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轩说到后面,早就泣不成声,整个帐中就剩下他毫不掩饰的哭声。高先生只觉得额头的青筋跳得厉害,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闭了闭眸,叹了口气道,“哭什么!大将军又不是快死了。”
许广轩听到死字,更是哭成了泪人,连连摇头道,“先生切莫宽慰我……我、我知道的……我们村也有人……肚子里生了瘤子,呜呜呜……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高先生早就被他哭得烦了,此刻也顾不上许多,衣袖一甩,吼道,“我说了没事就没事!你还信不过我吗?!”
许广轩从未见他发过火,这会儿被他吓得鼻涕眼泪都缩到了身体里,只眨了眨眼睛,疑惑的看了半晌,最后才点点头,小声道,“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高先生揉了揉额角,长叹了一声,最后挥了挥手,“你去烧些热水来吧。还有,此事切莫对外人提起,以免军心不稳。”
“我知道了。”许广轩担忧的看着韩彻苍白的脸庞,站起身来,还没擦干泪花的脸上露出少少坚毅的神情,“我不会对外人说的!我这就去烧热水……”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帐篷。
韩彻肩头受了箭伤,本来不算什么严重的伤。而如今,一来因为他身子不一般,而来因着这箭头竟然被做成倒刺状,要将箭尖取出来,就得剜开皮肉,这流的血多了,对韩彻和腹中的孩子都不好。
许广轩很快将热水烧了来,高先生拿着剪子,剪开韩彻的衣服,扭头招呼道,“帮我稳住将军的肩。”
此时许广轩是将高先生当做了活神仙,听到吩咐,立马坐到床边,伸手搂住韩彻双肩。
高先生不再说话,只将一片参片塞到韩彻嘴里,手中不停,拿着一把细长锋利的小刀,割开韩彻肩头的皮肤。兀自昏迷的韩彻被着生生的痛折磨得满头大汗,几次辗转挣扎,都被许广轩压住。殷红的鲜血从伤口蔓延到许广轩的手上,再染红床榻。皮肉翻飞间,许广轩几次不忍直视,只默默的流着泪,听着韩彻口中的呜咽,闭上了眼。
等到将韩彻伤口处理完时,天光已经大亮了,战事似乎也已经告一段落。
高先生一边擦着手中的血渍一边将许广轩踢出帐篷去休息。
看着在床榻上依旧陷入昏迷的韩彻,和那渐渐高隆的腹部,高先生只能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次冲锋让冀军锋芒尽失,连连退离阿什河数百里。
墨卿颜领着羽军依旧驻扎在阿什河南岸,不再理会隋霖一封接一封的书信。羽军里虽然有人质疑,但好歹丞相的威严压在那,还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将近中秋,军中的将士都在谈论着今年能否合家团圆。麟儿手里拿着刚才收到的纸条,脸上的神色颇为凝重的朝着墨卿颜的大帐走去。
彼时,墨卿颜正在练字,满屋的墨香萦绕在鼻尖。
铺开在案的宣纸上,一笔一划,苍劲有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料得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墨卿颜的笔尖在最后的一点上轻轻一收,随即轻轻抬眸,淡淡道,“麟儿,你脸色不好。”
麟儿撇了撇嘴,一屁股坐在一边,瞟了一眼案上的字,唉了一声道,“还有心情练字,看来还真是‘此恨无穷’。”
墨卿颜皱了皱眉,“麟儿。”
麟儿翻了个白眼,将袖中的纸条递了过去,“好吧好吧,拿去吧,小许那边传来的。”
墨卿颜眉头一挑,接过纸条静静展开,脸色却是随着每看一个字而越来越阴沉。
“长瘤子?命不久矣?”墨卿颜眯了眼,静静的看向麟儿。
麟儿把双手枕在脑后,白了他一眼道,“看我干什么,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不知道?”
墨卿颜的眉头皱得更深,幽幽的瞳光中渐渐凝聚起沉沉的威压。
麟儿只觉得背后一阵凉意,摆了摆手,“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我也说不好。”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要怎么开口,半晌,才有些讷讷道,“我觉得……先生你还是自己去看看比较好,只要先生见到韩彻,便什么都明白了。”
墨卿颜的目光探究的看了麟儿片刻,终是一言不发的将纸条收进里衣,匆匆出了帐去。
麟儿看着他出去了,又百无聊赖的看了看依旧摆在案上的字,不禁大大的叹了口气,“唉——今年花胜去年红,料得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唉……真是搞不懂啊——”
三十八
中秋月圆夜,苍冀原上微风阵阵,霜色的月华之下,苍茫的草原呈现出一片深重的晦涩。
掩在丘陵之下的冀军大营已经接连好几夜灯火通明,巡夜的士兵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每个一段时间便会有交替的士兵互通暗语,将冀军大营围得滴水不漏。
墨卿颜静静立在不远处一棵老松上,夜风吹开他暗霜色的袖袍,鬓发亦是被吹得有些散了,可那双讳莫如深的眸子依旧淡淡的凝视着冀军的大营。
他已经在这里观察两夜,直觉告诉他,冀军这般严防死守,定是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可现下不知道韩彻的大帐是哪一间,更别提贸然接近了。
理智虽然提醒着他,不要冒险,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叫嚣着,翻涌着,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落在了冀军大营里。
夜色之下,橘色的火光映衬着他的面容,换守的巡夜士卒不停的从他身侧擦过,他除了按捺之外,别无他法。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个时辰,墨卿颜依旧隐在帐篷的阴影之下,像极了一个傻子。
小许传来的纸条上分明的写着韩彻命不久矣,而麟儿的反应又让人觉得事情绝对不会如此简单。
可现下,他却只能像个傻瓜一样等着。
出现在脑海中的无数可能不停的交替着,将他往日里的理智尽数打散,即便是他强迫自己不要多想要冷静下来,身体还是先一步帮他做出了选择。
羽国第一谋士这辈子做出的最不经思考的决定,恐怕就只有这一件了。
冀军开始骚动,不少士卒开始聚集过来,墨卿颜闭着眼睛任由冀军的士卒将自己绑起来,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见到他……
“快!去通知胥将军!”抓住墨卿颜的百夫长脸上洋溢着邀功一般的喜悦,扯着墨卿颜的衣服对着身边的小兵大喊,“告诉将军!我们抓到了羽国第一谋士!”
墨卿颜被蒙了眼睛,让一群武夫推推搡搡的押到了一间极小的帐篷里。
可他等来的,却只有只身前来的胥海生。
“墨相果然胆识过人,竟然一个人来探我冀军大帐,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可万万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是羽国第一谋士。”胥海生缓缓蹲了下来,眼中有蛰伏的怒意。
墨卿颜笑了笑,对上胥海生的视线,轻声道,“贵军的待客之道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客?”胥海生眯了眯眼睛,侧脸在火光下还有些狰狞,“墨相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墨卿颜并不想跟胥海生多费口舌,他闭了闭眸,然后定定道,“韩彻呢?我有话要跟他说。”
“阶下之囚,恐怕还没有资格见我们大将军。”胥海生哼了一声,突然抽出马鞭,冷冷道,“不过在那之前,我倒是有不少话,想跟墨相好好说说!”
夜风涌动,韩彻靠在软垫上,浅抿了一口高先生熬来的参汤。
传话的士卒第二次掀开帐帘跪拜下来,恭敬的回复道,“回禀大将军,墨卿颜执意要见将军,胥将军正在与他周旋。”
韩彻点了点头,腹中忽然又有了动静,他闭着眸,将手轻轻伸进甲胄里,缓缓安抚着躁动的小家伙。
跪在帐中的士卒不明所以,等了半晌,才敢悄悄抬起头来,试探的问道,“大将军?还请示下。”
韩彻睁开眼,淡淡道,“交给胥将军便好,……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就是。”
士卒领了命退了出去,一直在一旁缄默的高先生瞥了一眼韩彻,不冷不热道,“将军打算怎么处置?”
韩彻沉默的望着跳动的烛火,手指轻轻抚摸着小腹,若有所思。
高先生眉峰一挑,便也不再问什么。
又过了一刻,那传话的士卒跌跌撞撞的跑来,话语里带上了些许急切,“将、将军!那、那墨卿颜忽然呕血,说什么临死也要见上将军一面……胥将军让属下来问大将军,如何是好?”
韩彻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了片刻,却是缓缓站起身来。
高先生见韩彻竟是要亲自前去,不禁踏出一步,挡在韩彻面前,“将军……”
韩彻却没有理会他,只披了一件深黑色的披风,将身子裹在披风之下,静静踏出帐外。
再见到墨卿颜,却没了往日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纠缠斑驳的血渍混着散开的鬓发,全然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韩彻远远的看着,脸上依旧一片静默。
胥海生退到韩彻身后,说了一句属下先行告退,便退了出去。
偌大的帐中,只剩下韩彻和墨卿颜遥遥对望。
墨卿颜微微喘着,浑身的血脉似乎都要冷掉一般,望着韩彻的眸中略略带了些凄凉之意,片刻,才哑然失笑,低低的道,“咳咳……没想到……最后……是以这样的样子见到你……阿彻……”
韩彻静静站着,只在看到墨卿颜又咳出一口血时轻皱了眉头。
“阿彻……”墨卿颜难受的翻了翻身,唇边绽开一抹虚弱的笑意,“你……你已如此恨我了么?咳咳咳……”他大声的咳嗽着,仿佛要将肺里的空气全部咳出来一般,好一会,才止住咳,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低低的笑了起来,“也对,……你该恨我的……不然今日,也不会就这般冷眼瞧着……”
韩彻望着墨卿颜的模样,只觉得那每一句话都好似砸在胸口,掩在披风下的拳头静静握紧,松开,又握紧。
墨卿颜闭了眸,有些艰涩的继续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阿彻,我只恨我……幡然醒悟得太晚……”
韩彻的眉头微动,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为什么深夜前来……”
墨卿颜像是自嘲一般的笑了笑,眼中溢出淡淡的落寞,语气中流露出旁人察觉不到的无奈,“阿彻……我想你……”
韩彻的眼睫忽闪了一下,垂了眸子,对于这忽然而至的话语,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墨卿颜定定的看着他,随后艰难的伸出手,哑声道,“阿彻……过来……让我看看你……”
韩彻面色沉重,沉默了好一会,才终于朝着墨卿颜的方向走了几步。
“阿彻……我、我看不清你……”墨卿颜痛苦的挣扎了一下,像是要朝着韩彻的方向挪动,喉咙里还低低的唤着,“阿彻……我看不清了……阿彻……”
“师兄!”
韩彻眼见墨卿颜就要向前跌去,不由得伸了手想要扶他一把。
然而电光火石间,只觉得被反手一拉,身子被擒住,一把锋利的匕首随即抵在了喉间。
一怔之下,却也安心了,只轻轻一笑,“师兄,你还是老样子……为了见我,竟不惜用上苦肉计。”
墨卿颜闭着眼睛顺了顺体内的经脉,他刚刚虽是演戏,却知道若不是有七分真,韩彻也万万不会上当。便自行逆了全身经脉,做出一副将死的样子,才将韩彻骗了过来。如今全身经脉逆流,若是再晚一些,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他一边调息着内息,一边伸出一只手,伸进韩彻的披风里,搭在了韩彻的腹部。
韩彻浑身一僵,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竟然忘记了挣扎。
墨卿颜闭着眼睛轻柔的抚摸着,那腹中的孩儿像是感应到了至亲血脉一般,竟也微微回应起来。墨卿颜静静感受着掌下的胎动,唇角蔓开一抹柔软的笑意,就这般摸了好一会,才凑到韩彻耳边,低低问道,“我的?”
韩彻呼吸一窒,指尖狠狠掐进掌心,怒道,“难道你假意被俘,又故弄玄虚的骗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伤人的话么?”
墨卿颜知道他是误会了,也不与他斗嘴,只将下巴枕在韩彻肩头,手中不停,掀开韩彻的里衣,直接将手按在温热的小腹上。
熟悉的温度让韩彻咬紧了牙关,堪堪别过头,低声警告道,“你别太过分……”
墨卿颜搂着韩彻,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又摸了一会,才忽然道,“你应该尽早退兵。”
韩彻本来都闭上眼睛随他了,听到这句才又睁开眼,轻哼一声道,“师兄,难道你觉得我会听从么?”
墨卿颜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手中的匕首碰了碰韩彻的脖颈,压低声音道,“我不介意挟持了你然后要求冀军退兵。”
韩彻斜睨了他一眼,忽然将脖颈朝匕首上送了送,淡淡一笑道,“或许你可以试试。”
墨卿颜眯了眼眸,将匕首挪开了一些,一直轻柔抚摸着韩彻腹部的手却停了下来。
周围的空气像是忽然间凝滞僵持了,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两人的鼻息静静的流连在一块。
突然,韩彻腹中那孩子像是要缓和父母的关系一般微微动了动。
墨卿颜一怔,手中轻轻安抚起来,韩彻却是静静垂下眸子,微微叹息一声道,“不是我坚持,只是我军将士奋战多时,好不容易看到一些希望,又怎能轻易退兵。”
墨卿颜闭着眼睛不说话,韩彻略略顿了顿,又道,“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情况。”
墨卿颜沉默半晌,忽然睁开眼道,“是抚州,对么?”
韩彻一愣,还未答话,只听耳边墨卿颜低低的笑声。
然后身子被温柔的翻过来,唇被温柔的堵上。
属于墨卿颜的味道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舌尖被轻柔的挑起,想要后退却被温柔的压住后颈。
那熟悉的呼吸和唇间的温度好像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双唇被温柔而霸道的掠夺着,让韩彻根本无力抵抗。
就在韩彻以为自己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墨卿颜轻轻舔了舔他的唇,放开了他。
“你……”韩彻努力克制着不匀的气息,低低问道,“你要做什么。”
墨卿颜拥着他,浅浅一笑,手缓缓抚上他的腹部,柔声道,“保护好他,等我。”
韩彻一惊,还来不及问,只听得衣袂破空之声落在耳边,回过神时,帐内哪里还有墨卿颜的影子。
三十九
依旧是中秋月圆夜,泯城却早已经入了霜寒露重的天儿。
说到中秋,必然少不了赏月。今儿又赶上楚言上位第二年,该整治的整治得差不多了,诸事俱毕,便想着能在中秋这夜举国同庆一番。
这皇宫里从一大早就开始忙个不停,请了众位大臣、亲王、甚至连不怎么露面的格格郡主都能一并来参加晚上的赏月会。
楚言批了一下午的折子,直到傍晚时才让宫人梳洗穿衣。听着外面热闹喜庆的乐曲声,楚言一边张开手让宫人们穿衣,一边似漫不经心的问,“都来了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