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宁不嗣音+番外——素熙
素熙  发于:2014年01月23日

关灯
护眼

「嗯,那很好啊。」

溪边无精打采地系紧绑腿,阳离便绕到他身前。

「大哥,你是怎么了,最近这么没有精神,是病了?」

阳离还当真把手搁到他额上,溪边看着他担忧的银眸,心中更觉烦躁。

「没什么。」他挥开他的手。

他无法和人说明娲羲和他之间的事,与其说是不知如何启齿,倒不如说溪边有些羞于启齿。他不知道,现在他竟有一种被娲羲遗弃的错觉。明明是他自己拚死求去的,但没想到娲羲当真允了,他反而觉得自己被什么给背叛了。

十二月的北疆下起了漫天飞雪,四下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溪边和炎鴸巡逻宫墙时,都得戴上厚重的毡帽,有时还得到宫门四周协助铲雪。

想起那个不可一世的娲羲,竟然是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景象下出生,溪边竟默默有种难以言喻的凄凉。他为这些杂思吃了一惊,发觉自己最近竟满脑子都是那个男人。

他以禁卫的身分,随同方尚书到中丞府宣旨时,也是这样的天气。

原本代替上皇宣旨的,多半是宫中的内侍,最多再携礼官随行。但娲羲这回竟嘱意代宰辅方粱渠亲自颁旨,还要求禁卫军随行。威慑的意思是够明显了,朝野更是议论,这说不定也是娲羲做给其他世族的警讯。

天空降着鹅毛般的碎雪,一缕缕落在一行人阵杖上,开中丞府大门时,还得先让马拉着雪犁把积雪排开,就连小门前都积了厚厚一层雪,可见有多少日子无人往来。

中丞府的人在庭院摆上香案,四下冻得寂然无声,连枝头上残叶都结满了冰霜。溪边看见獬角一个人坦然走了出来,走到方尚书面前就长长一揖,身边既无长随,也没有家眷,溪边觉得他比之前见面时瘦了些,但眉间的锐利感依旧。

「有劳你了,方粱渠。」

他淡淡地直呼宰辅的名字。粱渠没什么表情,只是微一皱眉。

「都计省中丞张错直,我奉上皇之命宣旨,你接旨吧。」

溪边看獬角扯了扯唇角,也没有跪下,以他宰辅之位,即使是面对娲羲本人,确实也不需要屈膝,因此粱渠也没有说话。

这时有个女子忽然从回廊那头跑了过来,硬是挤过密不透风的禁卫,站到獬角身侧。

「你来干什么?!」獬角这回总算有点表情。

溪边见是上次那个叫马兰的女子,她穿着雪白色的昭君套,立在雪地里像只苍鹰般俐落,溪边发现她竟削去了头发,就这么一身傲然地站到獬角身前,目光直视着粱渠。

「方大人,臣妾乃张中丞错直发妻兰氏,既是夫妻,理应同心,我和中丞一同接旨,应该不妨事吧?」

獬角似乎大吃一惊,像吞了只青蛙般怔怔地望向马兰。粱渠倒是面无表情,只是对着她微一颔首。

「不妨事,再说这里也有给你的旨意,李兰姑娘。」

马兰这下也露出意外的表情。粱渠再不打话,端正冠羽,面案朝南,捧着手上的诏书,沉声道:「奉陛下之命,宰辅张中丞獬角听旨。」

他似乎看了獬角一眼,后者浅浅吸了口气。马兰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掌心,溪边看见他们五指紧紧交扣着。

「中丞张错直,内阁为政多年,上不知善体朕意,下不能躬恤民心,素行不端,有失德性于前,刚愎自用,不肯悔悟于后,枉朕躬深自倚重,视如严师,仍不能端正其人格,于臣于相,已失名实。着以此诏撤除张错直中丞职位,复归常民,以召公允。」

溪边听得头昏脑胀,没了才听懂是要免去獬角的相职。马兰似乎大感震惊,一张小脸在白色毡帽里更显惨白,倒是獬角本人异常平静,垂手低下了头。

「罪臣接旨,谢陛下圣恩。」

粱渠倒是没有递过诏书,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接下来的旨意,你是以常民身份接的,所以行跪礼吧,张错直。」

獬角怔了一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头来笑了笑。「还真的是一丝不苟啊!方粱渠。」他说着,还是乖乖地折了双膝。

由于只有单臂,獬角连跪起都不灵便,马兰从身边扶住了他,咬了咬牙,这才拉着他一同跪倒在雪地里。獬角双膝跪直,还仰起头来看了粱渠一眼。

「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像这样跪在你跟前,方浩。」

溪边见粱渠的眉间,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动摇,他微一抿唇,再捧起诏书时,已然神色如常。

「听旨吧,张错直,」他的声音冷竣。

「……念前中丞错直,在朝任职多年,尽心辅佐、任劳任怨,虽有小失,到底功不可没,朕察卿诸项罪状,虽非捏造,乃未尝没有凿齿求椿之处,撤职查办,理属当然,事理厘清前,着中丞闭门思过,不得再与诸官交接,府中一切往来,俱予断除。但念其年事已高,生活艰难,令吏部酌给抚恤,朕以为仍不为过。」

獬角听见「年事已高」四个字时,似乎嘴角抽动了一下。但因为是跪听,所以除了溪边以外,周围人都没有察觉,再抬起头来时,已然面色平和。

「错直接旨,愿陛下保重龙体,万福金安。」

说着双手过额,从粱渠手上接了诏书。粱渠交过诏书时,似乎启唇想说些什么,但獬角拿了诏书后,仍旧额角贴地跪着,粱渠凝视了他半晌,终究是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了僵立一旁的马兰。

「李兰姑娘,陛下有口喻给你。」

马兰这才惊醒似地转过头:「给我……?」

「陛下说了,安国公义女李兰,失怙后多赖前中丞照应,朕心实慰。但此事终究不关此女,中丞闭门思过,李兰氏可自决定去留,不必受旨意所囿。」

「混帐东西!」

马兰一句话说得全场都颤了一下,溪边看着她再也忍无可忍似地,从雪地上跳起来,身上的毡帽掉了,露出一身紫衣的装扮来。

「那个娲羲是什么东西?这没心没肺的混帐!张獬角这个白痴,帮他做牛做马了多少年?多少年?他就这样子待他么?就一张纸,一纸诏书,还有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什么闭门思过?他何过之有?」

「李兰姑娘……」

「我不姓李!我不屑和那个男人同姓!现在是怎样,连我也要听他指挥么?他以为自己是谁,上皇很了不起吗?我就偏不离开这府邸,他要杀就来吧!我拚死也要护着中丞!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又怕他怎地?」

「马兰!」

獬角踉跄地从雪地里爬起来,一把扯过了马兰的臂。她激动之下,一时重心不稳,竟跌入獬角单臂里。两个人差不多身高,谁要接住谁还真有些难判断,最后还是獬角用手臂捞住了他。

「你说什么胡话,想死吗?」

他望着她又别开头。马兰便挣开他怀抱,「我当然不想死,我只看着有个笨蛋乖乖在那等死!」

「谁等死了?闭门思过而已,又不是赐死!倒是你这样莽莽撞撞,到时我没事了,死的人搞不好是你!」

「你怎么知道!搞不好那个阴险的男人哪天就派人来干掉你!你这呆子!」

「你说什么,你才是白痴女人!」

两人竟就这样在雪地里吵成一团,粱渠无言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溪边见那一男一女拉拉扯扯,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着要不要出言喝止一下,粱渠却已领头转过身,淡淡地说了声:「走吧!」便跨离大门去了。

宣旨后几日雪停了,小阳春照抚着禁宫的琉璃。帝丹朱台的寿宴举行在即,连禁卫间都陷入兴奋的情绪中,炎鴸和阳离都是第一次奉旨随驾,当然溪边也是,只是他心里明白,寿宴过后,他和娲羲好、皇朝的政治核心也好便再无关碍,从此分道扬镳了。

娲羲也当真遵守诺言,自那日夜谈之后再没召他去过。就连在宫内遥遥遇上,也不曾看过他一眼,就像完全忘记他这个人那样,这让溪边更加觉得郁闷了。

倒是阳离异常兴奋,宫中宿值时是禁止饮酒的,也禁止女色和赌博,但是这些年轻贵族子弟哪里忍得住?阳奉阴违也是常有的事。再家上禁卫多是硬背景的人,掖庭局的人也不敢擅管,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溪边是在有一次走进阳离的房里,看见女人时才吓了一跳。似乎是北里的琴妓,有时也到周垣一带执业,陪些达官贵人通宵,但溪边没想到还能弄进宿铺里来。

那个琴妓看见溪边也吃了一惊,掩着光裸的身子往床角躲,溪边只得叹了口气,别开目光望向房间另一角,望着同样惊疑不定的阳离。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阳离。阳离似乎很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低下首:「就……大哥,我也是男人嘛,都二十岁了,会有这需要也是正常……」

「我不是问这个,为什么女人会出现在宿铺里?禁中可不是能乱来的地方。」

老实说他也有点惊讶,说真的,打从阳离抱着棉被来找他陪睡的第一天,他就不大把阳离当男人看,毕竟以他的长相和身材,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这方面的事。但看他同样光着苍白的上身,房间里还回荡着情欲的气息,溪边也不得不注意。

「呃……因为有伯父帮忙打点,要过监门那关不是难事。再说我现在这个职位,他们也不能不卖我的面子。」他说着,语气略有些得意。

溪边眼神深邃,想起这个男人当初会进蒲牢卫里,全赖自己的举荐,自己现下要离开了,是不是也该负起责任,把这个弱小的男人也一块带走?

但他看见阳离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多虑了。阳离显然完全沉浸在终于出人头地的成就感中,能坐上这个位置,不但家人肯理会他,就连平常欺侮他的武卫们,也都开始奉承起他来。溪边好几次进房,都发现几上满是好酒好肉,都是下面的人送上的。

而且他迷上的那个琴妓,据说艺名唤「芹儿」,在北里还小有名气。仗着无人来管,阳离有时还邀了其他禁卫聚在房里听小曲,真个是夜夜升歌。

炎鴸倒是保持一惯的高傲,也不和自家的弟兄胡混。而且宿铺中有他最讨厌的女人时,炎鴸就格外和他亲近,整晚都巴着他聊天不肯离去,好像挨着他就能解毒似的。

「……说吧,你怎么回事?」

帝丹朱台的前夜,禁卫都被召回京城,在周垣附近待命,炎鴸到他铺房里整装,忽然向他这么问道。

溪边还在想着明天要怎么无故旷职,才不会引起太大骚动,听见炎鴸的问题,一时有点措手不及。

「怎么回事……?」

「最近心神不宁的,谁都看得出来好不好?怎么……是傅阳离?」

他观察着溪边的眉目,见他眉间愁云未散,便又道:「……还是陛下?」

溪边尽力让自己看来不动声色,但看着炎鴸的表情,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炎兄,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很讨厌一个人,无论如何就是觉得讨厌他,可他总是缠着你不放,还很白目地拉着你做些让你很不耐烦的事。你觉得他烦人得紧,恨不得想摆脱他,但怎么努力就是办不到,」

他吞了口涎沫,「可是有天,他忽然就真的不再烦你了,从你面前消失了,你本来应该觉得开心才对。可午夜梦回,却发现自己竟反而觉得……落寞起来,好像心口哪个地方少了一块似地,空荡荡地摸不着力。炎兄,你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溪边兄弟,你恋爱了。」

「才不是!」

见炎鴸一脸微妙地看着他,溪边没想到炎鴸会做这种解读,顿时涨红了脸。但炎鴸显然完全没察觉他的窘迫,不屑地嗤了声:

「原来如此,原来是女人啊!不过是哪家的姑娘啊?你不是每夜都给傅家那小子缠着,哪来时间拈花惹草?该不会是哪宫的婢吧?难道是嫔妃……」

溪边听他越讲越左,显然完全误解了他的譬喻。但他实在懒得多解释了,只得叹了口气,「……就当是恋爱好了。炎兄,那么这时候该如何是好?」

「你问我那是问错人了,该去问傅阳离那大情圣才是。」

炎鴸讽刺地笑了一声,表情活像蟑螂遇到拖鞋那样。

「不过,我娘亲说过,这种情况的话,是男人就该诚实一点,别磨磨蹭蹭的,也不要顾虑面子。女人家嘴上说不要,心上多半都是肯的,你只要肯回心转意,就不怕她不接受你,重要的是你自己要先放下心防,否则别怪人家不给你机会。」

「放下心防……吗?」

溪边怔怔地抬起头,喃喃自语了一阵子。炎鴸看着他的样子,竟悠悠叹了口气:「真是,瞧不出来你也是个情圣。要我说的话,女人这种生物,最好一辈子都碰不得,除了自己的亲娘之外,没一个女人是值得信的,她们都想骗你的色而已。」

……论点好像有点反了。溪边很上道地没有戳破。

正闲聊着,掖庭外传来嘈杂声,似有什么人在叫喊着,还有人匆匆从宿铺前奔过。

溪边和炎鴸俱都掀门走出铺房来,却见几个宦官匆匆跑过五采门,在周垣附近嚷嚷起来:「喂,不好啦!走水了!大家起来,走水了,宫里失火啦!」

溪边这一惊非同小可,和炎鴸对看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见惊诧。一队虎贲从五采门内匆匆走来,溪边抓住一名惊慌的宦人就问:「怎么回事,哪里走水了?」

那名当值的内侍便发着抖禀报,「大人,是广文苑!西宫里的那个,已然有工房的人提水去救了,但瞧那火势……」

那名虎贲放过内侍,指挥着其他禁卫去看情况。这时一名骁卫骑着马捱着周垣奔来,溪边一看之下便认出那是刑天。

「博羿!快去通知掖庭局,就说广文苑失火了,要他尽快让宿铺里的宫卫来救!」

他策马经过溪边身边,注意到他和炎鴸的存在。这时五采门附近到处都是奔跑的人群,当值的宫婢敲起了警罄,锵锵锵地好不刺耳,顿时整个皇禁宫都跟着骚动起来。

「刑大人,情况怎么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忽然烧起来?」

问话的是炎鴸,刑天勒住马,老实的脸上满是忧心。全京城就只有他和共工二人,以及他们麾下所领的虎贲,被准许在禁中骑马,

「我也还不清楚,不过刚才去看过一回,似乎是……有人纵火。」

「纵火?!」溪边不由得大叫出声。广文苑地近凤仪殿,是皇城的中枢之一,也有不少国子博士彻夜在那里修书,是什么人敢在那种地方纵火?

刑天「嗯」了一声,又道:「现在还不清楚,我已经派了一队去追踪,贼子应当跑不远。现下当务之急是尽快灭火,要是惊动陛下那就糟了。所幸陛下今晚忽然说要去商羊宫,似乎是去陪龚嫦贵妃,离广文苑还有段距离,真是不幸中大幸。」

刑天策马离开后,就有虎贲来下令,要他们张开包围网,守住周垣各门,不让任何可疑人士离去,溪边和炎鴸自是凛然从命。

「竟然在寿宴前夜生这种事……是巧合么?」溪边听见炎鴸喃喃道,不禁也咬住了下唇。事到如今,他发现自己最担忧的竟不是别的,便是禁中那个男人的安危。

宫内本有消防庭,这时只见引水的引水,转轳橹的转轳橹,来来去去忙成一团,不时可见刑天策马指挥,额上满是汗水。

本来以为是十二月天,宫里已有些积雪,火应该烧不旺。只是放火的人似乎在木材上洒了油,油遇上融雪,更加漫延得无法无天。

溪边一边听简报,一边却看见五采门外有人快马加鞭,十万火急地奔了过来,

「刑大人!刑虎贲在吗?」

来人似乎是东门的监门卫,这么冷的天,他却急得满身是汗。刑天本来还在那头指挥灭火,这时也赶忙勒马赶过来。

「怎么了,这不是恒兄弟,你从武侯铺过来?」

「刑大人,不好了,东市大火!」

那个门卫还来不及下马跪地,就大声地喊道。他似乎急得脱了力,几乎是半摔着吓了马,但比不上刑天的惊骇。

「你说什么?!」

溪边这下也大吃一惊,心中有股不安的预感,隐隐在体内扩大。刑天抓住软倒的门卫,摇着他问:「东市失火?是哪一带?怎么没有人看着?」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