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宁不嗣音+番外——素熙
素熙  发于:2014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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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还是去找了娲羲,和他覆命询问后的情形。不过果然如獬角所料,娲羲对调查的结果漠不关心,像是早已知道义仓的事情般,只是含笑听着。

倒是溪边偶然和他提起贪狼受伤的是,竟让娲羲上了心。

「你老朋友受伤了?」

娲羲人在常碧苑里,一脚跨在池边喂鱼,一边听他奏禀。

溪边垂手答道:「是,似乎是半兽帮派间的龃龉,结果伤了贪狼。」

娲羲闻言竟沉吟了一下,「你说听他们的对话,竟像是蛇帮伤了你朋友么?」

溪边不知娲羲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但还是照实答,

「是,不过兽帮和蛇帮本来就不大合,虽不像和禽帮那样势成水火,但是蛇帮那些雌性向来不讲理,挑衅贪狼也是常有的事。」

「你能不能问出,你的那位贪狼兄弟,是为了什么跟蛇帮起冲突?」

溪边大感意外,看着娲羲沉静的侧脸,只好道:「这个……属下尽力而为。可是陛下,这事很重要么?」

娲羲闻言浅浅地笑了笑,把手中的麦屑丢到鱼池里,不置可否地道:「说重要也未必重要,只不过我很好奇罢了。再说你也得再去探望探望他不是吗?自己请的大夫,有没有好好为老朋友治伤之类的。」

溪边觉得獬角也好娲羲也好,都是令人不安的那种人。彷佛光是和你交谈、对视,就能轻易地剥出外壳下的想法。可是自己的想法却从来不让人看见。

他见娲羲把手里的鱼饵全洒了出去。池里的金鳟全挤上前来,张着饥渴的大口,争先恐后地抢着池面上的饲料。

娲羲静静地看着,忽然扬起唇角,「溪边,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嗯?」

「你看呀,这些鱼,喂鱼这种事最有意思了,」

娲羲的唇划着优美的弧线,凝视着动荡倾轧的池水:「明明都是一池的鱼,明明都仰仗着喂鱼的人存活,他们却看不清自己身处的是这样一滩死水,就这样满心想着把别的鱼踩下去,拚了命地想在这死水里称王呢!」

娲羲回头对他笑道。不知怎么地,溪边第一次觉得背脊起了凉意。

娲羲的话犹言在耳,十一月初朝议方艾,溪边就听见凤仪殿那里吵闹得像锅沸水。溪边那队负责殿围的安全,忙和炎鴸他们一道赶去。问了门外的内侍,才知道是朝议上出了大事。

五十三名不怕死的年轻官员联名上奏,写了长长一串的参本,而参本的内容,全是冲着当今宰辅张中丞獬角而来。

从私德数落到公务,说他假公济私、贪贜枉法,还说他背着娲羲收受贿赂、残害忠良。总之洋洋洒洒一百二十条罪状,写得振振有辞。为首的官员还在朝议上当场朗诵,事前全无知会,杀得朝议上的娲羲措手不及。

禁卫无法参与朝议,但宫里耳目繁杂,何况都在天子脚边干活,朝议结束后溪边就听了个大概。据说娲羲听参本时相当冷静,也没有发怒,只是耐着性子听到最后。

带头的是两个年轻官员,据说一个是龚家的四子龚蜚,今年二十出头,刚晋补谏议舍人,正想要大展鸿图,在朝议上说得振振有辞。

另一个溪边就陌生了点,据说是也是世家的荫子,姓常,叫常讙,现在是春秋省从三品的侍郎。

「龚家的二女现在是嫦贵妃,是目下娲羲后宫里品级最高的妃子。而且听说还和傅家结姻,要说傅家是皇朝世家的主,龚家就是他的影了。」

炎鴸晚上来找他喝茶聊天时,向他分析道。

溪边发觉这个看似纨袴子弟的青年,对大内的局势也好、家族间的关系也好,竟都清楚异常,不愧是炎家的长孙,溪边在心底想。看来娲羲会让他这样晋升,倒不是全无理由。

据说娲羲听完参本之后,还把奏书交给当时就在一旁的宰辅方尚书,也就是梁渠。

『粱渠,你怎么看?』

站在首位的方尚书当时面无表情地接过参本,也不顾全场鸦雀无声,几百只眼睛盯着他瞧,还真的认真把长达数万言的奏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依微臣之见,这参议文虽有夸大之处,但倒非全数空穴来风。特别是执法过酷、枉礼悖制这一条,微臣也提醒过中丞几次,奈何中丞面冷固执,仍是不改其道。至于贪赃贿赂、结党营私一节,微臣认为是说得过份了,但若是有确凿的证据,倒也不能完全否认中丞的错处。最后私生活不检点、有损国体这件,臣和中丞不熟,恕臣无法评论。』

「方大人真这么说?」溪边还错愕地睁大了眼。

炎鴸抱着双臂,看着刚走进宿铺的阳离,点点头道:「方尚书真的这么说。同是娲羲的爱臣,据说他们彼此水火不容好些年了,去年春天的闱场弊案,两位宰辅还险些在上皇面前闹翻。」

溪边不确定地咬了咬牙,「可是,总觉得不大对……」

「不大对?什么不大对?」炎鴸愣了一下。

溪边无法说明自己的感觉,只是咬住了大姆指。虽然只在皇矣阁见过那两个男人一次,但溪边总有种感觉,虽然那两人说话针锋相对、对话中十句有九句是互相挖苦。但就像獬角批评娲羲的感觉一样,溪边觉得这两人间自有某种默契,不单是争宠吵嘴而已。

「落井下石这事虽然有损阴德,不过以方家当家的处境来说,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阳离忽然捱在溪边身后道。

「为什么?同是娲羲朝臣,不就该互相帮衬着吗?」溪边问。

没想到这话一出,炎鴸和傅明竟同时翻他白眼。这两个像猫捉老鼠般不对盘的人,竟会如此有志一同,倒真让溪边开了眼界:

「大哥对皇朝内政,当真一点也不关心。」

阳离笑着道,溪边难得有些赧然。炎鴸从茶桌上拖了棋盘过来,从木匣里摸出几枚黑子、几枚白子,搁在两人之间。

他按住其中一枚黑棋道:「假如说这是陛下,」他看着溪边的眼睛,见溪边点了点头,炎鴸又捻了三枚白棋,搁在黑棋旁边。

「这三枚白棋,是娲羲内朝朝臣,分别是三朝宰辅的方家当家方大人、羽化没落世家的商人之子张大人、以及南疆大族世子邬杜衡邬大人,同时也是被称为『靖乱三臣』的国家重臣。不要小看他们,这三人在内朝里,担岗着稳固一方势力的大任。」

「什么一方势力,不是三方吗?」

溪边愣了愣,炎鴸便摇了摇头,道:「不是的,靖乱三臣只能算是『亲皇派』,是支持年轻新王的一批势力。除此之外还有军队、还有世族们。」

炎鴸抱起双臂,又从木匣里摸了几枚切割得较小的白棋,将他散在代表粱渠的棋子旁边。

「特别是这些世族,靖乱年间,娲羲迁都临都琼莱时,发挥莫大稳定后方民心、维系朝纲的作用。也因此靖乱战后,这些家族功不可没,陛下也因此大肆论功行赏。要说靖乱之后能这么快就稳定下来,变成如今升平世的模样,可以说全赖这些家族的功劳。」

「就是所谓的『二姓三王』吧?」阳离插口。

炎鴸立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想掉脑袋吗?这话私下讲讲也就罢了,只有白痴才会放在嘴上。」

阳离不服气地道:「有什么稀奇,我爹我伯父老是挂在嘴边的,他还说应当是『三姓三王』才是,李家也不过是……」

溪边听着他们争吵,终于忍不住插口,

「什么二姓三王?」

没想到这问题一问,炎鴸和阳离又是一起回过头来看他,溪边顿时有点想放弃的念头,虽说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被两个男人当笨蛋看着的感觉还真有点不爽。

「呃……大哥,你对这整个大陆的政治情势了解多少?」阳离似乎看出他的窘迫,试探似地问道。

「这个……我知道有皇朝,皇朝的友邦是日出。然后西边有沙漠精灵的番邦,然后再更西……好像有神都吧……」

他搜枯索肠地细数着,阳离忙比了制止的手势,「罢,大陆就算了。大哥和我讲说你对皇朝理解多少就好了,大哥总知道皇朝政治中枢是什么人罢?」

溪边一愕,答道:「就是上皇不是吗?」

阳离便侧头问他,「三省呢?三省是指哪三省?」

溪边竟皱起眉头,沉吟了好久,「呃,监察省、都计省……还有一个是春夏……不,是冬夏……也不对……」

见炎鴸和阳离都难以致信地瞪着他,溪边便没好气地一丢手上棋子。

「我在进宫前不过是个平民,哪像你们这样注意朝中局势。你随便找个京城的商人出来,他知道的也不见得有我多。」

炎鴸闻言也笑起来,拍了拍他肩头,「也对,就是因为这样,才是我们最受宠的奚大侍卫嘛。」

「所以到底什么是二姓三王?」溪边不让他们再奚落下去,忙抢先问。

阳离和炎鴸对看一眼,由炎鴸先开口了,「这话你可不要随便在外头说,二姓三王是靖乱年间出来的辞儿,是指九王乱事平定之后,朝中形成的世族势力。所谓二姓,是指势力足以和上皇抗衡、和皇家地位差不多的家族,所以才称为『二姓』,」

炎鴸拿过两枚棋子,各自摆在代表娲羲的棋子旁。

「二姓的其中一姓,是现今监察省尚书方浩的家族。这个家族历史久远,从柔王、武王朝以至于现在的娲羲,历经三代宰辅,方家在朝任官者不计其数,更难得的是大半都能克尽职守、善始善终。靖乱年间,皇朝的内政能有条不紊地支撑起来,泰半要归功于这位宰辅的功劳。」

「嗯,我知道方大人,那另一姓呢?」

炎鴸看了阳离一眼,阳离便抿了抿唇,「另一姓就是傅家。」

炎鴸见阳离自己开了口,便接下去续道:「没错,傅家也是从武王时代开始,历经两代太师,以北疆的国子学为中心,羽化也好、南疆也好,皇朝的大半士子,几乎都可以说是傅家的门生,有道是桃李满天下,就是指傅家了。傅家在朝任官的也不少,和方家几乎可以说是分庭抗礼,甚至犹有过之,」

溪边看了阳离一眼,他倒是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深黑的眸子里映着几角的烛光。

炎鴸按着棋子,耐心地解释道:「到了弘和年间,临都迁回禁城后情况更严重。许多诸如两京督市署、常平署等地缘关系浓厚的官职,都还是由傅家把持着。娲羲想用自己的内臣替代,努力了四年都还未竟全功,而且还不得不提拔功居鳌首的傅家当家傅白泽,让他入主户部这块大饼。」

溪边总算明白那日在刑部大堂里,娲羲的态度如此谦卑的理由了,原来上皇也有许多不能得罪的人。

「那三王?」

「三王嘛,指得是龚家、常家和炎家。」

炎鴸这回从盘子里拣了三颗炒豆,又搁在刚才两枚棋子旁边。

「龚家就不必说了,也是历史悠久的皇亲。」

溪边看阳离理解似地点了点头,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为什么是皇亲?」

「你不知道?你知道怀亲王的母妃吗?」

溪边「啊」了一声,「就是当年九皇子的母亲……」

炎鴸点点头,道:「怀亲王的母妃也是『四夫人』之一,封诰是承妃,本名龚犰徐,正是龚家人。不只承妃,龚家从以前就是皇朝大族,禁卫军也好、方镇兵也好,都有不少龚家的将领,以往武王时代可以说是呼风唤雨。」

「不过靖乱之后怀亲王失势,龚家自然也大受影响,但残存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后来留在京师的龚氏一族,就依附到傅家的大旗下。」

「啊对了!之前说过的,娲羲的那个贵妃……」

「嗯,就是嫦贵妃龚鵸馀,现在是内府品级最高的妃子。而且我爹说,娲羲似乎是刻意不立四夫人的,因为只有后里和四夫人的子嗣有皇位继承权,现在嫦贵妃等于是后宫的暂主,听说气焰高得很呢,多半是在觊觎后里的大位吧?」

炎鴸有些讽刺地道,「而且龚家以往在怀仁势力,和丝绸商结亲的也很多,据说有钱的很呢!毕竟几代公卿下来,都富可敌国了也说不定。」

「那这个常家又是……?」

「常家也很有名啊,你应该听过以前羽化四大商族的歌谣?」

「什么歌谣?」

阳离索性就在他身后吟了起来,「一凌二屠,上皇不输,三张四常,神仙羡慕……」

溪边「喔」了一声,击掌道:「这我听杜教头说过,他的远亲是羽化的屠家,他幼时曾经探望过一次。他说那个气派,当真连禁城都比不上。」

炎鴸按着其中一枚炒豆,叹了一声。

「是啊,当年羽化可以说富可敌国,我也是听我爹说的,特别是凌家,简直就是羽化的另一个王朝。可惜靖乱年间败的败倒的倒,张家在庆武年间被抄了半个家,是败得最早的,屠家在战乱时大失元气,现在已然没剩多少丁苗。」

「凌家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错就错在把宝全压在滇王和南疆乱事上,到头来随着滇王的死一败涂地,连在后宫的势力也没了。」

溪边忽然抬头看了炎鴸一眼,炎鴸注意到他眼神,「怎么?」他问。

溪边搔了搔头,道:「没有,总觉得你对这些事情知道得真清楚,而且说起来侃侃而谈,挺厉害的。」

炎鴸愣了一下,俊秀的颊竟泛起微红,溪边见他别过了头,「……我家也算是皇亲,从小我爹和我师傅就教我这些。你要是也生在我家里,你也会知道这许多。」

溪边笑了一下没说话。「所以常家到底是……?」

「常家可以说是标准坐收渔翁之利,」

炎鴸轻咳了两声,凝起眉又续道:「前面说到靖乱战后,歌谣里排行前几的商族几乎都散了,常家反而趁势而起,家上娲羲废了轻商的政策,以宰辅张大人为首,商人子弟入仕者,从靖乱末尾便越来越多。现在羽化的外官、监察省辖下的官员,甚至与行商相关的常平署官吏,常家甚至也深入军中,不少将领也是姓常的。」

溪边忽然想起来,「这么说来,我上回倒是碰到一个,好像叫常菽什么的……」

「喔,金乌将军常菽,是刑大人的得力下属,他父亲常弁,靖乱以来就是娲羲身边的勇将之一。」炎鴸果然如数家珍。溪边这才稍稍有些理解,娲羲能喊出那些人的名字身家,倒也不是全出于炫耀。

「如果说方家代表着亲皇的势力,那么傅家就是朝廷士子的代表。像是龚家、常家,各都代表皇朝一方势力,这些还是大的,依附在大家族下的小家族也还有很多。陛下要动哪一家,都得深思熟虑,因为一动下去就是牵连无数,甚至再打起仗来也有可能。」

「这样啊……」

溪边忽然长长呼了口气,他好像多少能够明白,那个长相像人偶一样虚幻不实、权倾天下的男人,为什么常露出那种嘲讽又冷傲的笑了。

他忽然可以想像,当娲羲自战地凯旋归来,迎接他的不是忠心耿耿的臣民,而是早已划分好势力、等着上皇回来论功行赏、讨价还价的世家大族们。娲羲打了十年的仗,坐上的却是一个早已被绑得死死的,一枚棋子也动不了的宝座。

「那么炎家呢?炎家你还没说呢!净会挑别人毛病的。」

阳离忽然插口,不满地抿起唇。

「哈,炎家吗?老爷子教训过我们家里人,除了做做样子、享享富贵之外,能有什么作为?更别谈立场了。」

溪边闻言愣了一下,「老爷子?」

「嗯,就是炎家当主,我的祖父,也是陛下的亲舅舅。炎家是西南望族,从兴王时代就有和皇族结亲的传统,炎后更是前朝的后里、娲羲的生母。我祖父名讳上孟下极,现在是娲羲亲封的逸国公,我也好我爹也好,都是靠他恩荫进宫的,家里都唤他老爷子。」

说到自家尊长,炎鴸的态度也稍微严谨了点,姿势从嚣张的翘脚变为正坐。

「老爷子曾经把我们一干人都叫到他面前,耳提面命地说过,祖父他平常几乎不管家里事,家里事都是我父亲在管。」

他用手按着棋子,在几上慢慢打着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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