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君剪韭——司马拆迁
司马拆迁  发于:2015年09月23日

关灯
护眼

于是她离开公司,去了巴黎,送儿子去寄宿学校,一年里有大半年在长途旅行,游轮火车飞机。她又开始给我寄邮件,我们之间从来找不到话说,从来没有只字片语的信。她用这些东西告诉我她的近况,以及我们还在彼此生活里没有彻底失去联系。

她曾在雅典神殿徘徊整天,晒得皮肤过敏,也曾在威尼斯小艇上睡着,躺在橹声人流里晒了一下午的太阳。她时常给我和她儿子寄些小礼物,一块被山松甲虫寄生而纹理发绿的松木摆件,小镇羊毛厂里买来的真皮抱枕,毛利人用于装饰的蚌壳项链,有次只是一段录音,她在欧洲某处听街头艺人演奏小提琴,那弦律让她克制不住,在冬夜里泪如雨下。

方忆杭问:“柜子里,是你和你姐姐的合影?”

我看了看,我和她确实有张合影,摆在立柜里不起眼的地方。

我说:“那时候我十五岁,她在准备大学毕业考。飞回来照了张相。”

她像个上海滩大小姐,我活像国民党散兵游勇。

方忆杭轻声说:“你们很像。”

我谐谑:“是吗。”我爸基因太强,我家人都遗传了他的长相,眉骨高眼睛深,嘴唇藏珠,弓一样的线条,但唇角向下。放在韩瑄一个女人身上都显冷血犀利,用老派人的说法叫不是福相,真就全亲缘淡薄。我坐在沙发上说:“一股非我族类味,我以前总被问,是不是汉人。”

方忆杭顿了下,说:“你和你姐姐,都很好看。”

我不知道怎么回,我听过这种话,用来调情很多次,我清楚我这张脸有几斤几两重,怎么做能引人痴迷,但是被人像安慰自卑似的安慰我,用发誓那么郑重的语气夸,我一瞬间没话可说,只能怪异地回:“过奖。”

他又轻声问:“你那时候,是受伤了吗?”

照片里我头上留着一块纱布,我忽然想逗他,扳回一城,我说过来,让我抱下就告诉你。

他愣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我不待他坐下就扯着他的手,他一下子失重,我说嘘,有我垫着,他就乖乖地放松靠在我身上。

刚才方忆杭走过来时是背光,头发被照得很软的样子。我伸手揉了两把,他下意识地小小挣扎,被我压住,头发已经乱了。如预料又黑又细,像鸟的绒毛,被我揉得支起一簇,这么近看,皮肤白,头发眼睛黑,颜色对比惊人,显得年纪小又无辜。我把他的头按住,想起他的年龄确实比吴悠还小两岁,下巴卡住他头顶。这小子卫生习惯像我想的一样好,头发洗过,干干净净像一株大的水生植物的清爽香味。我就这么抱了一会儿才松手,他按着鼻梁抬起头,眼神几乎有些委屈。

我说我那时候被砸了个烟灰缸。

我记得那种撞上头骨的轰然巨响,玻璃陶瓷裂开居然会有那种动静。整个人都眩晕,血第一时间糊住眼睛,滚烫的转凉了刺得眼睛涩涩的痛。我居然没立时晕过去。

韩世景当时对我失望到一个地步,我为什么不像我妈也不像他死掉的那个儿子,韩瑄的同胞弟弟,韩瑾。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偏没人敢打我,几年份的量在这一砸里一次性交代给韩世景,我不欠他。

没想到韩瑄定了次日机票从伦敦飞回来看我。

我醒来就看见她沉默地坐在病床前,整个人看着是冰凉的。她问我恨不恨韩世景,恨不恨外公,我说我恨个屁。

我不理解韩瑄怎么想的,我胡作非为逃课打架时知道有什么后果,这是我该付的价钱。韩世景不是个暴力的虐待亲儿子的父亲,他只是受不了我侮辱他最爱的女人侮辱他死了又被他保存着不许人碰的爱情。那只是我和韩世景的第一次碰撞,以后会更剧烈,直到我成年自立,找到和他之间合适,换言之,足够远的距离。

我想告诉韩瑄我不恨外公,反正我对他,那个老人家没指望。他偶尔,在我不在的时候看着他女儿的照片对我愧疚,让我过去住几天,可真见到我他又反反复复想起我爸。谁叫我不像我妈,不礼貌不爱看书一天到晚在太阳下野,是个为非作歹人嫌鬼憎的小霸王。

我不恨他,因为我没想要他像看重韩瑄一样看重我。我这辈子只祈求过齐敬恒的爱,也得到过,尽管不持久。

我没和韩瑄解释,她认定了她的答案。韩瑄那天陪了我半天,她读一本短篇小说集里的维吉尼亚伍尔夫,读完执意要给我削个水果。

大小姐没做过这活儿,削出来的苹果瘦骨嶙峋香梨似的。我还是吃了,味道很甜。我咬着苹果核含糊地跟她说:我看出来了,我们家他亲生的儿子就韩瑾一个。

韩瑄说,我觉得所有人都该听听她当时的语气。我听到心惊,无声处平平淡淡一个惊雷。她说韩扬,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当时二十一岁大学毕业还没谈过恋爱,天之骄女什么波折都没经历过,说话却心如死灰。我感觉一种冰冷滑腻的畏惧像蛇从背后爬过,四肢的血液慢慢冷却,我多怕我也是这样。

20

但我终究成了这样。爱情我得到过,保不住。唯一也是第一次投入成了找不回无法替代的失去。

我抱着方忆杭呼吸他身上的气味,想我是不是有皮肤饥渴症。他的体温透过衬衣传递过来,熨在我的皮肤上。唤起一些属于体温和触摸的记忆。我记得我上次抱齐敬恒的时候他身体僵硬,他没放弃锻炼,肌肉保持得很好。以前做爱的时候,射之前我会伸手按着他紧绷的腹肌,逼他摸自己小腹,回答摸得到吗,我顶到这里。我想现在他和吴悠做的时候,吴悠多半会抚摸他的身体,戳他手臂。他上次在我怀中像一具冻僵的身体,吴悠不在他一定会抵抗我推开我。那不是紧张,而是抗拒。我能简单感知这两者的区别。方忆杭在我怀里紧张,但半分钟后他开始放松,他在我怀里,我抱得到骨头,男人的骨架,皮肤肌肉匀称地裹住骨骼,不想我怀疑那样瘦到硌手,压在我胸膛上,沉重却踏实。我极度抵触失去这个合适的抱枕,然后放开手让他爬起来。

我知道自己有多糟糕,我不理解为什么方忆杭对我有兴趣。他不像会因外表,钱,地位,等等,一头栽进某个人怀里的人。他在理自己头发,我瞟他一眼,这么要发型?他理直气壮地说:“总要注意形象。”

他顶着一头乱发坐在沙发上,等我笑完才问:“现在,你想不想谈谈昨天的事?”

我说叶献明?你想跟我谈他?

方忆杭自己笑起来,摇头说不。他用一种为难的语气说:“不是,不是那个人。关于吴悠和齐敬恒,你会不会,插手他们的生活太多了。”

我可以说你插手我的生活太多,一句话堵上他的嘴,但我和他争论,我看见他眼中的怜悯,那让我不能承受。

我:“难道我不是为他们好?”

我不是多好的人,然而对他们,唯独对他们,我逼自己做到所有我能替他们做的事。吴悠出柜我给他提供住处,我请人照顾他,我说服他哥,我哄他爸妈。齐敬恒要做什么,我给他提供方便,我用朋友熟人的名义想方设法不让他察觉,最初我尽力让他们过得顺利。之后他们的生活走上正轨,我在他和那姓关的合作前提醒他。只要在我能看到的距离内,我会帮他们把路上的石头移开。我已经努力摒除私心努力做一个他们的支持者,虽然即使努力,我还是无法摆脱自己对齐敬恒自私的占有欲。一方面试图做个好人,另一方面克制不住地刺伤齐敬恒好让我自己感到公平,两种欲望把我向两个方向拉扯,我相信再过几年放任不管我会精疲力竭。

叶献明浮现在我眼前。我和他有过不少来往,我以前是他那些隐秘聚会的常客。有次走下别墅楼梯时叶献明叫住我,他刚从一间房间出来,披着衬衣,赤裸身体上吻痕和指甲划痕还崭新,他说韩扬,你又一次一个都没看上。

他那时用手比划了个框,说:规则。然后摊手:但是对我们来说,没有规则,只有欲望。叶献明有个理论,论我们不应压抑自己的欲望。世界上有规则,法律,情理,道德,规则后面紧跟着惩罚。但是规则是为他们,为别人制定的,我们有凌驾其上的特权。当想要的东西摆在眼前橱窗里,那些东西唾手可及,我们注定不能抵挡诱惑。今天拿可能只是打破一扇窗,非要忍到明天再拿,你会砸破整家店。他说忍得越久结果越差,行乐须及春。但我相信至少对齐敬恒,忍不住前我会找到解决的方法。

方忆杭想安慰我,他在和我对峙时看我的表情接近感伤,但是他说:“韩扬,你为他们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需不需要?哪怕出于好意,可能他们根本不需要你这么干涉他们的生活。”

我能为他们做的,倾我所能,在他们看来或许不过一道阴影。

但那又怎么样。我早料到。我不期待齐敬恒和吴悠感激,也不怕谁怨恨。

我嘲笑方忆杭:“你以为这是有关齐敬恒和吴悠?谁叫你来跟我说这些的?我告诉你,这些只关于我自己。什么好意?我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来不管其他人。”

方忆杭道:“你不是。”

又一次,我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

我:“什么?”

他说:“没有谁叫我问你,我自己想知道。”他的眼睛平静澄澈,是很深的黑色,他说:“就我了解到的,这么些年你连拆散他们都没试过,我不是说你应该……但是就你的性格,很难得。”

我忽然笑起来。我会拆散他们的,如果不是我被韩瑄抓住酗酒,被她和韩世景联手压去强迫戒酒,第一第二年我可能已经忍不住下手拆散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事实上那两年在我的印象里模糊黑暗。我没找到齐敬恒,我整垮了叶献明,我没染上艾滋也没吸毒,但我开始失眠,开始焦虑,我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然后我发现喝酒会让我感觉好点,好很多。

在酒精中游泳,出现幻觉,被浪潮淹死,平躺在地板上醒来发现呕吐物差点呛死自己。忘记关窗在地板上躺太久四肢都会僵硬冰凉,夜风也是黑色的,比满头冷汗还冷,所以后来我把整个房子能铺地毯的地方都铺上地毯。窗外的整座城市夜景灯火仿佛燃烧,而我站在一片漆黑的点火的地狱里,茫然地感觉不到身体任何地方的焦灼和痛楚。睡不着时我最初吃我的抗焦虑安定,药物不起作用,我开始在凌晨喝酒。白天唯恐不够清醒不足以工作,我吃阿司匹林止头痛喝四杯咖啡,晚上唯恐不够昏迷不能睡着,继续一瓶瓶地开龙舌兰威士忌偶尔百加得。

齐敬恒不是一切的原因,只是最后那张被碰倒的多米诺骨牌,骆驼背上最后那根稻草。我藏得很好,没人发现,谁想到去陪韩瑄和她儿子我外甥过一个感恩节,被她看出来。

我不知道火鸡南瓜派苹果西打怎么会变成一个混乱的急诊室夜晚,但是我知道我毁了她想让她丈夫她儿子她弟弟坐在一起像个家庭的夜晚的努力。从此后她再也没邀请我共度什么假期,我让她担忧惊惧伤透了她的心。

韩瑄这个女人,她的决定总是比我快一步。意识到我可能已经玩完了,她决意成为韩世景的女继承人,她离开,但不许我离开她南加州的那栋别墅,我在家庭医生监督下戒酒,唯一归我行使的权力是我可以选主治医生。一些医生坚持戒酒过程完成后要维持彻底的清醒,另一些相对好些,更倾向于重塑正常饮酒的模式,教你如何控制自己。我当时觉得自己未来不可能完全不碰酒精,我当然选择第二种。但是整个过程一样痛苦,前两个月里我不知道多少次在她别墅主卧的卫生间里呕吐滑倒靠着马桶想她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打算在做上女继承人的同时弄死我。

如果我这辈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这件事了。回国后我把这两年从人生中抹掉,陈迥明在我从最低谷爬起来时雇了我,两年后成为合伙人。他多半隐约察觉到一些征兆,至于其他人,他们不可能猜到。

我当然不会告诉方忆杭。现在还是白天,我不该在日光下回顾那些我走过的深夜。我明明已经把它们留在身后了。

我坐在日光下,换了个姿势,不引人注意地深吸一口气。我问方忆杭:“别告诉我你爱上我了。才两个星期,我们实际点。”

“三十四天,”方忆杭快速地纠正我,“从我第一次到这里算起。换成我们真正……有亲密行为起的话,也两个半星期了。”

他记得比我清楚,但他甚至不敢看我。我说:“不错嘛,两周半,够你爱上一个人?”

他承认:“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他笑了一下,说:“其实,说实话,知道你越多越发现你没什么好的。但我就是想对你好。我在你认识我之前认识你,在你会爱我前爱你,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我希望做那个先爱上的人,这样我会有更多时间。”他吸了口气:“嗯,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的,除非有一天你拿你怎么爱上我来交换。”

在感动之前,我觉得讽刺。对我自己的讽刺。我曾经希望能做一个这样的人,这样去爱一个人,结果这样的爱从一个别人那里飞来,降落在我头上。

我现在相信爱情都是盲目的。

他继续说:“你关注了齐敬恒和吴悠那么久,我想知道,你累不累?”

我:“你觉不觉得示爱更好的方法是不反复提这些我不想提的事?”

他说:“但是伤口不清理是不会好的。”

我:“我没有伤口。”

他“嗯”了一声,像个被教授“等我说完”就乖乖坐好失落等待的学生。

我:“你就那么确定,你的感情付出会得到同等回报?”

方忆杭抬起头,他声音轻柔,说话的内容却相当自信。他看着我说:“韩扬,我一直觉得自己幸运。从小到大,所有我真的很想要的东西,只要我付出努力,我全都能得到——你相不相信,从无例外。”

21

一种沉默而有力的情感席卷了我,在我脑海里翻腾然后归于平静。我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对这个世界和爱那么敏感。渴望被爱,渴望被需要,渴望当我需要时我的家人爱人像别人的家人爱人那样留在身边,而不是留我一个人,在放荡中厌烦在厌烦中放荡。

我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方忆杭小小地惊诧然后放任自己流露出享受期待的神情。我猛然很想跟他玩窒息性爱,因此我的手抚摸到他的喉结。他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觉悟到什么,脆弱的颈项在我手掌下战栗,却始终不设防没有撤回任何距离。我想到小木屋,森林,秋雨,在我还没考到枪牌时去湖边夜钓遇见的灰白郊狼。它叼着松鼠的尸体与我在湖边对峙,我穿着长靴站在水中抚摸一条大鱼银色冰冷的鳞片,风吹动它身后层叠的松林几十米高的杉树,它掉头走开。我用手电照明取下卡入鱼嘴的铁钩,任那条湖鲱疼痛后激起水花游入黑暗的水草丛,月光被它摆尾的水声打破,我望着湖面感到一种冰冷的温柔。

我说:“其实要爱上你很容易。”

他的目光和温柔像一个深潭,他自己并未意识到。他凝视我,带着惧怕沉思,我是他眼中的深渊。他是与我完全不同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长成这样,我可以去查他的背景却没有去查,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各有不同,我无意去探测他的那份不同。我不知道我自己长成了什么样子,没人或神有资格审判我。他从不同的土壤里长成,却像一颗注定笔直的树一样生长,努力够到离阳光更近的地方。他看我像看深渊,他相信爱是能让人变得更好的感情。而我在他身上看到坠落。

方忆杭出门,我留在家中搞定一些年终报告。门再响时我乍然发现窗外已是天黑。他提了几袋东西进来,分门别类放进冰箱。我说我不想吃饭,他站在书房门口点点头,还是打开廊灯,走进厨房。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