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主子,这就是属下之前说过的那个人。」
他在冰凉的石地上跪倒,额角虔诚地贴着地面,一丝目光也不曾泄露。因为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自己即将接下来的工作,是不容许一丝好奇心的。即使知道风靡全大陆、皇朝有史以来最富戏剧性的主人就在眼前,也没有例外。
这里跪着的不只他一人,后面跪着引见自己的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大叔。光禄司的教头说他叫刑天,当今上皇直属禁卫军之首。
而他的身边,还跪着两个和他一起进宫面圣的新晋侍卫,和他一样惶恐地跪倒在地。刚才一路被挨次问过话,好容易才轮到他。
「喔,就是这个人吗?别把头低着,抬起来让我看看。」
比想像中明亮的声音,让他略感惊讶。久跪的膝有些发疼,他告诉自己今后必须习惯,然后才把头慢慢抬了起来。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雕刻细致的长椅,不愧是大内专有的精品,连扶把上的花鸟都栩栩如生。他先是往椅畔一瞥,才发现上头不只一人,有个青衣女子站在雕花椅旁,面无表情地交扣着双手,像雕像一般守护在御座旁。
然后他才看见了他,他等待已久的皇朝主人,从今以后也是他的主人。
从教头那里听到他今年已经近三十岁了,就人类而言不是太轻的年纪。但入眼的模样却让他再度吓了一跳。
男人披着红色的鹅毛大氅,上身随意套了件浅黄外褂,整个人佣懒地斜靠在扶手上,头发没有挽起,就任他披垂在肩上。看起来别说三十,连有没有满二十都令人怀疑。
他窝在一团看起来很暖的银貂软靠里,唇上挂着浅笑,打量他难以掩饰的惊诧。他心中一凛,又赶紧低下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刑天和我说过一次,可我忘了。」
他玩笑似地说着,声音像从喉底发出来,有种磁性的熨贴。
「回主子的话,属下名叫溪边。」
「溪边?那姓什么?」
「回主子的话,属下没有姓。」
「没有姓?」
男人似乎有些兴味,在他旁边的另外两个禁卫似乎偷瞥了他一眼,其中一个年纪轻、肤色苍白的,还偷偷笑了一声。
「属下自幼给光禄司的杜教头养大,不知祖宗父母,亦无兄弟姊妹,故无姓氏。」
「孤儿吗……?原来如此。所以也不知道是哪里人?」
「是,不过多半是京城人。教头说我是给放在东漕里,顺水流下来的弃婴。」
「兴趣是什么?」
「兴趣……」似乎没料到上皇会有此一问,倒真让溪边怔了一下:「大概是……练武、泅水……或是念念诗经吧?」
「诗经?」
男人意外地笑了一声。「你喜欢诗经?光禄司的人,有让你读书是么?」
「是,属下稍微识点字,也能写。」
「这样啊,你最喜欢里头哪个篇章?」
溪边认真地想了一下,才说:「里头的故事属下都喜欢,真要说特别喜欢哪一篇的话……大约是郑风的……子矜罢?」
「这又是为什么?」
「这个……属下也不知道,当初看只觉得悲哀,不自觉地就喜欢上了。」
这次他不等男人问,迳自接下去道:「拉拔我长大的杜教头,以前很喜欢念这首诗,念着念着便跟着熟起来。诗经什么的,也是他在旧书摊里拣给我的。」
男人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似地,笑着抚了抚下颚,又打量他一会儿,溪边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从头到尾一语不发,只是沉静地跪着。男人从他的脸看到他的手臂,又从手臂滑向他素来锻练结实的身体,像在评估一样待价而沽的商品,
「听丹粟说,你是今年光禄司成绩最好的一个,是真的吗?」他忽然又问。
丹粟是光禄司的主事,老实说溪边和他并不熟,对这些被送进来培育的孩子而言,当官的都是很遥远的角色,
「溪边不才,是杜教头教导有方。」
「你的武艺,都是你的教头传授给你的?」
「是,但也不全是。」
「喔,怎么说?」
「溪边幼时顽劣,喜和街上地痞胡混,有时也打群架。有些功夫,反而是向那些地痞流氓朋友学的。」
男人听得笑了起来,溪边见他从红色大氅里伸出食指,兴味地抚着唇边。白如葱玉的指节,即使在炕上也显得冰寒。
溪边一时没移开目光,男人却早注意到他的视线,把食指从唇边搁下。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溪边猝不及防,要移开视线已然不及,只好硬着头皮,「不,属下只是觉得……」
男人又斜欹回靠肩上,用手背支着脸颊。
「嗯?觉得什么?」
溪边只好说:「觉得陛下很像人偶,所以多看了两眼。」
刑天吓了一跳,立时喊道:「溪边兄弟!」溪边看见男人身后的青衣婢女挑了一下眉,她一直很安静,彷佛眼前男人的对话全与她无关。溪边曾听教头说,上皇有个特别宠爱的婢女,甚至让她与闻政事,想来多半就是她了。
旁边两个禁卫却早已呆住了,愣愣地望着溪边胆大妄为的发言。溪边看到离他稍远的那个侍卫,之前听他和男人自我介绍,好像是姓炎,名字太怪异他忘记了,长相也挺俊俏的。他遥遥瞥了溪边一眼,终究又乖乖地伏下首来。
男人似乎更觉得有趣,抬起了手阻止刑天。
「不妨事。你说说,为什么觉得我像人偶?」
溪边想了一下,「怎么说,只是感觉。属下的朋友里,有个雅擅人偶的工匠,他作出来的人偶,连街上的有钱人家都争相抢购,陛下生得就像那种人偶。」
刑天在一旁心惊胆寒地看着他,额角都冒冷汗了。但男人不让他发言,只是从炕上俯下了身,近距离看起来,溪边更确定他的判断——没有人气,这男人从头脸到指尖,从头发到体态,找不到一丝一毫瑕疵,光是目光轻沾便令人为之神夺,但就是不像真人。
太过完美,反而失真了。
男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又抚了抚唇,这才开口。
「刑天,你先下去吧,你们都先退下。」
他对另外两个侍卫唯一点头,两名年轻侍卫忙再次嗑了头,倒退着出了暖阁。刑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上皇,似乎在担忧些什么,但被男人狠狠地瞪了几眼,才慌慌张张地倒跪着退了出去。
暖阁里只剩下上皇和溪边,还有那个冷漠的青衣婢女。溪边胆子便更大了些,目光直直定在男人身上。
上皇从旁边几上拿了杯茶,自己啜了一口,把碗盖阖上,动作轻慢中带着优雅。他仍旧让他跪着,瓷器的碰撞声回荡在安静的斗室里,显得格外清泠,
「溪边,被选进来做禁卫,你觉得惊讶么?」
上皇直属禁卫,这是在承平时期武人梦寐的官职之一,不但可以直承樨前,娲羲注重宫中安全,大约是源自太子时代那场宫变,禁卫的地位和薪俸都是历代最高。
而溪边待的光禄司,受兵部管辖,是负责训练卫队、操练武生的官署。只是正规从光禄司出来的武生,最多只能做到巡卫、戌卫。而上皇直属内禁卫又称九龙禁卫,由兵部铨叙,上皇直接任免,生杀荣宠都在上皇手上,是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世界。
教头和他说自己被选中九龙禁卫时,他还愣了好一阵子,以为教头在开玩笑。等到主事诚惶诚恐地捧了密旨进来,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改变了。
「惊讶是有一些。但教头高兴得很,属下想那倒也不是坏事。」
男人莞尔了,「你被选进禁卫,那些市井朋友要怎么办?」
「不妨碍吧,属下就算当了禁卫,还是可以和他们做朋友。」
他从小无父无母,被教头捡到光禄司,当作养子一般地养大。和那些被父母处心机虑、攀尽关系,送进署里铺路的孩子,可以说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偏偏他又是署里成绩最好的武生,和那些子弟自然便有些隔阖。
但他向来不在乎。对他而言,只有街上那些朋友,才是他真正的归处,特别是他常去那条街的孩子王,现在是兽帮的头子了。他和他因为一场大架而认识,两个人当时都还只是七八岁的毛孩,打完都在床上躺了七天。
他一生自问没什么欲望,也从不对未来有什么预设,就算光禄司的教头都夸赞他天分惊人,他也不因此对自己有什么期待。这次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他也只感到淡淡的寂寞,不像杜教头那样对着他涕泗纵横。
真要说有什么放不下的,大概就只有那个遇事只想到打架的笨蛋了。
「刑天和我说,他第一次看见你时,就是在东漕河畔,那时你和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少年打得不可开交。要不是后来一方掉进了河里,另一方赶忙去救,恐怕会打到天亮还打不完。他就是在那时对你留上了心。」
男人笑吟吟地说着,溪边这才恍然。教头和他说是禁卫之首刑天亲自举荐他时,他还觉得莫名奇妙,毕竟他向来低调,怎么也不可能认识那些达官贵人,结果还被他那些同侪着实酸了一顿,也有马上屁颠屁颠地跑来想搭顺风车的,溪边一概当作没看到。
「是……看见我和贪狼吧!那次他差点没命。」
「贪狼?」
「嗯,他是半兽,现在是街上兽帮的帮主,我们从小就认识,打架打到大。街上那些孩子都叫他贪狼老大。」提起朋友的名字,溪边一直平板的语气渗入些许柔软。
男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又直起身,「半兽?你和禁城的半兽有交情?」
「是,属下从小就是和他们一道混大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教头总叫属下不要常混街上,也别常接触半兽。但属下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比人类要友善得多,也很讲义气,属下很欢喜他们。」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打架?听刑天说,你们简直像在拚命,看家功夫都使出来了。」
溪边回想起那天的情景,那次贪狼忽然邀他喝酒,竟然说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他,贪狼的妹妹名叫狐狼,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太妹,人美是很美,一头银色的长发,算是半兽里少有的美人。
但溪边对她从未有这种想法,甚至连名字也不太叫,总是叫她「贪狼的老妹」。
结果贪狼听他出言拒绝,竟然勃然大怒,一下子指着溪边质疑他看不起半兽,一下子又抓着他肩膀问他妹妹有哪点不好。
溪边素知贪狼对那个妹妹爱若性命,本来不想和他吵,但看他一直死缠烂打,末了还抄家伙追着他跑,心里也火起来,不知怎么就跟着拿起棍棒动起手来。
那一次两个人都上了真火,双方来来往往几百回合,都拿出了真功夫。溪边毕竟是光禄司的学生,平时没事就是练武,加上个性上本来冷静,久战对他有利无害,渐渐压制了贪狼,最后竟把他打进河里,这才赶忙抛下凶器去救人。
这是溪边印象中,他们哥儿俩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也是最后一次。后来贪狼酒醒,不知是对他不好意思,还是气他不要狐狼,竟没有再来寻他,而光禄司主事旋即接到朝廷密旨,开始禁止他再去街头上混,那场架竟成了他俩的永诀。
「兽帮的首领?」
上皇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溪边忙拉回精神。
「嗯,街上的半兽是很有组织的,毕竟禁城给半兽的工作有限,要是没个统率,难保不会自相残杀,除了兽帮以外,比较大的大约便是禽帮了,还有蛇帮,禽帮的首领是个叫黑鸦的家伙,经常找街上的蛇类麻烦,蛇帮也不遑多让。两边水火不容已经十多年了,兽帮一直是双方势力均衡的关键。」
他看见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你对街上的半兽很清楚?」
「也算不上清楚,只是从小混在一块,半兽也把我当作自己人,所以多少知道一些。」
男人不禁笑了起来,「你胆子也忒大,竟然敢和半兽的狼打架。」
「教头也这么说。只是大约从小打惯了,属下也不明白,和那些半兽打起架来,总有一种亲切感。何况用上兵器的话,气力也不是问题。」
「亲切感吗……?」
皇朝的「半兽」源自于东磐太古的山林,和西地的「化兽人」大不相同。化兽人的本质是人,只是体内有兽的神性,在偶然的条件下,才会短暂地化身成兽。
但皇朝的半兽不同,半兽的本质就是半兽半人,可能兽的部份还多些。他们不像化兽人能自由地转换,平时的形象就是接近兽形,有的半兽甚至无法以后肢站立,有些人类表徵较明显的半兽,虽然拥有人类的外形,但身上一定有可兹辨认的兽徵。
贪狼就有一对和他高大凶猛形象全部相符的狼耳,虽然溪边一直觉得那比较像狗耳。藏在那头银灰色的长发下,老实说滑稽远大于威武。
每次惹他生气的时候,那双毛绒绒的耳朵就会跟着抽动。溪边还知道那对耳朵很敏感,因为小时候快要打输时,只要随手搔一搔耳后,贪狼就会笑到哭着跟他求饶。
妹妹的耳朵就优雅多了,狐狼的耳朵又尖又长,在风中竖起倾听什么的时候,总有一种异样的美感。除了他以外敢摸狐狼耳朵的人,都会被贪狼就地处决。
他忽然很想念那几对耳朵的触感,想念到现在就想去摸一摸的程度。
要是他真有半兽血统就好了。虽然贪狼对他真是很不赖,但少了一对耳朵,在一起的时候,就总是有少了什么的感觉。
「你杀过人吗?」男人忽然问他,让溪边整个惊醒过来。
他发现男人竟不知何时下了地来,竟就这样不顾尊贵地蹲在他身边,专心地凝视他的眉目。他自忖一向冷静过人,也可以说是神经大条,但和皇朝的主人这样近距离对望,溪边也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
他来此之前,还特地问了许多关于这位传奇上皇的故事。印象中的娲羲皇,是亲至前线,半生活在戎马倥偬中,打了十多年战争,把江山扎扎实实地从暴民、兄弟和外患手里抢回来的狠角色。在他的想像里,合该是个虎背熊腰、气宇不凡的男子。
没想到外表像个人偶也就罢了,说起话来一派佣懒,不像军人,倒像是哪来的闺阁文人。溪边觉得他也不像练家子的模样,皮肤白皙得不像人类不说,身材竟如女子般纤细,手臂一点肉也没有。比较起来,贪狼的妹妹都还比娲羲英气多了。
「不……还没有。」溪边忙答。
「想不想杀人?」男人问。即使如此语出惊人,男人脸上竟还是笑容不浅,语气云淡风轻,好像他问的是「你吃过饭没有?」一般。
溪边心中栗六,只好低下首。
「如果真遇上非杀人不可的时候,属下自当尽忠职守。」
「即使我要你杀的人,是你认识的人?比如说那位贪狼,或是其他半兽。」
溪边考虑了一下。「不,如果是贪狼的话,属下不会动手。」
「喔?你的意思是,为了那位兄弟,你愿意抗旨么?你不怕掉脑袋吗?」
「不是抗旨的问题。这世上有任何人下这种命令,就算他是一般人也好、上皇也好,我非但不会遵从,甚至会杀了下令的人。」溪边面无表情地答。
娲羲听完愣了一下,随即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异常愉悦,声动整个下武阁。
「你胆子倒是很大啊,溪边。」男人咯咯笑着不停。溪边暗地里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过了最大的难关,饶是性冷如他,背脊也出了一身冷汗。
男人用手抚着唇,忽然又开口。
「你今年几岁?」
未料他忽然有此一问,溪边呆了呆。
「属下今年刚满十九。」
「你知道我第一回杀人什么时候?」
「属下不知。」
「我第一次出手杀人,是在我五岁那年。」
溪边呆望着他,男人歪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像是讲床边故事一般,露出可以说是天真烂漫的神情。
「人说杀人杀久了会麻木,特别是杀一堆人。在战场上杀人很容易,因为这群人靠在一起,死了全看起来一样,没什么好可惜,最难的是杀一个人,而且是亲近的人。可我总觉得这说法不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