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宁不嗣音+番外——素熙
素熙  发于:2014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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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有那么一次,他摆出前当家的款,严肃地训戒我们,要我们以后在朝中也好、处世也好,千万要记得四个字:『事不关己』。遇上事情头一件就是要保护自家人,旁人就是邀你做什么事情、参与什么争执,就算是对国家民生有益的事,也断不可强出头,他还常说,早鸣的鸡便早夭,出头的草必遭横砍,要我们戒之慎之。」

溪边听着炎鴸的语气,虽然听政治总听得他头昏脑胀,但他隐隐可以听出炎鴸语气中的不屑。他又半带讽刺、半带无奈地道,

「也因为这样,弘和初年娲羲的叔伯也好、兄弟也好,只要是亲人,几乎都被诛杀殆尽,不是死就是流放,好的也是软禁终生。就只有身为外戚的炎家能够安然至今,这不可不归功我家老爷子的先见之明,你说对吧,溪边兄弟?」

「可你刚才说的那一大串,和方大人的态度,又有什么关系?」

「嗯,就像刚才说的,方大人代表着亲皇的势力。就现在看来,陛下以一个刚平定内乱不久、基础不稳的年轻新王,方家的支持无疑是不可失的臂膀之一。」

炎鴸把几上的棋子集到掌心,喀啦喀啦地把玩着。

「而说到中丞张大人,他大约是三臣中地位最微妙的一位,众所皆知他是全家抄斩的罪臣,却最得娲羲倚重,几乎是实质宰辅的地位,娲羲喜欢他喜欢到甚至让他代批奏折,所有上奏几乎都得经过他中丞之手,你说微妙不微妙?」

溪边想起那日在皇矣阁里,獬角和他说得那番话。「我是个孤臣」、「娲羲也是看上我的孤,才会这样倚重我」心里不禁有几分异样。

炎鴸似乎没注意到,侃侃续道:「这样一来,其他人自然要不满了。傅家是觊觎宰辅之位已久,傅家当家傅白泽辛苦一辈子,今年都六十有八了,还只弄得个户部尚书,他当然恨不得要拉下哪一个,自己才有机会上去过过瘾了。但方家这树太大了,扳也扳不倒,邬家也差不多,要开刀的话,自然是往毫无靠山可言的张中丞下手了。」

「炎鴸,你说什么!我大伯岂是如此奸宄投机之人?」阳离不满地反驳。

炎鴸望了他一眼,露出讪笑的神情又道:「这时候最为难的,莫过于这位方家当家了。若要和傅家对着干,恐怕靖乱末年以来的平衡就要垮了,搞不好娲羲一个不爽,趁机来个大洗牌,对两家都没有好处。」

「但明着支持张中丞嘛,两人积怨已久,我想方大人无论如何办不到,何况君心难测,要是最后查出那些罪状确有其事,自己竟还大力回护,不就刚好给了傅家钻空子的机会?所以才说出那样模拟两可的话来,我想方家现在已然在开家族会议了也说不定。」

溪边沉吟半晌,又问:「可参张大人的……不是傅家和方家的任一人啊!照你说的,不是一个姓龚的……还有常家人么?」

「溪边兄弟,这就是朝廷啊,」

炎鴸眯起眼睛,「傅家算准了这回的胜算,说起来只有五五之数。若是把自己曝露在台面上,一个弄不好,正好给了娲羲发作的机会,所以才让龚家代为。龚家几代都和傅家结亲,几乎是傅家的应声虫,这么一来,成功了倒好,傅家还可视机会把这功劳抢到手里,要是不幸失败了,这罪也算不到傅家头上。」

「那么常家……」

「也是差不多心思吧,想藉着和傅家一呼百诺,赚点渔翁得利的机会,这个商人最拿手了。不过这么多年轻士子请愿,娲羲更不可能置之不理。他现在正式登基不到四年,要是就此失了士子向心,对陛下肯定不利。」

溪边回头看了阳离一眼,他也难得神色严肃,烛光掩映下漫咬着唇。

炎鴸抛了抛手上的棋子,有些叹息似地说道:「这次参奏,瞧来起事仓促,好像年轻士子义愤而为那样。事实上各方蕴酿已久。别说傅家隐忍多时,就是陛下自己,搞不好也在等这机会,只是没个触发点罢了。张大人能撑到现在,委实不易,但也是极限了。」

阳离和炎鴸都沉默下来,溪边忽然想起娲羲在喂鱼时说的那番话,还有唇角噙着的笑,忍不住开口。

「炎兄,你觉得……陛下是不是想做些什么呢?」溪边迟疑地问道。

炎鴸沉吟了一下,「我爹曾说,娲羲这上皇做得也够辛苦了,武王时代是个么儿储君也就罢了,还是孪生子,世上没有比这处境更艰难的太子了。好不容易顺利登了基,却接下武王的烂帐,被逼着打了十年的仗。」

溪边闻言怔了怔,他对娲羲身上的历史其实也说不上清楚,只隐约知道他年纪很轻就做了太子,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武王被刺客所害,死于帝丹朱台,娲羲便正式继位。

但继位没有多久,他的哥哥们就一个接一个起兵造反,逼得他不得不迁都避祸,还亲自领军坐镇。算算娲羲登基至今一十四年,竟没做过几年太平上皇。

炎鴸似乎叹了口气,在溪边怔忡的目光下又续道,

「弘和元年到现在,陛下虽然权宜调整了不少朝廷旧制,像是废除皇室仪礼、裁撤冗吏等等,但大体来说都是在省钱这目的上打转,没什么大作为。皇朝积弊已久,但娲羲却动弹不得,不管往哪里砍一刀,都会有人喊疼。」

「乱世之君难为,太平君王也不好做啊……」

阳离忽然喃喃地说。炎鴸把代表娲羲的棋子捏起来,在手中弹抛,「虽然议论君主非人臣所为,但是,我记得我小时候,祖父曾经和我说过……」

「说过什么?」溪边问。

炎鴸看了他一眼,目光流露些许深沉,「他告诉我:永远不要小看陛下。我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这样说,但这是我第一次见祖父如此认真地说一句话。」

铺房里忽然沉默下来。溪边看阳离忽然脸色微白,望着跳动的烛光不发一语,一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谁都没有多开口。

炎鴸从茶桌旁站起来,走到溪边身侧,淡淡地拍了拍他的肩。

「总而言之,不要以为这些事情和你无关。溪边兄弟,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荣辱系于一线,到时候真有什么变故,选边站是必要的事,走错了一步都是万劫不复,我瞧娲羲很看重你,你可不要作法自毙。」他说着,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

溪边见阳离浑身颤了一下,眼神竟又露出当时刚进蒲牢卫时,那种恐惧、无助的表情,连指尖也微微发颤起来。

溪边看着他走出铺房,猛地想起最重要的事。

「炎兄!」

他叫住他,待他回过头,「后来呢……?后来陛下怎么处置?」他问。

「怎么处置?喔,你说张大人的事吗。陛下倒是没怎么生气,还当着朝议官员的面,嘉奖了两个犯颜上谏的年轻官员,说是他们有这胆识、不畏权贵,值得嘉许。」

本来以为上本参娲羲的宠臣,还是靖乱重臣,就算不惹得龙颜大怒,多半也要被训斥几句。没想到非但没有训斥,还被当廷奖掖,大大地露了脸,可以想见那批年轻士子有多么高兴了。据说当下参与的士子都跪成了一片,感激涕零地山呼:『陛下英明。』

「然后呢?张大人呢?」

第五章:何草不黄(下)

「然后呢?张大人呢?」

溪边感觉自己的心脏凉了一下,连口舌也干涩起来,「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张大人?」

炎鴸顿了一下,定定地开口,

「陛下亲旨,要方尚书会同上参的邬舍人、龚侍郎,彻查这件大案。张中丞在罪状未清、事理未明之前,停职闭门在家,等候圣旨发落。」

***

獬角放下手上厚厚的奏折,望着木凋叶落的湖面长长叹了口气。

一双苍白的手从后头横过来,抢走了獬角手上的奏折。那人还强硬地捱着獬角坐下来,和他挤在凉亭的长椅上,飞快地翻阅手上写满罪状的折子,越翻眉头皱得越深,等到翻到最后一页,还抬起头来看了獬角一眼。

「怎么,看到我被人这样骂成这样,心里很爽快?」

獬角扯起唇角,自嘲地笑了一声。

抢奏折的是个女子,一身总管服色,头发也剪得半长不短,看起来不像姑娘家,倒像哪里的殷商之子。她听了獬角的话,抿了抿唇,放下手上的奏折,口气有些不确定。

「高兴是不至于,不过这『阴谋深邃』还真是高瞧了你,我瞧你根本就是个笨蛋一个,大白脸奸臣的模样全写在脸上,哪里有什么口蜜腹剑了?」女子不满地说。

獬角却没有回话,把奏折搁在膝上,看着湖面不发一语。

女子瞧了一眼他的表情,半晌才慢慢踱了回来,又捱着他坐下。

「……这回真的很严重?是玩真的了?」

獬角仍旧没有开口,只是微微眯起了眼。女子就道:「所以说了,叫你早点趁机谋逆算了,说不定现在正是个机会,那种上皇,早早揭杆起义多好,你不觉得他都在奴役你吗?怎么样,干脆就趁着这机会……」

她还未说完,獬角用食指按了按唇,慢慢地道:「马兰,你写个陈情书,和宗人局的人说,」他的声音平静,一如往常带着冷峭。

「你贵为安国公的养女,却委身在一介平民的府里,实在有失体统身份。而我又迟迟不愿娶你为妻,坏你名节,要宗人局请旨陛下放你出去,现在还来得及,让你另觅良配,从此你与我再无瓜葛。」

女子马兰愣了一下,听到「娶你为妻」二字时,本能地就想反唇相讥,但随即体味出獬角话中之意。

「你说什么啊你!事到如今,全世界都在传我跟你有一腿了,你现在是怎样,陷害完了人就不打算负责了吗?」她一时激动,脸颊都红了起来。

獬角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犹豫,「我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不过,若是照这参本上所言……」马兰不等他说完,站起身来拍了石桌一掌。

「你想得美!我才不会领你的情,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指使我的人生?少来了矮子,你才不是这块料!」

「你又叫我矮子!」

「我偏就叫你矮子,你怎么样?你不是吗?你不但矮人又丑,还残废,而且还老我十五岁,你以为自己很有魅力吗?」

「你……」

「你什么你?你以为自己今后还能找到女人要你吗?还能妻妾成群吗?别想了,我跟你说,要不是有个好心的女人同情你,你这孤僻鬼绝对光棍一辈子!有人肯陪你就要偷笑了,还装什么绅士,搞不好我现在一走,晚上你就躲被子里蒙头哭了。」

她说着,又盯着他的断臂,最后移向他的双眸。

「还有你是怎么了?你不是自诩皇朝第一奸臣,连娲羲都不及你奸的张错直吗?怎么一封小小的参本就让你慌成这样子?」

「马兰……」

「你给我闭嘴!总之,我不会听你的话就对了。」

女人说着就掷下手中的茶盘,茶盘上的瓷杯跌落一地,发出清脆的碎响。獬角看着她背过身去,顺着长廊跑向了灶房,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才弘和三年啊,本来以为……至少还能再多个几年的……」

溪边步入中丞府时,看见的就是这幕景象。

他是奉娲羲之命而来,到了前厅不见宰辅,才听府里的长随说,丞相到他最喜欢的庭园赏落叶去了。但溪边才走进庭院的山石,就听到一男一女的争吵声,想打扰又插不进话,又不能就此离去,只好愣愣地站在一旁观赏,直到马兰夺门奔出 。

他看着獬角的侧影,几日不见,这位过劳的宰辅似乎又变得苍老几分,他怔怔地望着马兰离去的背影,就连溪边接近也浑然无觉。

「张……中丞大人。」

溪边只好开口叫他,獬角才像是惊醒过来似地,视线朝这里瞥了一眼。

「是你……?」

「张大人,属下奉陛下密旨而来。」

獬角望着他,表情先是有些讶异,随即镇定下来。

「是李凤叫你亲自来的?」他问。

溪边听他仍叫娲羲本名,心底暗暗敬佩他的胆识,便颔了颔首:「是,陛下说有句话,无论如何都要我亲口和大人说。」

「什么话,你说罢。」

溪边见他神色安静,彷佛早已看破了一切般,便点了点头,道:「陛下要我来告诉大人四个字:『稍安勿躁』。陛下还说,丞相一听到这四个字就会明白了。」

溪边谨慎地说着,像是生怕说错一个字般。犹记昨夜,娲羲亲自把他叫来,在常碧苑门外嘱咐他这件事时,溪边听得是一头雾水。这几晚听了炎鴸的情势分析,连他都觉得獬角的情况有些不妙,娲羲如果是要他认命,那溪边还可以理解。

但是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什么?等着别人来办他么?

但獬角听完后愣了一下。溪边见他蓦地从长椅上跳起,竟是在庭院里踱起步来。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是吗?」

他像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问题般,从庭院的这头踱到山石后,又从山石那头慢慢踅回凉亭里,最后在参本旁一屁股坐下。

「李凤就说了这个?」半晌,溪边听见他问。眼神虽然仍有些迷惘,但溪边发现他眼楮深处,竟幽荡着一抹沉静的光芒。

「是,陛下没再多说什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獬角说着颔了颔首。溪边忍不住开口,「张大人,如果有什么话想和陛下说,属下会代为转达的。」

獬角瞥了他一眼,半晌竟扬唇笑了,「那可不行啊,溪边兄弟。我不是说过了么?我是孤臣,既是孤臣,就得老老实实地孤到底。」

獬角说着,身影便消失在灶房那头不见了。留下被秋风吹得纷飞的一叠奏章。

参本的事发生不久,从各地忽然涌出了大量的谏书,矛头无一例外地全指向这位靖乱重臣,彷佛赶流行似的,人人都怕慢了别人一步,争先恐后地数落张中丞各式罪状。

参本的内容也越来越夸张,从强抢民女到私吞库银,连图谋造反都有了,还有上奏的折子信誓旦旦地指出张宰辅在京师近郊置有大量恒产,还私养家兵,连武器都造好了。这一下张错直彷佛成了皇朝最十恶不赦的恶人,没人比他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朝廷里人人议论,谈得都是张中丞垮台后的继任者问题。而之前沸腾一时的平准弊案,竟也相形失色,一时无人再理会。

溪边被娲羲召去覆命时,已是子时过二刻,娲羲却还留在皇矣阁内看折子。溪边进阁前,正巧看见精卫一面端着茶盏,一面在娲羲面前垂首。

「陛下,很晚了,安歇了罢?」精卫轻声道,平板的嗓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心。

但娲羲显然是接收到了,「嗯,待我把这里看完。」他对精卫笑了笑,回头又搔了搔额发。

「啧,不看完也不行,粱渠现在自己焦头烂额的,他对典章律令很有一手,像人事内政这种事最是复杂,除了獬角外他也不在行。唉,真想再多找几个人才进来奴役,粱渠虽好,操得太厉害也不行,要是玩坏了就不妙了。」

一边发着语焉不详的牢骚,娲羲抛下手边的折子。溪边看他整个人靠在窗边,浑身脱得只剩下单衣,只外头罩了件雁羽双层鼬皮褂子,即使跟在娲羲身边也有一段日子,这男人给他的感觉,还是随兴多于正经,古怪多于威严。

「陛下,您近来似乎……清瘦了些。」

精卫把茶盏寻了个空地方搁下,站到娲羲身后说。溪边忽然觉得那画面很美,映着窗格子的酿金烛盏,娲羲和精卫的影子投射在描金窗纸上,远远看去,两人的影子就像融为一体般,隐约有种朦胧的契合感,

「哎,精卫竟然会关心我的胖瘦,我好感动。」

娲羲笑得戏谑,玩笑似地瞅着身边的女子。精卫红了一下颊,很快又平静无波,

「奴婢向来关心陛下的身子。陛下位尊体重,要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娲羲微微一笑,从高高一堆的折子上又捻下一本,边说道:「不打紧呀,反正我倒下去,这朝里多的是能臣,你没看见今天朝议的盛况,我都不晓得皇朝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忠肝义胆的臣子呢!天塌下来都能给他们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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