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宁不嗣音+番外——素熙
素熙  发于:2014年01月23日

关灯
护眼

精卫听得出他话里讽刺味甚浓,也不去接口,只是悠悠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陛下的健康是第一要紧的。不如奴婢和尚药局说一声,让他们给陛下炖些滋精益身的补药,也好让陛下养养气。」

「知道有精卫心疼我,那就足以挡百病了,要那些药石做什么?」

「……陛下,都几年了,这种话您还真讲不腻。」

看着别过头去叹气的精卫,娲羲似乎心情很好,仰靠在墙上笑道,「要是真心疼我,那就替我捶捶肩膀好了。」

精卫愣了一下,颊上微不可见地一红,「陛下,您是说真的?」

「平常不习惯坐这么久,忽然认真起来,倒真有些不习惯。肩膀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溪边看见精卫迟疑了半晌,真的挽起长袖,缓步走到娲羲身后,撩过他随意披散在的发,双手搭在男人肩头,竟当真轻轻揉捏起来。娲羲回首对她一笑,眼神带着调侃的味道,精卫就忽然用力一掐,疼得娲羲求饶,这才赶快乖乖回头看奏折。

「这些折子看了真令人抓狂,洋洋洒洒地数万言,没一字重点、没一点见地,到底是怎么过铨叙这关的?举荐或恩荫他们的人都该抓去剁鸡鸡才对。唉,要是獬角在这里就好了,他超会应付这种东西的,文章什么的也挥笔立就,简直像文字生产机一样。」

「……陛下,张大人是好几日宿直宫中,连夜替您处理那些折子的。」

精卫叹了口气。溪边看娲羲双目微涩,似是看了一整日的文件,精卫轻柔地按着他的后颈,他便仰起头来,把后脑轻轻搁在精卫胸口,疲累似地虚阖着眼,

「嗯,我明白。都这把年纪了,确实难为他了,我看他再不回家,那老婆大概永远娶不成了,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迟钝的男人,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老婆都送进他家门了还不懂得该怎么办。唉,可惜他不在,否则真想捉弄捉弄他。」

「既然陛下这么惦念着张大人……何不就让他回来呢?」

娲羲闻言勾起唇角,眉角已有几分冷峭,「我想让他回来也不成,谁叫他是大白脸奸臣呢?」

「陛下……当真要顺了士子的参本,办了张大人么?」

娲羲噙着笑仰看了她一眼,「怎么,精卫也想念獬角,等不及他回阁里么?这样不行,我会吃醋的。」

精卫摇了摇头,脸色依旧平淡,「奴婢不敢妄言政事。只是……有张大人在,陛下多少也能减轻些负担。陛下对张大人自有考量,奴婢也没有意见,只是能多找些人进来递补,这样奴婢也安心。」

娲羲忽然不说话了,他盯着闪烁的烛光,思索什么似地沉默了好久。半晌才从精卫身上直起身,又微笑起来。

「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时候未到。」

溪边见他捏着手上的折子,又闭上眼睛。

「弘和……也有三年了呢!精卫,当年迁都琼莱时,你我恐怕都没想到能有今天,能坐在京城里,你替我看茶、我和你谈天,不用急着夜里掌灯等军机急报。」

精卫轻轻地「嗯」了一声,目光透露些许回忆的涟漪,溪边听见娲羲又呼了口气。

「可弘和元年以来……我越来越不耐烦,精卫,我是个高傲自负的人,这我自己知之甚深。这几年来,我竟常觉得朝廷政事,就像几百匹马拖着的大车一样,拖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以为这轮以带上了,另一边却又垮了。精卫,那真的……很烦人。」

娲羲微微眯起了眼,斜看着窗格上掩映的影子,「……有时真的会想,要是能像藤黄兄说得那样,抛下一切,就这么随着他五湖四海,该有多美。」

精卫望着他的影子,半晌慢慢开口,「可是陛下终究是离不开的,那是陛下的天命。」

「啊啊,天命。」

娲羲忽然轻声哼笑起来,越笑越是嘲讽。

「你说的对,精卫,我放不下。不但放不下,明知那些满脑肥肠的家伙有多么讨人厌,我还是得和他们周旋。唉,人生没比这更腻味的事情了。」

溪边看得目不转睛,从他接近娲羲以来,他一直觉得这个男人是个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这世上有他这样的人根本就是犯规。

但听着娲羲这样倾吐心里话,溪边捏紧胸口,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在小巷中,那种蠢蠢欲动、彷佛什么东西就要破体而出的心悸感,竟又再一次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然后他便听见娲羲的声音。

「再站下去都要天亮了,喜欢偷窥的话至少也要挑美女的闺房啊,溪边?」

溪边吓了一跳,忙进房行了大礼。娲羲这回倒是没有拦阻他,只懒洋洋地问他有什么事,溪边便把白日里獬角和他说的话,照实回覆给娲羲。

娲羲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溪边甚至觉得他看起来比平常累,只是一个劲儿地揉着太阳穴。

他覆完命,跪在长毯上不安地等着娲羲。娲羲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声。

「你呀,看起来就像是有很多问题要问的样子。」

溪边吃了一惊,其实炎鴸和阳离他们都说,溪边简直没有颜面神经,有一次炎鴸试着叫他「哭」、「笑」、「生气一下」,然后阳离在旁边观看,实验的结果是他们认为溪边以上表情通通一样,就连忍痛的时候看起来都像无动于衷。

这倒是头一回有人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他心中所思,而且还猜中了。

「……属下不敢。」

「你来我这儿,也快一年了罢!」娲羲忽然从窗边站起,精卫忙接过他手上的茶盏,恭敬地退到一边去。

娲羲慢慢走近他,溪边把额角贴得更低了。

「你也算是尽心尽力,也罢,塞了这么多问题,恐怕也没法专心办差使。今天就给你个机会,让你问一个你心中最想知道答案的,不管你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么样?」他望着溪边的后颈笑着。

溪边一顿,他稍稍抬起头来,仰视着娲羲想了一下。

「属下……」

「嗯,怎么样?」

「……属下没什么问题要问的。」

真要说有什么疑问,溪边自然是满腹的问号要倾吐。但是他不喜欢娲羲的态度,虽说这样的说法有些大不敬,但他实在不喜欢上皇这种暧昧不清、摆明着玩弄人的作法,如果对方能明明白白地说个清楚,他就不用日夜在这里担心受怕了。

娲羲似乎也有些意外,双目凝望着溪边,眼神竟闪过一丝冰凉,半晌才笑了笑。

「为什么不问?这不是个好机会么?搞不好能救什么你想救的人,甚至你自己。」他意喻深远地说。

溪边抬起头来,「属下心里的结不是一个问题打得开的,请陛下恕罪,属下想既是如此,不如留给属下自己啄磨干脆。」

娲羲笑了几声,微显酸涩的黑眸,在满室烛光中显得更为幽深。

「你胆子当真大得过份了,溪边。」

溪边这回只是低下头,就像他第一日晋见上皇一样,用额角抵着地毡。娲羲静静地看着他,精卫一直站在一旁,眉角泄露些许担忧,娲羲这才缓缓扬声,

「你还是不改初衷啊,溪边,」他忽然深吸了口气:「从第一日见到我开始,你的愿望就没变过,对吗?你说要和我比试、要和我对抗,而你至今仍然这么想着。」

溪边心口一扭,本能地就想否认。但娲羲没给他机会,只是笑着绕回桌边,在椅上坐了下来。

「是我自己把你拉进来的,现在才在摆主子款,这是我的不对,就当是朕的错。」

溪边没料到他会这样自承,偷眼望了娲羲,发现他神色如常,笑容中洋溢着轻松,竟比刚才还自在几分,不由得又低下头来。

「也罢,就当是我的赔礼,今晚别当我是主子,就两个人聊聊。啊,精卫,你先去歇着吧,已经三更天了。」

精卫闻言望了两人一眼,似乎读出娲羲温言中的用意,便微微颔了一下首,端起茶盘便往后室去了。

娲羲绕到桌前,半身倚在桌旁,「来吧,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溪边沉吟了一下,跟着才抬起头来:「……属下只问陛下一个问题。」

娲羲莞尔,「给你机会,你反而不要了,果然不愧是溪边哪!你始终不肯唤我主子,只叫我陛下,是心里不服我么?」

溪边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透过烛光凝望着他。

「陛下……为什么会对属下这样感兴趣?」

娲羲坐在桌缘上,闻言一哂:「这个问题的答案,獬角没有告诉你吗?」

溪边已经习惯他的无所不知了,也不意外,「张大人说,陛下是看重我,觉得属下可堪重用。但属下觉得不仅止于此。」

「喔,怎么说?」

「如果陛下只是要属下做一名随侍的禁卫,保护陛下的安危,大可不必如此安排。属下有自知之明,虽然小有些武艺,但程度恐怕连陛下也不如,如果不是属下眼拙,陛下根本毋需属下的护卫,」

「嗯,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止想让你做个侍卫。」

「陛下几次接近属下,遇上的都是些不该让一般禁卫遇上的事。比如刺客,陛下还将刺客交给属下,甚至也不限制属下的行动,也不对属下下封口令。在光禄司里,属下的教头教导属下,做一名武卫,就算只是个门卫也好,最要紧的就是保密,」

「你那教头教你得好。」娲羲道。

「所以属下不明白,属下究竟何德何能,让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交托属下如此越份的差使……以及权力。」

「你自己觉得呢?」娲羲不答反问。

溪边伏下首,这回当真是磕了一下头。

「属下只是个凡人,是个光禄司的小小武生。陛下这样待属下,属下不禁也会想……陛下到了最后,究竟想怎么处置属下?属下无欲无求,既不盼高官俸禄,也不贪图富贵荣华,只消让属下在东漕泅上一回泳,属下便于愿已足。」

溪边抿了抿唇,「若是接近陛下的结果,都像是张大人、还有那日皇矣阁外的那位大人一样,那么属下宁可现在就恳请陛下发落,属下不想等陛下兴尽了、觉得腻了,才不明不白地死在什么人手下。」

这一下讲开了,娲羲倒也没有动怒,只是扯起唇角。

「我现在给你个痛快,你会乖乖从命吗?」

溪边顿了一下,「属下……至少会取回自己应得的尊严。」

溪边听娲羲似乎长长吐了口气。他竟在自己身前坐了下来,待溪边发现时,男人离自己只有几寸距离,「所以你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待在我身边,替我效力了?」

溪边愣了一下,娲羲这随兴一问,竟激起他思绪的涟漪。

他其实并不讨厌替娲羲办差使,杀人也好、刺探也好逼供也罢,纵然是他以往从未做过、也从未想过的事情,但他只觉得不习惯,倒没有特别厌恶的感觉。如果娲羲是堂堂正正地拜托他,他说不定就会欣然接受,说不定还会很乐意去办这些差使。

比起光禄司里千篇一律的生活,溪边甚至觉得有些刺激。只是问题出在娲羲,这个手倌生死大权的君王,溪边完全弄不懂他的想法。

那和在贪狼身边、协助贪狼不同,贪狼信任他,同时溪边也确信自己能完全看透他。所以待在贪狼身边,他不但安心,而且甚而会有优越感。

对,优越感,溪边为自己这样的想法吃了一惊,处在那些质朴粗野的半兽群里,溪边发觉自己竟有高人一等的自觉。

他是因为这样,以他一介平凡无奇的武生,才会选择和半兽混在一块的么?

娲羲似乎没发现他心中翻腾,他忽然站起身来,背对着他转向烛光。

「可以呀,我放你走。」

这话让溪边从沉思中惊醒,他望着娲羲,娲羲却没有回头:「现在倒还无妨,你若真是存此心思,那么强留你也没有用。你仍然回光禄司,等到番役期满,我让丹粟给你在京城述职。我也不担心你贫嘴,你不是那种人,所以才没给你下封口令。」

溪边愣愣地看着娲羲,判断不出他所言是真是假。他没有料到娲羲竟会如此轻易地就放手,甚至做好拚死保命的觉悟,但娲羲竟如此干脆,溪边无法否认,自己心底深处,竟微不可见地涌生一股失落感。

「随便将你免职也不行,毕竟都做到这个位置了,我这样免他属下的职,刑天面子上也过不去,上皇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娲羲自顾自地道:「过几日是我的二十九岁生辰,按例要在帝丹朱台设宴以飨百官,到时候宫卫都得随行,你就不必去了,无故旷职,我才有发作你的理由,那些人就算要替你说话,也找不到口实。」

娲羲说着,便从地上站了起来。溪边凝视他的背影,不知道是否真如精卫所说,这几日来清瘦了点的缘故,在窗格上娲羲的影子,显得格外单薄。

「就这样了。跪安吧!这说不定是你我最后一次会面了,溪边。」

第六章:桑柔(上)

娲羲对獬角的处置,下来得很快。

上皇也挡不住朝廷命官接二连三的上参,十一月初十,上皇亲下诏旨,要宰辅张中丞在家待命,不得出府邸一步。

十一月一十九日,免去张中丞在禁中一切特权,停俸免帑,禁止与外人互通信息,也不准任何人造访中丞府。

到了这地步,朝野内外一致都认为张中丞已失圣眷,彻底的玩完了,落井下石的奏本更加络绎不绝,也有不少人依附到龚家的阵营。因为娲羲特别下旨,张中丞嫌疑在身,无法遂行其职,所以着龚家次子龚蜚和常家庶子常讙暂代中丞职务,入阁署书。

正式的圣旨在十二月初二,正巧便是娲羲帝二十九岁生辰前。

娲羲自弘和元年以来,力持检约政策,几乎把皇家的一切铺张活动全废了,就只有生辰寿宴一项,礼部犯颜死谏,说是再免有失国家体统,娲羲才勉强同意设个小小的宴,而且不得跨夜。还威胁礼部尚书要想办法在合理范围内把预算减到最低。

令人在意的是,娲羲钦点方家当家、宰辅方浩亲至中丞府颁旨。并且令蒲牢、虎贲共十二名随行,当中也包括溪边。粱渠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漠然接旨。

反倒是溪边,自从娲羲允诺让他离开后,就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安。

他没有向炎鴸和阳离说这件事。炎鴸自己最近也显得忧心忡忡,似乎是因为朝廷生变,炎家也跟着紧张起来,毕竟身为皇亲之一,朝廷的一静一动都和他们休戚相关。有一日溪边遇上他,看见他眉头深锁,便顺口聊了两句。

「我的东西又被偷了。」他扳着面孔道。

溪边吓了一跳,「被偷?又是钱吗?」

「不,这回是书信。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娘亲写给我的家书,只是连禁宫里也会遭窃,这事恐怕不寻常。」

炎鴸严肃地说,还略略瞥了溪边一眼,溪边知道他意思,正色道:「这不可能是阳离做的,他晚上几乎都和我们在一块儿不是吗?」

「嗯,我没说是那小子做的,只是这样看来,宫中肯定有内贼。」

溪边忽然想到一件事,遂问道:「为什么上回你堂弟的钱被偷,你会说是阳离做的?」

炎鴸瞥了他一眼,道:「因为失窃的那晚,有炎家人看见那小子鬼鬼祟祟地在区庐附近徘徊。」

溪边抗议道:「可是,光凭那样……」

炎鴸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截断他道:「你不觉得奇怪?那小子自称怕鬼,怕鬼怕到得和人睡在一块儿,可是却能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在校场上逛大街?」溪边气息一窒,想起刚进宫的前几晚,阳离也是像个游魂一样整夜飘来飘去,一时沉默不语。

「总之,我会想办法揪出那贼,然后禀奏陛下。」他听见炎鴸定定地道。

阳离多少也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最近傅家人频频来照应他,他的叔父、傅家当家傅白泽,竟也捎了书信来给他,让阳离一整个受宠若惊。

「他称呼我为侄儿耶!」银色的眼睛充满喜悦,阳离连眉毛都扬了起来:「溪大哥,我娘和我在傅家这么多年,他从没这样叫过我!」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