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有其主必有其仆,无缘在水悠宫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心计自是有的,又跟在高灵毓秦川二人身后,将这两人之事尽收眼底。果真是旁观者清,这日她便给自家公子带来两条喜讯。
将精致的四角镶金沉香木盒放在高灵毓手边,无缘笑着说,“恭喜公子,今晨雨大小姐差人送还这只玉环,她说愿与公子共同进退,只是觉得愧对父亲,故将这一半玉环送回。”
高灵毓稍稍来了点精神,伸手掀开盒盖瞥了一眼,“昆仑玉环是逍遥山庄祖传之物,替我收好。”
无缘应了声,立在高灵毓身侧,瞧瞧他的脸色,“现下雨大小姐也站在公子这边,那雨庄主就更是孤立无援,公子成事必定轻而易举!还有……昨日兖州来消息,洋泽堂之事拖得太久,里头那些个老鼠有的开始不安分起来,青副堂主问公子,是否要想办法压一压。”
高灵毓好像不曾听到一般,无精打采地歪在椅子上,哀哀地叹着气。秦川此刻这样对他,他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想什么兖州、什么洋泽堂!无缘暗自摇头,走到高灵毓身前,低声说道:
“公子若是为秦堂主之事烦恼,不如听我一句。”
高灵毓闻言抬头,示意无缘继续。
“公子真是被情意蒙了眼睛,竟连秦堂主最怕什么都忘了。”
“我同川在一起这么久,也不知他惧怕什么……你说这话是何意?”高灵毓从椅子上坐起身,对无缘所说似乎有了点兴趣。
“关心则乱,公子忘了,秦堂主最怕的就是您有个三长两短!上次您假作渊冥发作,吐血不止,秦堂主撑着病体来寻我,见您气息微弱、了无生气,扑在您的身上真真是伤痛欲绝!那回您与今日犯的错事儿大差不离,不如……”
高灵毓兴奋地两眼放光,跳起来道,“我就照猫画虎!川见不得我受苦受难,必定不再追究!”
“——错了!”无缘将激动过头的高灵毓按回圈椅上,“渊冥哪有一而再、再而三发作的道理,这招儿用过一次,不可再用!”
见高灵毓懵懵懂懂、仍不开窍,无缘循循善诱,“这逍遥山庄中谁最反对您与秦堂主之事啊?那人知道你两人之间事情之后,立刻叫人将秦堂主带走,若是这回知道您又重重伤了他的爱徒,必定大发雷霆,到时候秦堂主出不出面为您辩解开脱,就看您,是否有个‘三长两短’了……”
50.意外之喜
这一日秦川真的是愤怒到了极点,高灵毓好似全然意识不到自己的抗拒与厌恶,围在床边怎么撵也撵不走。从早上开始端来早膳,就拖了一只鼓凳盘踞在床侧,一会儿替自己掖掖被角,一会儿出声询问冷暖,渴不渴,饿不饿,腰伤还疼不疼之类种种……
秦川腰伤尚未好全,身后垫着两个软垫,也不敢随便乱动,高灵毓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甚至不时抓过他的手攥住不放,他怎能容忍得了!在高灵毓第三次执着瓷勺送到他的嘴边,固执地要喂他喝药的时候,满腔怒火终于爆发,秦川伸手狠狠推开他靠近的手臂,连带着掀翻了高灵毓手中的瓷碗,泼了高某人一身的药汁。
瓷碗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响,房门正巧在这时被“砰——”地推开,逍遥山庄的主人满面怒容,闪现在门口,大声喝道:
“你给我滚出来!”
秦川见到自己师父,顿时尴尬羞愧不已,刚想支起身体下床请罪,却被雨连江高灵毓两人同时阻止。
“川你千万不可乱动!”高灵毓不顾自己前襟透湿了汤药,连忙凑近将秦川按回床上躺好。
“川儿,这不关你的事,我找的是这个混账小子!”雨连江狠狠地一指自家儿子,“你跟我到院子里来!”
秦川自觉愧对师父,加上的确是身体未愈,也就不再执意起身,忐忑不安地看着高灵毓随雨连江出了内室,走到院中。
高灵毓跟着父亲走到院里,就看见那里站着的第三人,于是躬身行礼。
“见过舅舅。”
逍遥山庄庄主夫人的兄长,也就是高灵毓姐弟俩的舅舅——高钺,脸上仍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点点头回应了自己外甥的问好。雨连江一见到他立马皱起眉头,“你跟来做什么!”
高钺凑到雨连江身边,贴着他的耳朵不知说了什么,雨连江面色一变,倏地一挥手将他推开,转身面向高灵毓,正色道,“川儿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高灵毓似乎不敢抬头,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漆黑的药汁顺着他月白的缎面袍子淌下来,浸湿他胸前的一大片衣衫。雨连江越看越来气,刚想发怒就听身旁的高钺说道,“孩子还年轻,不懂事,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明白就不要说话!”雨连江打断了高钺的话,扭过头狠声质问自家儿子,“我前几日才警告过你,不要再纠缠川儿!可是没几天,他就又被你弄得满身伤痛!川儿的腰伤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叫‘恐怕难以痊愈’!什么叫‘日后无法继续习武’!……你别闷不吭声的!说话!!”
雨连江愤怒到极点,竟然举起掌就要劈到高灵毓身上,幸好高钺在一旁及时拦截,无缘听到动静也从后院跑出来,站在高灵毓身侧为自家公子求情。
“公子与秦堂主发生争执,一时冲动才犯下过错,可是他已诚心悔过,发誓一生尽其所能照顾秦堂主,再不敢让他受到一丝伤害!还望庄主念及公子是您唯一的儿子,手下留情啊!”无缘说得动情深挚,高钺听了也出声附和:
“说的对!你就这么一个儿子,打坏了他,你后悔都来不及!”
高钺不说这话还好,他话一出口,雨连江心里这火儿瞬间就腾起来了。
“既然是我管教我的儿子,你插什么嘴!”一把将高钺推出几步远,雨大庄主阔步迈到高灵毓面前,揪住他的领口,“我上一回将川儿接走,但是没几天人就被你诓骗回这禹辰院来,这次我再将他接走,可就不会叫你这般好找了!”
高灵毓惊疑地瞪大双眼,“你这是何意……”
“何意?”雨连江勾唇冷冷一笑,“你自小在水悠宫长大,自然不知我逍遥山有多少密室暗道,随便找一处安排川儿住下,恐怕你这辈子都要寻他不得!”
说罢松开高灵毓的衣襟,看见他脸上震惊的神情,转过头瞥了高钺一眼,那眼神中似是含着一丝得意,他这厢示威一样与高钺较真儿,却听得那边高灵毓低低的声音:
“你不能把川接走……”
“怎么不能!川儿他既尊我一声师父,自然会听从我的安排!”雨连江搬出自己师父的身份,倒要看看高灵毓这小子还有什么话可说!
高灵毓见他这样蛮不讲理,起先恶狠狠地对自己父亲怒目而视,忽然间泄了气一般失了眼中的倔强,竟膝盖一弯,在雨连江面前跪下身来。
“爹爹,我已经知错,请您不要……不要将川带离我身边……”
雨连江一惊,自己这个儿子从来没有跟自己服过软、认过错,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好像要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才会开心,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求助一般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高钺,这位王爷舅舅立刻笑着迈到雨连江身旁,柔声询问,“小二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起来说,你爹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高灵毓置若罔闻,沉默许久,抬起头平静说道,“爹爹,你既说出了口,一定是心里早有这个打算。我此刻也就明说了,除了秦川,今生我谁都不要。若爹爹当真将川藏起来,那就是要儿子终身不娶,孤独终老。”
他语气平和,在场几人却都大吃一惊。雨连江起先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儿子在说什么,稍稍愣了一愣,全身都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糊涂!你糊涂了!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一把推开企图阻止自己的高钺,迫近高灵毓身前,“你们两个同为男子,你竟然、竟然……”
“我没有糊涂,这也不是我一时冲动,早在洋泽堂我就已经认定川是我一生所求,除了他,儿子心中再无旁人。不能……娶妻生子,为逍遥山庄延续血脉,还请爹爹原谅……”
不待他讲完,雨连江飞起一脚狠狠将高灵毓踹翻,原本跪着的人此刻被踢倒蜷在地上,咬紧牙关闷哼一声。高钺在一旁冷眼看着,却也不劝阻,任凭怒火攻心的雨连江走上去又在自家儿子身上接连补了几脚,无缘慌乱地想要阻止,可凭她哪拦得住盛怒之下的雨庄主!
高灵毓蜷着身体,感觉雨连江一脚脚踢在自己身上真的是丝毫没留余力,心下虽怨怒横生,可是为了演好这出苦肉计,求得川的原谅,现下也只有强忍过去……
“——师父!”
这一声惊呼,让整个院子瞬时安静下来……
看见只穿一身亵衣、扶着门框而立的秦川爱徒,雨连江最先回过神,“你下床做什么!快躺回去歇着……”
“师父这又是在做什么?”秦川松开朱红的门框,面色苍白,一步步走向院中,“为何不分青红皂白这样踢打自己儿子?”
雨连江也知自己方才冲动,看了一眼撑起身体坐在地面的高灵毓,眼中略带心疼,“是这小子胡乱说话,你不要多问,回房躺着去。”
“师父在外头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我在屋内怎能安心?再说……师父怎能单凭毓儿一面之词就妄下定论?”很明显秦川是强忍着身上的不适,颇为艰难地走到高灵毓身边,他的话虽是对着雨连江说,可是眼神却始终黏在高灵毓身上不曾移开。
雨连江心头渐渐涌起极其不好的预感,他看着盘腿坐于地上的儿子,虽为自己一番踢打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可是看向秦川的眼神却隐隐藏着志在必得的光彩,至于秦川始终黏在高灵毓身上饱含心疼恋慕的眼神,是个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浓浓情意。
“川儿,你……”雨连江强烈地感觉自己应该做些什么阻止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可刚想向那二人方向迈步却被高钺拽住了手臂。
“他们年轻人自己的事,你还是看开些的好。”
高钺脸上的一抹笑意,让雨连江直接想要撕了他的脸!
“不是你的儿子徒弟!你自然说得出这些无关痛痒的话!给我放开!”在雨大庄主同高钺争执之时,秦川已然走到高灵毓身旁,慢慢蹲下,扶住高灵毓的肩膀,低声道:
“可有伤到?”
高灵毓笑着摇摇头,“爹爹舍不得下手揍我,倒是你,脸色这么苍白,先回房躺下吧……”
秦川没有回应他的关心,倒是仰起脸对自己师父朗声道:
“徒儿不孝,同毓儿一样,今生除了毓儿,心中再无旁人,因此不能允许他背离我,娶妻生子……请师父连同我一起责罚。”
51.胶漆相投
他怎会以为小二是我同妹妹所生?纵然我与妹妹不是亲生兄妹、他夫妻二人十数年前闹翻,他又从何而来这样的幻想?高钺心中疑惑,想着出言澄清这荒谬的误解,但这念头在看见雨大庄主因忐忑紧张而握紧的双手、瑟缩一般矮下的身形时被彻底打消。
“你知道了啊……”高钺语气中露出一些些惊讶与真相大白后的一丝怅然,松开雨庄主,肩膀垮下来,好一副忧心遗憾的模样,“你是怎么知道的?”
耳边听得那人的一声长叹,“我早该知道!那孩子小时候和你那么亲,性子又像极了你,若我……若我早些猜到,钰儿她也不会……”说着声音里竟带了点哽咽,高钺亦到伤心处,眉头紧锁,又一次将雨连江揽进怀里:
“事情既然过去,就不要再想,我相信妹妹不会怪你。”
“你说她一个妇道人家,离了逍遥山庄能去哪里!”雨连江说到失踪不见的妻子,骤然激动起来,忽而转身面向高王爷,一把抓住他的双手,已然红了眼圈,“我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行踪,说不定、说不定她早已……”
高钺心说,当初没告诉这人自己兄妹二人的真实身份真乃明智之举,当年妹妹同他闹翻之后,盛怒之下下了山,直接拍马回朔京王府去了,但是照他现下的口气看来,这人那时候在逍遥山庄附近找了个翻天覆地,也未寻到妹妹的影子。
哼哼,朔京距离逍遥山上千里路程,他能找着才怪!
任由他握着自己双手,宽慰道,“小妹她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
雨连江闻言,双眼噙着泪,立即抬起脸问道,“你可有过她的音讯?”
怎么没有?她现在是瑞亲王王妃,孩子都十多岁了,朔京谁人不知这位尽得瑞亲王宠爱的美貌王妃!
“如若我有妹妹一丝一毫的消息,怎能不告知你呢?”高钺心疼地将觊觎已久的妹夫拥进怀里,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你不必自责了,话说,连江……你竟不怨我么?”
感觉到自己腰上被狠狠掐了一把的时候,高钺痛吸一口气,这个人还是如十数年前一样睚眦必报。
推开方才还抱着自己软语安慰的人,雨大庄主倏地站起身,“怎么不怨!高钺,我……我当年真是恨不得一剑戳穿了你!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长的!竟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雨连江提及当年之事,咬牙切齿地在房内来回走了几圈,“枉我视你如同知己兄弟,你、你们两人居然背着我……”
高钺端坐在椅上,瞧着他一个人发火发怒,直指着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瞪着自个儿简直像是要喷火。
忽而无力地长长叹息,拉住他的一只手,抬头望着雨连江圆睁的双眼,低声道:
“我此次回来,本以为你已经忘了从前那些不愉快,我们两人也能重叙兄弟之情,现在看来……”
高王爷颓然起身,神色黯然,“若你此刻仍介怀至此,我在逍遥山庄也不便多留,明日一早……”
“谁赶你走了!”雨连江忽然就慌了,语调猛然升高,双手紧紧抓住高钺的手臂,“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那么多!我如今已经失了钰儿,若再与你弄得老死不相往来,我……”
说到这儿对上高王爷堪称深情款款的双眼,噎住一般变得支支吾吾,“总之,你既然来了,就别提走不走的事情,只当是陪我!多留一些时日!”
雨庄主几度挽留,数次强调,过往之事如云烟,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云云,高钺才勉强答应多留些时日,并盛情邀请,武林大会结束之后,连江你也要到我朔京老家小住几日!雨连江自然满口答应,可他不知,自从武林大会真正结束那日,自己被这人糊里糊涂弄到朔京,在往后数十年的岁月里,就几乎再也没回过他出生成长的逍遥山。
没有什么比有情之人心意相通、水乳相融更令人喜悦舒怀,自从那日秦川在雨连江面前坦白了心迹,同高灵毓相处也日渐亲厚甜蜜起来。这几天高某人整日是喜不自禁,秦川对自己一切行为包容宠溺的态度,让他心喜如狂的同时忍不住得寸进尺,恨不得时时刻刻能与他躯体相贴、胶漆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