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轩睁大了眼睛,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渐渐那张脸上从惊到忧,不禁慌乱起来,“大……大将军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味道不好?还是您……受了很严重的伤?”
韩彻皱着眉,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渐渐握紧,这些不曾经历过的感觉愈发的提醒他身体的变化,还有腹中那个正在孕育的生命。
许广轩见韩彻只闭着眼睛喘气,也不说话,只当他是哪儿疼,也不敢碰,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将军,将军您到底怎么了?您说句话啊……”
“小许,不要慌。”帐帘忽而又被掀开,高先生端着一碗药静静走了过来,“将军这是胃疾发作,不碍事的。”
“胃疾?”许广轩抓了抓头,“我……不曾听胥将军说起大将军有胃疾啊。”
高先生面色不改,淡淡道,“行军作战,三餐都不能保证,天长日久,自然会落下胃疾。这又不是什么大病,不是发作时,旁人哪会知道。”
“这……”许广轩眨了眨眼,心想高先生都如此说了,那自然是如此了,便问道,“那平时饮食是不是就要多加注意了?”
高先生忽而高深莫测的浅笑一声道,“孺子可教,大将军现在犯了胃疾,饮食上自然以清淡为主,那些油腻的东西,暂时就不要弄了。”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袋子递到许广轩手中,“这是酸梅干,和着小米粥一起熬,最是养胃,平时将军的胃疾犯得狠了,也可以给将军单独吃一些,明白了么?”
许广轩接过小袋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心想这胃疾怎么还得佐以梅干入食呢?但转念又想,高先生是行医多年的老军医了,自然是不会错了,便将酸梅干贴身收好,咧嘴一笑道,“我懂了,那我再去给将军熬粥。”
高先生点了点头,许广轩便兴高采烈的又去熬粥去了。
高先生听得帐外脚步声渐远,才回过头来,将手中的药递到韩彻面前,“将军,喝药吧,喝了会舒服些。”
韩彻闭着的眼睛终于缓缓张开,定定的凝视着高先生,忽然淡淡开口道,“高先生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诧,按我这样的,在旁人眼里,合该是个怪物,怎么到了先生这,却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高先生略微一笑,掀了袍角坐到床边,吹着手中的药汁道,“听将军的意思,我要做出一副被惊吓到的样子比较好?”
“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略有些奇怪而已。”
高先生将手中的药碗递到韩彻面前,迎着对方的目光,淡然道,“我早年云游的时候,也曾见过男人孕子。那人当时已是临盆之身,却不知为何原因被人追杀,遇见我时已是快要油尽灯枯。我虽然帮他产下腹中孩儿,他却是力竭而亡,那孩子也因为身体孱弱,出生不到几天,便夭亡了。”
韩彻接过药碗垂着眸静静的听着,思绪却是飘回还在情隐谷养伤时,靳风月同他闲聊时说起过的一件事。
十年前,情隐谷中也是救了一个将死之人,后来那人身子渐好,却与谷中的一名男子暗生情愫,之后那人要离开情隐谷,与他相好的男子便私自泡了子息泉,与他有了孩子,出了谷去。后来发生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不过今日听来,高先生口中的那男人,恐怕就是当年从情隐谷出去的那名男子了。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韩彻静静抬眸,正好撞上高先生望来的眼神。
两人相视片刻,似乎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东西。
韩彻忽而一笑,抬手将手中的药一饮而尽,而后望着高先生,意味深长道,“往后,还要多多劳烦高先生了。”
高先生接过药碗,亦是展眉一笑,“这是自然。”
黎明,金色的朝阳渐渐从苍冀原的地平线上冒头。
墨卿颜站在帐外,负手而立,遥望着阿什河北岸,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有苍鹰清戾的鸣叫,墨卿颜稍稍抬头,眯着眼辨认了一会,便抬手吹了个呼哨。
那鹰像是有所感应,拍打着翅膀落了下来。
墨卿颜从鹰脚的小筒里取出一张裹好的纸条,又将鹰放了,这才展开字条细细看起来。
朝阳一点点的冒出头,背后的营帐忽然被谁一掀——
“呼啊……先生起得好早。”麟儿打着呵欠走到墨卿颜身边,揉了揉眼睛,注意到墨卿颜手中的字条,“怎么,是小许来消息了么?”
墨卿颜不答话,只是将手中的字条递给麟儿。
麟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嘴里还嘟囔念道,“韩彻胃疾发作?韩彻什么时候有胃疾了?”他将字条看完,又去看墨卿颜,只见墨卿颜眉间微皱,凝望着对岸,亦不答话。不禁觉得无趣,撅了撅嘴道,“既然如此在乎,当初何必又故意让他走,先生做事,麟儿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墨卿颜敛了视线,低声道,“他不惜假意委身于我,在口中下药,也要回到冀国去。我留住他,又有何意思。”
麟儿偏着头想了想,只觉得情爱这东西简直莫名其妙,越想越不懂。最后甩了甩头,伸了个懒腰道,“反正先生的事,麟儿管不着。还是去睡个回笼觉比较舒服。”说罢,也不管墨卿颜,便转身又回了营帐。
墨卿颜静静站着,任由晨风吹开他的衣角,吹乱他的鬓发,视线越过静谧流波的阿什河,遥遥的落在隔河而望的军帐之中。
三十六
衍军失了大半主力,又被冀国连连反扑,竟是一路将前线退到了阿什河以南接近羽国边境的位置。
隋霖的书信递到手上的时候,墨卿颜并不惊讶。他带着二十万大军一直屯踞在阿什河南岸按兵不动,颇有坐山观虎斗的架势。隋霖是一个懂得利用机会的人,便修书来求援。信上端的是言辞恳切,但墨卿颜知道,他不过就是想要自己还了上次带走韩彻的人情罢了。
红泥的小火炉还煨着今年的梅子新酿的相思错,墨卿颜执着酒杯,视线巡过帐中早已等待许久的众位将士,终是将手中的令牌抛了出去——
“停——!列阵!”
随着军令官的扬旗呼喊,校场中的数千名士卒齐齐列队,目光不约而同的望向塔楼上正扶栏眺望的将军。
“大将军,您看这阵法如何?”
韩彻唇角蔓开一抹笑意,“不错。海生,你也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胥海生抓了抓头,嘿嘿一笑道,“哪里,末将还得全靠将军提点。”
韩彻点了点头,示意军令官继续操练。转而向一边的胥海生问道,“海生,以你看来,这场仗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他问得淡然,倒叫胥海生没了主意,歪着脑袋想了想才道,“近日衍军被我们逼得退到梵海关,苍州也已经被我们收复,现在只要将抚州一并拿下,相信不出半年,战事很快就能结束。”
“半年……”韩彻微微闭了眸,只觉得腹中微微有了动静。
这孩子自四个月时便逐渐有了胎动,虽然还不明显,但若长久下去,不出几月便会显怀,要是拖上半年……
胥海生见韩彻闭着眼睛不说话,不禁有些纳闷。在他眼中,韩彻从来都是心中的军神,杀伐决断从未有误。可近来韩彻身子却一直不大好,听亲兵小许说,是犯了胃疾。但养了些时日,却觉得韩彻愈发的……
“海生,羽国那边,依旧是按兵不动吗?”韩彻睁开眼,一双淡然的眸中似有波光滟潋。
胥海生本来看着韩彻在发呆,此时被问到,不由得‘啊?’了一声,正对上韩彻略有询问的目光。
“是、是……羽国还是驻扎在阿什河南岸……”他结结巴巴的答完,忽然又想到什么,接着道,“不过听说最近隋霖又有动静,末将觉得,应该不会太平很久。”
胥海生刚刚说完,就像是要应验他这句话一般,从校场东门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传信的斥候,袍子上都沾满了血迹,呼喊着奔到塔楼上,见着韩彻便俯身跪拜了下去,话语里都是藏不住的急切——
“大将军!大将军——羽军和衍军连夜渡河,如今已离大帐不到百里了!”
韩彻眸子一紧,沉声问道,“对面一共来了多少兵马?”
“五万,全是轻骑!不消半个时辰便会抵达大帐了!”
韩彻皱着眉,眸色阴冷,“胥将军,传令下去,弓弩营全部压上,重骑呈两翼散开,辎重粮草全部后撤!”
随着军旗号令,冀军几个营分布散开,弓弩手全部压到阵前,变成了先锋,而余下的重骑则从两侧包围在弓弩手旁边,而韩彻则亲自率领轻骑压在弓弩手后方。
烈火马火红的鬃毛格外显眼,韩彻身着银龙宝甲,手执碧海蛟龙枪,重盔之下的眼神仿佛一只蛰伏的豹,翻滚着蓄而不发的杀意。
片刻之后,地平线以南已扬起漫天沙尘,大地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韩彻微微眯了眼,随即轻笑一声道,“是隋霖。”
胥海生策马行到韩彻身边,抱拳请命,“大将军,还让我去会会这个隋霖!”
韩彻点了点头,“万事小心,这个隋霖并不好对付。”
他刚交代完,对面就已经杀了过来。隋霖使的是一柄长戟,红色的缨穗随风而舞,看见策马而来的竟然是胥海生,不禁大声喝道,“韩彻!你这只缩头乌龟!有本事,就过来和我一决生死!”
胥海生已经迎了上去,听见这话,不由得冷笑起来,“就凭你,还不配做我们将军的对手!”
隋霖眼中都泛起血丝,缰绳一提,只听座下的马匹扬起前蹄,高声嘶鸣,猛地向胥海生跃来。胥海生眸色一沉,手中的长刀已经招呼了上去。
隋霖在衍国的声威就如同韩彻之于冀国,当年平定苍冀原三郡之时,便立下了赫赫的战功。一手长戟更是使得出神入化,矫若游龙,奔若虎豹,大开大阖之下,蕴满了至刚至阳的无尽劲力。
两军的轻骑已经对阵开来,墨卿颜遥遥坐在后方,依旧是一身霜色暗纹的里衫,披着一件薄如轻羽的纱衣,与这血腥的战场格格不入。
而他的视线,不过静静落在冀军的阵后,那个与身下的烈火马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之上。
隋霖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手,胥海生每一次与他交锋,他都能巧妙的化解开,再如毒蛇一般缠斗上去。而胥海生虽然经验不如隋霖,却也是跟着韩彻不少年,如今与隋霖交手,虽然有些吃力,却还不至于落于下风。
然而墨卿颜要的,却不是这样胶着的战况。
再晚一些,恐怕冀军的主力都会撤走,到那时,他此番连夜渡河也就做了无用功。
墨卿颜微微牵动了一下缰绳,眯着眼看了一会,忽然从旁边的士卒身上解下一柄弓箭端在手里,再取箭搭弓,盈盈的箭头便凝成刺目的一点,直指胥海生的头颅!
一时间,千军万马的厮杀呼喊声仿佛瞬间沉寂,只听得见弓弦与长箭摩擦发出的吱吱声。
弓弦拉到极致,如同一轮满月,劲气流转,竟是将墨卿颜身上的纱衣鼓动起来。
只听‘嚯’的一声,羽箭破开空气,带着流光冲向胥海生!
这一箭,蕴满了毁天灭地的力量,若是射中,定不能全身而退!
胥海生仍旧和隋霖拼杀在一起,全然未知即将到来的杀机。正当他堪堪躲开隋霖长戟划出的弧锋之际,却忽听一声大吼——
“海生!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是谁猛力撞开他。
破空之声恍若炸开在耳边,随后是一声闷响。
等胥海生回身望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
“大将军!”
隋霖握着缰绳,眼看那一箭不偏不倚的正中韩彻右肩,不禁仰天长笑,“哈哈哈哈——韩彻!你也有今日!”隋霖一边大笑着,一边挥舞着长戟冲了过来。
胥海生蓬乱的发间露出血红的双眼,死死的盯着隋霖,喉咙间爆发出嘶哑而沉重的低喝,“隋霖!我跟你拼了!”
然而对韩彻来说,那一瞬,呐喊声,铁蹄踏过草原的声音,号角声,还有血液飞溅的声音,似乎都从耳朵里消失了。
只觉得肩头那一箭仿佛绵绵不绝的后劲正一点点的震颤到全身,腹部爆发出一阵紧过一阵的尖锐疼痛,眼前的一切都不再清晰。
他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护住小腹,然后便如同失去了牵引的风筝,狠狠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那一刻,他几乎想要就这样昏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三十七
战事一起,不少受伤的人就被源源不断的抬到医疗的帐篷里。高先生从起灯开始一直忙碌,手中一刻都未曾停歇。
冀军大部分都在向后转移,他的医疗帐篷也是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向后退上好几十里,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特别照看某位伤员。
戌时一刻,医疗帐篷才刚刚安定下来。高先生皱着眉头在帮一个骁骑营的弓弩手包扎擦过脖颈的箭伤,满手的血污在昏黄的油灯下格外的狰狞。
夜风萧索,到处都是低低压抑的呻吟和痛呼。
而帘子就是在这时候被掀起来的,一个副将满脸着急,指挥着士卒将担架抬进来。
高先生回过身刚想开口训斥,却一眼看见躺在担架上的韩彻。
苍白如纸的面容,右肩早已被血染满,急剧流失的生命力让他看上去便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这是怎么回事!”高先生心中惊诧,他已经嘱咐韩彻,万万不可亲自上阵,自上次落胎之兆以后,韩彻的脉象就一直不稳定,好不容易将孩子保下来,如今却又弄成这样。
将韩彻抬来的副将嘴拙也说不清所以然,高先生一把将他拨开,让亲兵将韩彻抬到屏风后面的简易小床上。
屋子里的人都被高先生遣走,偌大的帐篷里,只剩下韩彻微微的喘息。
韩彻兀自在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腹中剧痛,双腿间更是黏腻一片,恍恍惚惚看到有人脱他的甲胄,不禁挣扎着想要挥开对方的手——
“不……别碰……”
“你想死吗?!”高先生反手捏住韩彻的手腕,压低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呼喝的暴怒,“孩子已经近五个月,你竟然如此不爱惜自己!”
意识已不大清醒的韩彻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早已痛得冷汗涔涔,嘴里断断续续的吐出一些音节,却根本已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高先生不再理会他,只将他的甲胄剥了下来。
将近五个月的腹部已经隆起一些,如今还能看见腹中的孩儿正在剧烈的挣扎,仿佛想要脱离母体一般。
高先生拿出银针,就着油灯烫了烫,便手起针落,不消片刻,腹中的孩子渐渐平缓下去。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珠,帐帘便被谁冒冒失失的掀开——
“大将军!呜呜呜——大将军不能有事!”
高先生刚站起身,许广轩就已经一头扑了过来,哭得满脸泪花。在他抬起头时,更是惊得连话也说不清楚,直瞪着韩彻鼓起的小腹抹眼泪。
“呜呜呜……先生,大将军这是……怎么了?”许广轩哽咽着拉着韩彻的手,扭过头来满眼通红的看着高先生,“先生不要瞒我……是不是……是不是大将军生了很重的病?……为什么……为什么将军的肚子都鼓起来了……呜呜呜……是不是长了瘤子……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