鲜果,今天楼下的瓶花没有香味,借一点瓜果香。我没兴趣剥皮,渴了就喝茶,上网看新闻,一直到下午两点,接到短信,方忆杭说快回来了。我回复问他:在哪。他答:上了小船了。我再坐一会,起身走出去。
结果居然在外面等了几分钟。我站在琴社门口石板阶上等,他站在人力船上靠岸,系一条深蓝暗花格纹的羊绒长巾,抱着红色保温盒。见到我他很惊讶,又反应过来远远对着我笑。这时候雾已经散尽,阳光明媚像秋季。他整理坠了两圈的长围巾,船靠岸一晃,然后一步跨下船朝我走过来。腿确实够长。
他张嘴问我:“冷不冷?”
我转身说:“我还没吃饭。”
他分出一只手扯住我,这种阳光下不光发丝带上浅浅的棕色,本来偏黑的眼珠也被照得发红。我能看见他反光的颜色温暖澄澈的虹膜,就像阳光照到他的心底他的灵魂。
他抱着保温盒对我笑:“那我去做,南塘鸡头米。”
他去借琴社的厨房。
我知道他一个上午去了哪,我问他怎么忽然去找鸡头米,他“啊”一声答:“你那晚说过你想吃。”
我说过我想吃,他就去找。
保温盒里装着冻有鸡头米的冰块,他先拿出来解冻。鸡头米每年新鲜也就一个月,错过就没有了。我问他哪找的,他说一些采鸡头米卖鸡头米的人家会把鸡头米用水没顶冰冻保存。所以这个季节他去买,还能买到。
我站在厨房外和他说话,他说正宗的南塘鸡头米只从葑门口一带的湿地里产,花是紫色的,叶上梗上都有硬刺,果囊叫蒲头,就像一个个伸出水面的野鸡头,又难采又难剥。
要剥这东西,得戴铜质铁质的指甲。一个蒲头里有六七十粒鸡头米,每粒鸡头米外面又有一层壳。剥半天也剥不出几粒。剥鸡头米的人往往手上全是割伤划伤,伤痕累累,却要保证柔嫩的鸡头米上一点伤痕都没有,珠圆玉润,否则就不值钱了。
我说我不知道。我对鸡头米的印象是小时候读幼学琼林,里面提杨贵妃的胸,后来又哪说,唐明皇看她出浴,握着她的胸夸是软温新剥鸡头米,够香艳吧。他听了就在旁边忍不住地笑。
冻有鸡头米的冰块在碗里逐渐化冻,一颗颗露出来,天然的糯米汤圆形状,莹润如玉。
南塘鸡头米看着简单,水煮鸡头米加糖加干桂花,我听他说看他做才明白其中繁琐。他沥去化冻的水,另外烧清水,用的是砂锅。水开了加入冰糖,放入鸡头米,桂花,去浮沫,很快煮好盛出。热雾里弥漫着糖桂花的甜香。
鸡头米口感软糯,味道清淡。清淡到用铁锅煮水都会让它串味。花那么多功夫,那么多气力,那么多道程序,就为这么淡到无味的滋味。极繁归于极简,我喝了口糖水,有些无话可说。一阵子都没再碰那碗东西。
方忆杭放下汤匙,看我的表情。
我说:“很好吃。”
他微微摇头,说:“鸡头米是,嗯,比荔枝更易变质。泡在水里也会变干,外层淀粉化。急冻再解冻,吃起来比新鲜的差很多。”站起身收拾碗。
我看着他,吸了口气,扯住他的衣领拉近,吻他的嘴唇。
我们的鼻梁撞在一起,牙齿也是,然后我找到合适的角度和力度,稍稍低头贴着他的额头。额头相抵,是不是透过颅骨的紧贴,我混乱的心绪也会传递过去?他含着我的嘴唇,完全不同于我的粗暴用力,试探地张开嘴吸着我的唇瓣,用舌尖舔我的牙齿。我的节奏被他影响,试探和安抚变成嬉戏。他的手抬高,手臂落在我肩膀上,嘴唇分开,他的脸退后一些,又贴近,有趣地碰了碰我的鼻梁,鼻梁和鼻梁相贴,像海豚的吻好奇地撞了一下。厨房的门没关,他的眼睛在睫毛的阴影下闪烁水光。
我呼吸几次,又不知为何再一次贴上他的嘴唇去吻他。我的嘴唇怀念他的嘴唇的柔软和温热,还有皮肤磨蹭的亲密。大脑一片烦乱一片模糊,前所未有地陷入风暴。这回我没有冲动,等待他的步调,良久,他抬脸轻轻啄吻,低声说:“你爱上我了。”
我想是的,可能漫长的等待他付出的感情到达了我的阈值,一切都改变了。我想我完了,沦陷了,这辈子都不会有别人因为我提过一句话,不辞劳苦千方百计地做到给我惊喜。
他被我拖着上楼,进房间推上厚重的木门,背靠着门深呼吸,在我的视线下他从衣裤口袋里一件件拿出,润滑,安全套。我控制不住地笑,他脸变红,收回安全套说:“这是我的size。”
我从钱包里拿出套子。他自语说:“你果然随身带。”
我把他扯进怀里,手从牛津衫下摆摸进去,压他的腰贴合我的身体,吻他还未合上的嘴唇。他嘴唇濡湿,我用手托起他脸颊,指腹在颧骨上轻拍,问他:“想怎么做?”
他说:“我……可以选?”
我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用手掌抚摸他脸颊细腻的皮肤,他自然地侧过头摩擦我的掌心。我想得到他,我说我能强女干你,也能让你强女干我,你最好马上决定。
他应该紧张,却温顺地靠在我怀里。方忆杭在我颈窝里喃喃地说:“我还是愿意,先当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