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彻只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带着排山倒海的劲力飞扑过来,还来不及回头,只觉得有什么重重撞在他的后腰上,巨大的劲道震颤着经脉,腹中突然一阵猛烈的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沸腾起来,‘噗’的一口喷出大量的鲜血——
四十三
夕阳终于缓缓的沉了下去,明灭的星辰撒满了墨色的苍穹。
墨卿颜手中端着一盏龙眼小杯,眯着眼睛望着抚州的方向,眼神柔和。
只要过了今晚,诸事俱毕,韩彻也就可以安心的撤军,好好的回到冀国去。他们的孩子会出生在一个安稳的环境里,如果可以,他还想陪在韩彻身边,亲眼看着那个孩子的降生。
“先生,你笑得好奇怪。”麟儿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满目的柔光,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还从来没见过先生笑得这样……慈爱……”
墨卿颜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伸手揉乱了麟儿的头发,“你一个小孩子又怎么会明白。”
麟儿抱着脑袋哇哇怪叫了几声,才朝着墨卿颜吐了吐舌头,哼了哼道,“都快当爹的人了,还欺负我一个小孩子,等我那小侄儿出生了,一定会被先生教坏。”
墨卿颜唇角漫出温软的笑意,也不答话,只抬手饮尽了杯中的酒。
麟儿见他不说话,一边理了理头发,一边问道,“先生这次烧了衍军的粮仓,万一衍军那边有所察觉,问起罪来……”他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嘿嘿一笑道,“咱们皇帝陛下好像让先生很头疼呢。”
墨卿颜挑了挑眉,伸手在麟儿脑袋上敲了一记,“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
麟儿撅了撅嘴,片刻,才嘟囔道,“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怎么还不回来。”说罢,抬头瞟了一眼一直望着抚州方向的墨卿颜,“咱们这里可有人要坐不住了。”
“麟儿,你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墨卿颜板下脸来,眼中却始终有丝丝缕缕浅淡的笑意。
麟儿咧嘴一笑,还没来得及回上话,只见一匹快骑从地平线的那段迅速擦过来,忙道,“来消息了,定是好消息!”
然而,打探消息的斥候带来的,却是一个让墨卿颜眼前一黑的消息——
韩彻受了重伤,往沧浪山一带逃去。
“先生,先生——!”
麟儿见他已没了往日的冷静,挥开斥候抢了马就往沧浪山的方向赶,不禁心中一惊,急急忙忙从马房牵了一匹马,翻身上去,朝着墨卿颜的方向追了过去。
秋夜的风漫过脚踝,带起令人瑟缩的凉意。
沧浪山今夜似乎格外的冷,明灭的星光仿佛都凝满了寒霜的冷冽,静静的落在枝蔓横生的林间。
一切都是那么静悄悄的,唯有那个误闯进山林的将军,裹满了鲜血,像是被死神扼住了喉咙一般,苦闷的底吟着。
烈火马在他身侧,低下头来轻轻触碰着他的脸颊,像是要安抚他一般。
双腿之间已经染满了大片的血红,他捂着肚子,只觉得眼前黑一阵白一阵,手指陷入草皮,却丝毫也无法缓解腹中那尖锐的疼痛和一阵急过一阵的紧缩。强烈的下坠感让他无比的惶恐,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将颤抖的双腿并拢些,再并拢些……
“韩彻——!”
“阿彻!你在哪里?!”
迷蒙中似乎听到熟悉而遥远的呼唤,是因为快要死了,所以产生了幻觉吗?
韩彻双目微睁,喘息着想要听清那声声呼唤来自何方。
可是疼痛赋予他的,只有一片黑暗,在那些似乎穿梭在骨血深处的痛楚中,他看不清,听不清,仿佛被遗弃了一般,只能蜷缩着身子,本能的护住肚子。
“阿彻!阿彻!你在哪里?回答我!”
墨卿颜疾速的奔跑在密密麻麻的树丛间,枝桠刮破了他的衣袖也丝毫不在意,一声声近乎疯狂的吼叫再无往日的风度,他的眸中只剩下一片惶然与恐惧。
“先生!我找到韩彻了!”
林子的另一边传来麟儿的叫喊声,墨卿颜什么都顾不上了,几乎是立刻就冲了过去。
然而,满地凌乱的血迹,让墨卿颜仿佛是钉在了原地。
“先生!”麟儿跪在韩彻身边,见到墨卿颜,不禁也皱了皱眉,“韩彻……好像不大好,能不能来帮我扶住他。”
墨卿颜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是失神的拖着步子,恍惚的跪下去,抱起韩彻的肩膀,满目的鲜红刺得他的眼睛生生的疼。
麟儿执起韩彻的手腕,把了半晌,眉间却越来越沉重,终于,他缓缓的放下了韩彻的手腕。
墨卿颜死死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怎么样?”
麟儿的手抖了抖,垂着眼睛不敢看墨卿颜,片刻,才小声道,“先生……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这一句话像是狠狠砸在墨卿颜的心口,让他措手不及,只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缓缓的圈住韩彻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将韩彻抱在怀中,将头埋在韩彻的肩窝,一遍又一遍低声的唤着韩彻的名。
韩彻的眼睫忽然微弱的颤了颤,下一刻,他抬手抓住了墨卿颜的衣袖,“师兄……”
“我在,阿彻。”墨卿颜忙握住他的手,尽量放低了声音,“我在这里。”
“师兄。”冷汗从他额间落下,滑过苍白的侧脸,他勉力抬起眼,眼中都是茫然的痛楚,“我……我没护好他……”
“不是。”墨卿颜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腹中又是一阵紧缩,韩彻紧咬着下唇,露出痛苦的神色。墨卿颜惶然无助的抓着韩彻的手,口中杂乱无章的低喃着,“阿彻,一定……一定会没事的……”
“先生!”麟儿已经从怀中掏出银针,回头看了看紧抱着韩彻的墨卿颜,皱眉道,“如果不及时把孩子拿掉,连韩彻都会有性命之忧的!”
然而墨卿颜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将韩彻紧紧搂在怀中。
“先生!请快点决定!”
面对麟儿焦急的声音,墨卿颜缓慢而痛苦地摇了摇头。
他如何能决定,拿掉他的亲骨肉……
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幻想着不久后能抱着他的孩儿,看着他粉粉嫩嫩的小脸蛋,听他有朝一日叫自己一声爹爹……
韩彻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觉得抱着自己的手臂越来越紧,忽然,额头一凉,似是有滚烫的液滴灼伤了皮肤,紧接着又是一滴。
“……师兄……”是在哭吗?
低哑的哽咽被压在喉咙里,很轻,却十分凄厉。
韩彻颤颤的伸手,努力想擦掉墨卿颜脸上的泪水,却被墨卿颜握住了手,继而越握越紧。
“师兄……”韩彻闭了闭眸,微弱的声音里也带着颤抖,“或许……这孩子本来就与这尘世无缘……你就让他去吧……来世,希望他能投到一户好人家去……就不用跟着我……颠沛流离……”
墨卿颜握紧韩彻的手,心口疼得说不出话,无声的哽咽静默的流淌在夜风弥漫的山野间。
“师兄……”韩彻用尽最后的力气回握住墨卿颜的手,认真的看进墨卿颜的眸,眼泪终于倾泻而出,“就让他……去吧……好不好……”
墨卿颜深吸了一口气,妥协一般的闭上了眼睛,“好……”
说完,他轻轻的放开韩彻,只握着韩彻的手,看着麟儿给韩彻吃下什么,然后将银针扎在韩彻的周身几处要穴。
片刻之后,韩彻的手猛地一紧,疼得脸色煞白。无尽的痛楚一波波的袭来,那些呻吟再也压抑不住,声声回荡在山间。
而墨卿颜只有握紧了韩彻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仿佛静止下来。
麟儿从韩彻染血的双腿间用布包出一个小小东西,抿了抿唇,就要抱走。
“等一等……”
墨卿颜怔怔的看着麟儿手中的小东西,那样的安静,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先生……”麟儿眼睛一红,别开脸去不忍再看。
那孩子都已经长成,手和脚还乖巧的蜷缩着,微闭着眼睛,却再没有缘睁开来看一看这个世界……
墨卿颜伸手将脖子上的玉牌摘了下来,然后缓缓放到那布包上,最后再静静的看着麟儿将他抱走,泪眼汹涌。
四十四
睡梦中,只觉得身在白雾茫茫里,看不真切。
少时,有极温柔的手掌触在头顶,依稀听得是老父的声音,忽远忽近,渐渐又听不见了。
接着便仿佛是回到了剑门,春日里的青梅缀着白色的花瓣,在暖阳之下泛着晶莹的暖光。有什么人在那青梅树下,明晃晃的看不清晰。
他想迈着步子走近一些,却好似被钉住了手脚,一步都走不得。
那青梅树下的人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只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越走越远。恍然像是唱起淡漠的曲子,那声音悲切得就像是要扎进人心里一样,只是痛,却是再流不出泪来。
接着,他便悠悠转醒,浑身都疲乏得很,稍稍动了动脖子,只看到在一旁打盹的麟儿。
他伸了手,吃力的抓住麟儿的衣摆扯了扯,这才把麟儿惊醒——
“先生!先生!韩彻醒了、醒了!”
再次见到墨卿颜,韩彻差点认不出来他,青灰的胡渣蔓过下颚,眼底尽是黛色的阴影,除了那双眸依旧清澈之外,竟是再找不出半点昔日的模样。
“阿彻,你觉得怎么样?”墨卿颜坐在韩彻身后,将他搂在胸口。
麟儿执起韩彻的手细细把了把脉,这才向墨卿颜点了点头道,“没事了,就是身子虚弱。”说罢,又将韩彻的手放进被里,看了墨卿颜一眼,便出了屋去。
韩彻闭着眼顺了顺气,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这是在哪?”
墨卿颜将双手环过韩彻胸前,伏在他肩头低低道,“应该是猎人暂且歇脚的小屋,你身体不好,我也不敢带你走太远。好在这里干粮柴火一应俱全,也不至于把你冻着饿着。”
韩彻挪了挪身子,似乎不大习惯与墨卿颜这般亲近,“我哪里是那么娇气的人。”
墨卿颜却更加搂紧了他,“现在不把身子养好,以后会落下病根的。你别动,免得吹了风。”
这一句入了耳,韩彻便忽然明了,静静垂了眸子,声音里都带上了艰涩,“你把他……葬在了哪里?”
墨卿颜忽然身子一僵,继而连呼吸都有些颤抖,过了片刻才闷在韩彻肩头道,“一株参天的古树下面……那里有花有草,夜了,还能看见星星……他一定会喜欢的……”
“师兄……”韩彻知道他心里难过,便只静静握了他的手,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之后,屋里便沉闷得有些压抑。
韩彻低着头,半晌才问道,“战事……如何了?”
伏在肩头的男人并没有回应,只将手臂收得越来越紧。韩彻忍不住侧了侧身,想要看清楚男人的表情,却被牢牢的禁锢住——
“你还要回到战场上去吗?”
男人的声音透出一股冰冷之意,韩彻闻言一怔,随意咬了咬牙道,“我毕竟是冀国的……”
“冀国的男儿那么多,为什么非得是你?!”墨卿颜忽然打断他,猛地站了起来。
韩彻这才看清楚,墨卿颜眼中布满的血丝,还有那些冰封了许久的怒意。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这战事!如果不是这些强国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我们的孩子,又怎么会死?!
墨卿颜的眼角还有些发红,脸上都是痛苦的神色,藏在袖袍下的手也紧紧的捏着。
韩彻静静的看着,忽然沉默的垂下眼睛。
墨卿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韩彻凝视着门扉,终是闭了眸。
“师兄……”
羽国宛城武阳宫。
羽帝的手中是百里加急的线报,短短几页扉纸,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丞相墨卿颜是如何勾结冀国,何如买通衍国大将许敏之,又如何设计使抚州陷落。
字字句句将墨卿颜的罪状条条列出,罄竹难书。
羽帝瞳光寒凉,耐着性子将那线报看完,这才微微抬眸,扫视了一眼大殿之上的群臣。
“众卿如何看?”
殿上的大臣面面相觑,终是神策军的孙广邈稍稍站出来,恭敬拜道,“皇上,墨卿颜早就起了反叛之心,也亏得皇上如此信任他,如今他竟然做出此等通敌叛国之事,罪不容赦,还请皇上切莫容情,早下决断。”
众大臣听见孙广邈这一番话,都连番点头符合,只求羽帝能尽早发落。
羽帝垂着眸,只盯着手里的扉纸,片刻才漠然问道,“墨卿颜如今人在何方?”
孙广邈略一思量道,“前方传来消息说,墨卿颜曾在半月前策马离开军营,去时面色焦急,至今未归。”
“至今未归便是寻不到人了。”羽帝冷哼一声,眸色阴冷,“人都找不到,你们要朕如何发落?”
一直站在一旁的中廷尉司仲言忽然站出来,掬了一躬道,“皇上,臣听说,冀国那边,韩彻也是半月前失踪了。这二者之间是否有必然的联系,臣不敢妄加推断,但求皇上能派人彻查此事。”
司仲言说完,唇角蔓开一抹阴冷的笑意,果不其然瞥见羽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半晌,殿上都静默得无人敢说话。
羽帝将手中的扉纸丢在桌上,忽然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都退下吧,容朕想想。”
孙广邈还待说些什么,却被司仲言一把抓住,摇了摇头,便也住了嘴,随着一众人等渐渐退了下去。
许久,大殿上已经被微醺的暖阳照得暖意四起,青紫色的檀香从香炉里缓缓萦绕在大殿上,羽帝却只是静默的坐在龙椅上,支着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
过了好一会,羽帝才缓缓放了手,闭了闭眸,轻声唤道,“如影。”
话音刚落,一抹墨色便落在羽帝面前,快得根本让人看不清他是从何而来。
羽帝冷冷盯着跪伏在面前的影卫,低声问道,“找到没有。”
“找到了,在沧浪山以南背阴处的一座猎人小屋里。”如影的声音平静而淡漠,始终没有什么起伏,“和冀国的大将韩彻在一起。”
羽帝听完,沉默了片刻,便挥手示意影卫退下。
如影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意,“皇上,要不要……”
“朕有让你做多余的事吗?”羽帝皱了皱眉,神色冰冷。
如影一凛,随即垂下头,“属下僭越了。”
羽帝像是叹息一声,闭了眸,“你且小心跟着,有何情况,随时来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