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准备了三年,每天做心理准备希望外公过世那一天她不要太失态,因为每天都可能是“那一天”。外公还在时她总在想他不在了的事,当外公真不在了,她又感觉他从未离开,一直在她身后头顶守着她。她的外公不会想看到他宠了一辈子的外孙女被锁在景安过她感到乏味的生活。她对陈迥明的迷恋结束了,是时候,她该走出家庭的荫庇。
我嗅着她身上轻盈的香水,说:“这么说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夏淇淇回来了。”
她在一个利落地旋转后反靠入我怀中,开朗地对我笑:“那我的学长呢?我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量让我觉得跟着他混大有作为的学长呢,你什么时候放他回来?”
30
我带方忆杭去玩滑翔,有时去潜水。他从水面浮出,巴住船沿时像条鱼。我和他在山丘环抱密林之中接吻,空气里有橡木果实的味道。
他没有偏爱激烈运动,有一次我早晨醒来,发现他在做瑜伽。他站在种满绿植的露台上,穿宽松的灰色家居服,光着脚,露出白皙的脚踝。我说瑜伽太gay。他想了想,说冥想有助理清思维,问我要不要学。我说你继续,穿衣等他吃早餐。
有次他在review别人要刊登的文章,尽管反馈是匿名模式,他也不会像某些学者似的回复说你写的这玩意就是团屎。我一个决定走学术道路,研究什么多少世纪田园诗歌的熟人前几年总是收到类似意见,快把他逼疯了。他一次在饭局里查邮箱读完反馈,抓着头爆发说人类在地球上怎么能对彼此那么刻薄!我假定那是文艺界的烦恼。
我问方忆杭他看的文章说什么,他停下打回复的动作,推开电脑让我想象从一维到四维的世界。我说四维不是物理吗。他说物理和数学的四维不同。我从未搞清楚过高维空间,但他试着给我解释,我逐渐了解他爱的那个世界和他看待事物的方式。
他说数学不可用感性的语言描绘,当抛弃一切感官的感受,进入完全思维的模式,逻辑语言和数学语言展现出精妙宏大的美。在目眩神迷之余,他得以用更真实的方式探索世界。
我这时理解他的沉静平和。这个时代不缺天才——每个时代,数学都不缺天才们对她献上毕生的虔诚爱意。方忆杭见过现在和历史上最天才的头脑们的巅峰表演,也许他当他看向那些死板的公式和证明时,他流着冷汗震惊于谁步骤的大胆,又为谁不可比拟的天赋才华瞠目结舌,如我们见到希腊罗马的雕塑与神殿。那些前人今人的作品,与建筑,文学,音乐,绘画,戏剧史上的旷世杰作一样,是人类一次又一次挑战想象力与创造力极限的见证。他心悦诚服于巨人们留下的足印,竟不能望其项背。值得庆幸的是,他不会因经济问题、心理问题退出,尚且能以耐心,以坚持,以他与生具来的敏感细致追随前者的步伐。
我逗他:“我做了什么值得拥有你?”
他笑起来,不厌其烦地纠正我:“是我付出了很高代价,跨越整个世界来到你身边。”
他飞波士顿航班前一天晚上,晚饭后方忆杭说:“来玩个游戏。”
他扯着我的手坐到沙发上,凑在我耳边说不要动。我有时失眠,床头柜抽屉里就有眼罩。他拿来让我戴上,挥手试探我究竟能不能隔着丝绸看到。我说看不到,但是你都扇出风了。他隔着眼罩吻我的鼻梁,笑着说:“那我们来试酒。”
他从我的酒柜里找了几瓶酒,打开每种倒出一些。各种酒香混在一起,葡萄水果小麦麦芽,还有他身上的味道。
他含着酒来吻我,要我猜品种和产地。吻和吻中间,喂我切成小块的百分之八十黑巧克力。
他不喜欢干红干邑,选的都是口味偏甜的葡萄酒,后来有朗姆和口感清淡泡沫充盈的啤酒。
我配合了几回,被频繁接吻和他口腔里带着酒气的甜味诱惑,只想揽着他吻他柔软的嘴唇。
他开始喂我莫名其妙的小块食物,枫糖饼干,酸奶,奶酪,火腿,圣女果,不必我再猜。最后把一大勺薄荷巧克力冰激凌送进我嘴里。
我被冰了一下,问:“你玩够没有?”
他附上来轻柔地亲我的唇角,含着我的唇瓣,口腔的温度比我高,我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味蕾和唇舌间相互给予的按压上。我能感受到他的每次鼻息,他按在我肩上的手。分开时我仍追寻他的嘴唇,他用手指碰我的唇面,说:“好性感。”
我的眼罩被取下,重新见到灯光,我说:“这是因为你知道我能用嘴做什么。”
那晚做爱之后我叫他早点睡,他说:“睡不着。”
抱着我用洗过的湿发蹭我,我笑他:“你怎么越变越像个小孩?”
他理所当然地答:“男人在喜欢的人面前就会表现出不成熟。”
我:“那我在你面前也不成熟?”
他笑:“我还是不要告诉你比较好。”
我要他睡觉,他揉着眼睛到半夜没睡。迷迷糊糊地和我说:“现在我还能看到你摸到你的时间已经从十位数小时数掉到个位数了。”
我吻他额头,说那怎么办?
他想想,靠着我胸口:“要不然我不走了,假期无限期延长,在这里陪你。”
我说少来,你做不到。
他有些低落,要我随便说点什么。
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叫克拉拉。”
他闭着眼笑:“圣诞过去很久了。”
我说这是我看的第一出芭蕾。
错过了前一场天鹅湖,看到基辅的胡桃夹子。当时我没想到我会看得入迷,我不信那些玩偶变成人,王子打败巨鼠,牵着克拉拉参加雪花的精灵们的舞会。那些蓝色的白色的光和精灵们剔透的羽翅让我记忆犹新,我当时在剧院座席里,在观众屏息聆听雪花落地般的音乐时,初次感受到温柔。
我宁愿我爱的人能安稳地在一个幻梦中睡着,即使遇到危险,也有抱着的胡桃夹子抽出剑来保卫他。
这天晚上我等他睡着,低头借着微弱廊灯的光看他的睫毛和丰润的嘴唇。我想起他临时堵住我的嘴怕我说我爱他让他又射了,想起他在被我占有时凝望我的眼神,想起他说我爱上他,想起他说一千次晚安,想起他说“我确信我一定在某处和你共度过一生欢愉”,想起他提醒我不要和他玩牌,想起他要以一种古老高贵的方式爱我。
场景一幕幕变换,天南海北,都在这咫尺间上演。江南的雨水和景安的雪,黑瓦白墙的水墨建筑和繁华富丽的酒会,最终所有画面都像繁花凋谢,回到最初,一行黑的棱,白的车道,我坐在车里,他站在马路边,仅是不经意的一瞥。
我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我和他惜别。
老实说,我舍不得他。就这么简单,我承认。
次日我开车载他去机场。我从没做过谁司机,没送过人,韩瑄都没有。办完登机,他没过关进休息室,在厅内和我喝咖啡。
我说:“你该进去了。”
他有些黯然:“你不想我多陪你一会儿?”
我结账,说:“总会再见。”
我看他拿着护照和登机牌入安检,仅夹着一台MacBook。他对我笑着挥挥手,好像下午一两点从学校中走出,决意到街角咖啡店享受享受阳光,读篇文章,喝杯热饮。
他是如此值得爱,而我是如此爱他。
我想他知道。
我收到他发的消息,说“Three meals a day, keeps doctor away”。要我待会记得吃午饭。
过两分钟又发来一条,说想起一句删去相思千万语,当头还是劝加餐。
我抽出手回:白居易?
他回:郁达夫。
半小时后,休息室里,我把一张机票放到他眼前。
我说我可能需要和待会坐你身边的人换个座位。
他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然后抿着嘴笑,立刻收起Macbook邀我坐下,欣喜又了然地说:“嗯,我想在机上换个座位,应该不是个问题。”
我没说话,其实我这时候仍然觉得自己太冲动,匆匆抛下景安这摊事订了和他同机的票。
他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好不容易按捺住,才来碰我的手,问:“你在波士顿停几天?”
我说你猜。
他说:“你要是待的时间长,我们可以把博物馆全看一遍。还有查尔斯湾的水族馆。要是时间不够,我们可以去看倒茶的码头,那附近我一个学妹开了家cafe,她那里有我吃过的最好的酸奶芭菲,希腊酸奶底下是蜂蜜,新鲜草莓,格兰诺拉,还有杏仁燕麦片,巧克力蛋糕。”
我说你放心,这回我时间长着。我把我自己卖给韩世景了,至少五年。我从月前开始和他的助理联系,从助理的态度推测,他是真老了,以至于对一个继承人的兴趣比我预想的大。
我和他最后谈定了条件,不管要耗费我什么,我想这个决定对方忆杭,大概算得上一个合格的惊喜。
方忆杭说:“五年?”
我说:“五年。五年后你也该考虑换个地方呆了,下回换你陪我。”
他深吸口气,说:“我没想到你会……”最后只是说:“谢谢。”
我觉得这个时候说“不用谢”太好笑。我说:“第一周周末,你有空和我去看眼韩瑄。韩世景那边我去借架飞机。”
他含笑答应:“好。”
直到上飞机,让空姐处理完换位的事,他换上拖鞋,忍不住问我:“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姐姐不喜欢我?”
他比我了解我自己,或者比我诚实。我很爱韩瑄,因此记恨她在我最需要时的一次又一次回避,也因此在她愿意给我来那封信后,轻易地接受她的解释。
我:“你有什么能让人不喜欢的地方。”
他坐在我身边尴尬地说,他不会打棒球,不会足球,没玩过斯诺克,高尔夫玩得差透了;除了华尔兹其他舞都不会跳;钢琴、小提琴都学得不好;国际象棋世界排名在同事里永远垫底;读诗,或者读小说,只读通俗浅易的……
我请空姐给这位焦虑症发作的年轻先生来杯红酒。
他听我说完,轻轻地笑起来。
我自己也要了杯红酒,飞机已经结束爬升,平稳地在空中行驶。我跟他在万米高空上碰了下杯。我说韩瑄是我姐,她一定得喜欢你。否则她就别指望我参加她的婚礼了。
方忆杭突然说:“我感觉,很幸福。”
我说:“因为我和你坐一班飞机?”
他笑着点头:“嗯,因为你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