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君剪韭——司马拆迁
司马拆迁  发于:2015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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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旧控制不住地以一反常态的好脾气笑着说:“嗯?”就被方忆杭拉走了。

他问我喝了多少,我说不多吧,不确定。开了一瓶,然后第二瓶,可能有第三瓶。喝红酒易晕,但难醉。喝到走路走不到直线,手机稍不注意就跌到地上。

今晚李成成让喜来登策划点环节,喜来登那边提议就抽奖吧,他们平安夜在这个宴会厅搞过,反响不错。李成成就弄了二十个抽奖,号称头等奖是辆特拉斯,与时俱进环保主义。抽奖居然还得先买抽奖券,一千一个。我嘲笑他想收礼金想疯了,李少爷趾高气扬地回我:“就是不让你们白抽怎么了?我跟你说,我要收礼金谁敢给一千我和谁翻脸。不怕告诉你,韩扬,二十个保证个个有奖,最低是五千购物卡,买条丝巾够了。”

这种奖我们拿来逗小情人,先抽了三四个,那台车没出来,我问方忆杭:“有想要的没?”

他说:“单反、笔记本我都不缺。”

他一定没开过电动轿车。

主持人请下一位抽奖嘉宾上台,我抓住他的手,朝温热的掌心吹一口,他五指反射性握起,清澈的目光征询地望向我,我放开他的手,说:“给你运气。”

台上铺着红毯,两个礼宾小姐推着一组信箱似的金属柜,每个柜上写着号数,已打开半数。剩下十个名额我都要了,我说:“你抽,抽到车钥匙为止。我等着看你给我赢回点什么。”

等方忆杭上台选号,李成成嗤笑,靠向我说:“韩扬,你有意思,刚才那话说得,我还以为你不玩。怎么着,现在上赶着参与了?”

我:“你规则可没说一人就抽一次,我乐意,抽二十回怎么了?在场大家卖我这个面子,你管得着?”

李成成盯着我看了十几秒,直到口哨掌声四起,方忆杭那小子终于从倒数第五六个柜子里拿出黑色车模型造型的遥控车钥匙。李成成压低声音嗤道:“你他妈的宠起人一副纨绔子弟德行,千金博一笑。”

我:“我又不是没给你钱。”

李成成眯眼:“忘说了,支票我今儿不收,怕你明天就破产来不及给我兑直接跳票。有本事你拿现金?”

我气乐了,眼看方忆杭要走下来,利落地动手捋下手腕上那块表扔李成成怀里。

卓安琪看到我们来这出,神色有那么点不可思议地好笑。

23

祝酒时我说:“早生贵子。”李成成捏着杯颈倨傲地跟我干杯。

永结同心对他和卓安琪根本不合适。

我和李成成是一种人,我们很畏惧,再不相信爱情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于是婚姻成了交易成了游戏,我们内心像那幅呐喊一样胆怯害怕到了极点却不敢表露出来。男子汉大丈夫,自视甚高对一切事物不屑一顾。

我们都是懦夫,只敢展露自己最堂皇骄傲的一面,不敢直视自己的狼狈与凄惨。

方忆杭问我要了车钥匙开车,在红灯前停下。我听见他清澈的嗓音在夜色灯火里说:“今晚,你把我当成谁啦?”

我按着眼睛说你猜。

他静了一会儿,关掉音响,说:“最开始我以为是你那些,情人,后来又不像。你这么对我有点像你哄吴悠了。”我睁开眼才看见他的手握着方向盘不动,被黑色皮面一衬,白得触目惊心。

我的车是越野,空间大,我伸展手臂,重心要靠向他的座位,才将手覆在他手上待了待。

他的手指在我掌下放松,人也放松了。前方的路车灯路灯灯光悬浮,闪闪烁烁,处在摩天大厦如龙的车流中,车外种种却像另一个默片般的世界。

我开口:“你想问我为什么对吴悠特别好。”

他“嗯”一声,仍看着前方车辆。

我:“吴悠比我小五岁,生日在我前三天。”

他没打断,我说:“你信不信,我十岁前没过过生日。”

我的生日是我妈的忌日,家里愁云惨雾都来不及了。从小相熟的不会冒韩世景的大不韪祝我生日快乐,后来认识的也不敢替我庆祝,人都以为我那天特伤心。

其实说我没良心无所谓,我二十几年前十岁的时候尤其委屈,我那时候特别想过个生日,不必请客吃饭做大场面跟韩瑄比,我宁愿躲着韩世景躲着韩瑄躲着韩瑄她外公,一个人过,有碗长寿面有块奶油蛋糕。那时候我十岁,就能满足。

我说:“我十一岁生日前两天,吴悠刚过完生日,一大早来敲我家门,跑着来找我,急匆匆把他爷爷送他的礼物送给我了,他爸妈不打孩子的,知道了都一顿暴揍,他哭得在院子里能听见。我等着他来问我要回,他愣是始终没问我要。那年他也就六岁。”

他不是不珍视他爷爷送的礼物,而是因为珍视,才忍痛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我。

以前我那帮孩子玩都不带他,嫌他年纪小,病恹恹的,我们爬树打仗他就穿得整整齐齐眼巴巴地站一边看,央求也没人理会。那次之后我会给他摘柿子给他捞金鱼,出去疯玩别的小孩嫌他掉队,我就背他。在都懵懂的年岁,他对我十分的好,我就要从那天起也这么对他。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成了理所当然。

方忆杭久久才道:“吴悠……其实很聪明。”

我看了他一眼。

他解释:“我不是说他不好。”

我笑他的反应:“我知道。”

李成成就不喜欢吴悠。吴悠不谙世事的表象下纤细敏感到了极处,他对人举动后隐藏的意向和动机太敏感,那种敏感让他痛苦。生活的每一点刺激都被无限放大折磨着他,大概他像生活在滚轮碾盘底下。他无意和人争抢,但凭直觉去做,总会做出让人不得不退步让什么给他的事。他本意无害,却因自己每每占到便宜而内疚负罪。这是过分细腻聪慧的副作用。我没有立场,也没资格去怪他。

他比我更适合齐敬恒,我从不自卑,这是平淡客观的事实。吴悠和齐敬恒,他们能使对方开心,不像和我在一起被我浓烈的占有欲和刚愎纠缠折磨,他们的感情双向的甜蜜坦然,我做不到。

我只能做懦夫。

方忆杭抿嘴唇:“你生日,在什么时候?”

我的感觉像看到这辆车开向悬崖,控制不住地被重力下拉,然后断裂扭曲塌陷,粉身碎骨。

我挥开荒唐的联想,留给他一句:“到了再说。”

那晚我回家便进房睡觉,没理会方忆杭。

凌晨醒来,口干舌燥,五点天准备亮,我房间的窗帘是双层的,只拉了内层的纱,青白的天色从烫金轻薄的图案里透入。

我走出去,还没开灯,就看见沙发上窝着一大团阴影——方忆杭。我沉默地看着他模糊的蜷起的轮廓,慢慢清晰在即将到来的晨光里,和我隔着一扇门,几乎像守着我,睡得那么安心。

我揉他一把,触到我的手指,他过电一样弹起来,睁大双眼。

我问:“为什么不回去?”

他声音发哑地告诉我:“昨晚也分不清你醉没醉……”

我再问:“怎么不睡客房?”

他迟疑片刻,才说:“沙发近一些。”

我反应过来,总算弄明白他说的是离我的房间近。我的心脏被挤压,血液膨胀到肢体末端,在黑暗与缄默中,被重重地挤压到无法呼吸。我想我需要这个真是太久了,我的嘴唇说不清我需要什么我的舌头麻痹了,但真好,有人知道。

我心中汹涌的感情表现在外仅有异常的静寂,我怀着这种情绪情不自禁地抚摸他的面颊,亲吻上他的额头。

我的嘴唇已经干燥起皮,隔夜新长的胡茬贴面会刺人。我知道这个吻他的感觉不好,突然发生如被火苗烧灼皮肤,他却不闪避退缩,抓住我的手掌磨蹭,又推开我掌心用温热的唇吻掌纹,说:“这是一个朝圣者的吻。”

若是我手上的尘污亵渎了这神圣的庙宇

双唇便是含羞的信徒,企盼以亲吻求得你的宽恕

后面还有很多很长。

罗茱的陈腔滥调,我最初读以为自己太龌龊,读到哪句都觉是性暗示。可这时听他说,发自他的嘴唇,他的声音,所得到的震撼全然不同。这么耳熟能详又这么理所当然。

他的眼睛光采熠熠,神情仍是疲倦。我指客房门让他去补眠,他说早饭,我说你少管了我做。他乖乖起身揉着肩膀腰背,几步又回来,依依不舍地回到我身边,捡起抱枕。室外朦胧天亮了,光柔和得像淡淡的水墨,他站在客房门口,晨光熹微里含笑着回头对我说:“‘一千次晚安’。嗯,不是,现在该说,一千次早安。”

冬天的早晨外面是晶莹的雪,一片片落在道路屋檐树梢上。夜色褪去,我猛地发现自己很少这时候醒来见证日出。

我站了会儿,又在沙发上独自坐了会儿。方才忘关的落地窗风吹动窗帘,像方忆杭睡梦中轻浅悠长的呼吸,崭新的空气涌入我的生命。我之前以为自己早就被某些事拖垮,再没了生活,或者腆着脸确切地说,去爱,的精力。现在仿佛漫长地缓过一口气,我又生出些心力,可以重新试着过那种,我曾一度拼命去过的生活了。

七点整我打电话给露西,连打三个,告诉她我从今天起休年假,这个手机不再用。虽然你有我私人号码,但是别打,我不接你们电话,CBD被炸平都别试图联系我。另外李成成那我有块表替我赎。

露西:“别,不许挂!喂,喂!要是公司有事怎么办?”

我挂断:“找陈迥明。”

我累死累活让他躺着吃分红这么些年,就等着如今宰肥的。

交代完工作,我踱进厨房,挽起袖子研究了一阵电饭锅,先放米放水煮锅饭。

按下煮饭开关,光煮一锅饭不够意思,我又翻找冰箱找到一捆腊肠。

冬天该吃坚果、腊味。有种丰收的喜悦。我想吃芋头,芋头腊味饭,不过没找着。冰箱里还有袋金黄的去壳干板栗,我揭开电饭锅一股脑给全倒进去了。

这么折腾一圈才出去抽烟。

冬日难得的好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懒洋洋的。

饭煮好自动保温,九点多方忆杭出门,背后客房里整整齐齐,床上的蚕丝被平展,被子反折叠起一道,露出暗纹。这客房倒比我叫他睡前更像酒店房间。

他推开门嗅了嗅,说:“好香。”

我觉得他这句称赞水分太高,比起他认认真真地做饭,我做的充其量叫乱来。我盯着他想说算了倒掉出去吃,他走到电饭锅前揭开锅盖盛了两碗。饭在下面,板栗在上面,香肠胀大一圈,颜色油亮,从裂开的口子里露出瘦肉,被他切断成小段。他在端给我前咬了一口自己碗里的香肠,被烫得轻轻嘶气。但神情满是欣悦,他对我赞叹:“特别好吃。”

我摁灭烟,也用勺子舀起一块。

腊肠原料都是那几样原料,做法各家各地不同。这个腊肠肠衣里灌的不是绞肉,不是肉丁,是切得薄的腿肉片,用白酒腌过,拌上花椒之类几样香料磨成的细粉。粉一定得细,过过筛,晒得干透。因为都赶着吃个新鲜,不会长期保存,糖盐放得少,吃着是香酥的肉味,不比糖放多了嚼蜡似的齁得慌。

我家少吃腊味,讲究吃时令生鲜,更别提做腊味。这捆腊肠是我一四川的朋友家弄的,他妈喜欢吃这个,专门在郊区买地让当地农民养猪。一般卖肉的猪都是五个月出栏,他妈要吃年猪,农民自己年初养过年杀喂剩饭剩菜的那种,说是那样的猪肉才能吃。灌出的精肉腊肠味道是有点不同。

我上回去他家打麻将,到外头抽烟,看见他家屋檐下到处是一捆捆的腊肠。临走他拿个剪刀剪了一大捆非要我捎车上回家挂几天干了慢慢吃。

我一放就放到现在。正好救了今天的场。

说到底是人家的腊肠做得好,米和板栗长得好,不是我有什么厨艺。电饭锅做,按刻度放水,我也搞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就这样煮出来的饭还像水多了,只比粥干点。

吃完方忆杭来收我的碗,我:“你洗?”

他说:“你做饭了,当然不能让你再洗碗。”

我说:“洗那么久你不烦?放在这,待会搞卫生的阿姨来。”

他依言放下碗筷,还是收到洗碗池里,开热水冲掉油,问我:“怎么今天忽然要阿姨来?”

我貌似漫不经心地答:“既然要出门,走前应该大扫除。”

这事他没再催我,我记得。他听懂了,嘴角眼看着弯起来,眼睛变亮。我答应过他,他完全可以自行安排,仍然征求我同意:“去苏州好吗?”

我心里忽然酸涩,很奇怪,心疼他似的。是不是他做到这样,我设身处地都替他不值。

我说好,别收拾了,就定明天的机票走吧。

24

出行当天有雾霾,飞机延后到中午。

我索性开车载方忆杭在雾蒙蒙仙境似的城里转悠,去某巷老店吃个早餐,再拿行李,到机场咖啡座等办手续。

机场只有一家咖啡能喝。登机后,空乘先为延误致歉,问我们机上用餐和饮料的选择。

我说:“西式。”

方忆杭说:“中式。”

我说:“红茶。”

方忆杭说:“绿茶。”

空姐记下来,我看他一眼,颇不以为然,奇了怪了,这小子口味居然跟我这么不统一。

他要的中餐确实勉强过关,我斜过去看见主菜和米饭之外还有一碟笋丝,两件糯米点心。其中一件青油油圆滚滚的应该是青团,带着浅浅的清苦艾草香。好几年没吃到了,乍一闻那味道便止不住想念流口水,另一件则看不出馅料。

他拆出筷子,特无聊地试探性问我:“你要尝一个吗?”

我调转头懒得搭理。

这天苏州下冬雨,要说城和城是不一样,姑苏城下冻雨都下得缠绵悱恻一股昆曲味。我和方忆杭在酒店呆了会儿,时间还早,两三点钟,这回来苏州没惊动人没安排车,我撑伞出去走走,道路上几滩积水,我在路边走着,电动车汽车单车频频擦肩过,不多时溅我一裤脚冷水,我竟然心情不错没脾气。

酒店那把伞够大,挡两个男人小了,方忆杭几次往我伞外躲,外衣淋湿,羊绒大衣上一串串水珠。我叫他过来,他还抵抗,说:“你挡吧。”

我把他扯近,他怕被人看到,就老实了,主动问我:“想去哪里?”

满大街就我们两个傻瓜不紧不慢地在瓢泼大雨里漫步,指不定待会还能雨夹雪。

我深呼吸一口潮湿又寒冷的空气,觉得前后只有光秃秃的树和石板路,人多少,多好。我大摇大摆地说:“苏州是你要来的。”

他看着我默然一下,在深蓝色的伞下忽然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大颗的雨滴打在伞布伞骨上的音节被加强了,啪,啪啪,像千倍放大的肉麻的花开的声音,击打我的耳膜。极喧嚣又极静。方忆杭说:“我们到前面坐地铁,去平江路。”我耸肩并无异议。

在这种疾雨里,地铁站像海上暴风雨中唯一干燥的方舟,挤满举着手机翘首盼望天气的人。地面上都是淌水的脚步印,刷刷雨声里夹杂苏州话和苏州话腔调的普通话。

“阿来赛阿”“勒海”“麻烦倷哉”零零碎碎入耳,七八成听不懂但有趣。

方忆杭收上伞,又是一串滴水连成线一样落到地上。他见我在听,弯起嘴角笑了一下,问:“听得懂吗?”然后放慢速度对我用口型说了句话,拿准我不懂也拉不下脸问,神色流露狡黠,像只被淋得丰盈蓬松的皮毛全耷拉服帖却翘起尾巴的小狐狸。

我跟他坐地铁去他说的平江路,几站就下车。地铁站口又挤着一群人,一股雨打湿衣物闷闷的味道扑面而来。外面照旧风雨飘摇不见天日,路边道被水淹了,马路反光,打不到车,方忆杭几步走到地铁站屋檐边缘招手,拦下一辆橘红色防水布的人力车,和车夫大声问价。几句话就说定,拉开塑料布帘坐进去,我随后上车,一屁股坐下去车架都往下沉,我环顾车内:“就这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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