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寂寞红——乱世银灯
乱世银灯  发于:2014年03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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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曦也敛襟向他行礼,算作回应,然后便自顾自地走了——她本就没有与星涯多说的打算。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本打算离开的星涯在云曦走进墨冉的房间之后又原路折返回到了房门前,借着虚掩的门,他看见云曦坐在墨冉的床边,一手托住墨冉受伤的手臂,另一只手娴熟灵巧地解开了染血的白纱,拿了温水里的绢布轻轻擦拭了一下伤口附近,便又取了一截干净的白纱,仔仔细细地将墨冉的手臂重新包扎好,春葱般的十指灵活地飞动,每一个动作都温柔到了极致,也轻灵到了极致,如同翩跹的蝶。而云曦的神情十分专注,甚至有些严肃了,直到最后一个结打好,她才终于露出了笑容,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又仿佛终于实现了一个长久以来的心愿。

星涯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阵,便静静地转身走开了。

帝国历两千一百三十一年七月,最炎热的仲夏来临时,林志清终于带着那在血战中幸存下来的一百来人抵达了王城郊外。而就在这个仲夏,王城终于变成了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城,而距离王城不过几十里的北方出海口千帆渡是早年开放的口岸,也选择了保持中立以逃避战火。也就是说,苍冥帝国已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再也挣不脱咽喉上越来越紧的绞索。

黄昏时分林志清终于在城郊的一片山林里扎下了营,虽说附近的行省都已宣布独立,但出于在秦州遭遇伏击的前车之鉴,他还是先派了人将四周情况打探清楚,确认没有任何危险之后,才放心地在此扎营。只等天黑下来之后,便派人潜入城中寻找倾铭。在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们便休整疗伤,没受伤的人休息恢复体力,受了伤的便包扎治疗。七月的白昼仍然很长,西边早已不见了夕阳的影子,四下里却仍笼罩着柔和的蓝紫色的光,依然能清晰视物如同处于阳光之下。

林志清坐在营帐里,重新把怀里贴身放着的同心结拿了出来,却发现淡紫色的缎带上染了一片殷红,鲜血在同心结上晕染开了一片夺目的色彩。

它本该是两情相悦倾心相许的恋人定情的信物,是美好纯洁的爱情的象征,相爱的人以此为证约定永不分离。一如诗词和传说里所描述的那样,相识相知,相许相惜,一生不离不弃,那本应该是最好的结局,所有的故事都应该以这样的圆满收场。然而那些诗词与传说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的浪漫幻想,现实永远都要残酷得多,因为它是现实。不是每一对相爱的人都能走到最后,也不是每一个人的愿望都能得到实现,得不到幸福的人永远比得到的要多,一地惨烈收场的也永远比圆满谢幕的要多,现实就是如此,它永远都会超出人们想象地展示着自己残酷的一面,就如对他。

当年西北战乱骤起,他在穿上军装奔赴大漠战场前层将它从一双柔白纤细的少女的手里接过来,小心而郑重地贴身藏在怀中——或许他那时冥冥中已经知道,这是苏静柔最后的馈赠,而他们的这一次告别,也必然会成为最后的诀别。他还记得那时凤鸣城杨柳依依,她穿着袖口与领口绣着紫色丁香花纹的白衣站在青青柳色间如同一幅画,堆鸦般的发髻间紫色的步摇珠子轻轻摇晃。她清澈的双眸中尽是温柔的泪光,双唇弯起微笑的弧度,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面颊。她柔声叮咛他珍重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那之后,便又是十年的飘零逆旅,十年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十年寂寞而漫长的军旅生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其实瀚海城也并非一片荒凉,他们也曾在沙丘上种下无数的柳树,纵然春风不度玉门关,春天到来时也有柳色青翠,只是他总会想起告别那天凤鸣城的杨柳依依,还有苏静柔那柔婉如同丁香初放的身影与笑容。

然而他终究是回不去了,那个名唤苏静柔的少女早已香消玉殒,那时他却还在风沙连天的大漠战场握着步枪与金发碧眼的异国人厮杀。一条衣带终结了那个紫丁香般的美丽生命,永远带走了他童年时唯一的伙伴和成年后挚爱的恋人。她用自己的死亡拒绝了那个要将她占为己有的位高权重的巡抚,她也别无选择,因为她也不过一个柔弱女子,面对强权,生命已经是她手中的最后一件武器。

最后他剩下的,也只有手中那染血的同心结了。它像是那段过往的最后一个哀伤的片影,浸透了她的泪,又染透了他的血,触目惊心,令人不敢直视。

“静柔,静柔……”他喃喃地唤,将染血的同心结紧握在手心。

光线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最后终于连最后一点微光也隐没了。这时营帐外却陡然传来一阵喧哗,林志清一愣,仿佛被这喧哗瞬间拉回了现实——

“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朝廷的密探?!”

“我们也是雾月党的,都是自己人,让我见你们的长官,我们有重要的事!”

“自己人?你们怎么证明你们的身份?”

“把你们的长官叫出来,等他见了我们,自然就明白了。”

林志清隐约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立刻站起身来走出营帐。他看见火堆边自己的同伴正握紧了枪与三个人互不相让地对峙着,那三人之中两个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都穿着普通的布衣,肩上挎着包袱,像是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而带着细软出逃的王城里的人,大约是父子三人吧。他们显然走了很久,身上沾满尘泥灰土,衣衫也被树枝勾破了好几处。但面对这些荷枪实弹的军人,他们却无所畏惧,竟丝毫不见他们中的任何人脸上有畏惧之色。

“怎么回事?”林志清皱了皱眉,“我是他们的长官林志清,你们要找我么?你们认识我?”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高大青年看了看林志清,似是答非所问般地说:“归人。”

“过客!”林志清恍然大悟——这是雾月党人接头的口令,“弟兄们,把枪放下,是自己人!”

这时那灰衣青年伸手在颊边一捻,揭下了一张薄薄的皮膜——就在那一瞬间,林志清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倾、倾铭先生……”

那张极为普通的面具之下,是倾铭线条锐利刚强的脸。倾铭揭下面具之后又抬手在脑后摸索了一阵,原本的短发立刻变成了垂肩的长度,黑发垂落双肩,有一缕拂过眼前,倾铭便把它拨到了耳后。他身旁的两人也各自揭下了面具,另一个青年还从怀里掏出了眼镜戴上,然后向着林志清笑了笑。

“这是洛骢,你在王城的时候见过的,这一位是晗铮,也是我的同伴,”倾铭介绍道,“志清,这么久不见了,还好吧?”

“先生不是在王城么,怎么出来找我来了?”

在火堆边坐下后,林志清一边转头问身边的倾铭,一边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时里面是两个冷硬的馍,他顺手递给倾铭一个,那是他随身带的干粮。

“王城呆不下去了——星涯那个混蛋,居然以国君的名义全城通缉我,我的画像都贴出来了,还说什么悬红五千必须生擒……幸好以前搞暗杀的时候还学了点易容术,这才逃出来了,”倾铭说得淡然,林志清却听得全身一凛,“我想你们也该到了,就想出来找你们,看你们的样子……这一路不太好走吧?”

“是,原本带了差不多三百人出来,在秦州被人暗算,死了超过一半的人。”林志清叹了口气,“我都差点儿没命了,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帝国那帮家伙还真缺德。”

“还好你活下来了,最后这一仗还得你来打,行军打仗你比我在行。”倾铭看着林志清,忽然目光一黯,语气也转为低沉,“对了,志清,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先生?”林志清反问。

倾铭略微思索了一阵,缓缓地说:“你……有过喜欢的人吧?”

这次轮到林志清愣住了——倾铭竟会与他谈起这样的话题么?在他心里倾铭不像是对儿女情长特别上心的人,他实在想不到倾铭会谈起这个。

“先生,您怎么问起这个来?”林志清诧异道。

“你就跟我说说吧……虽然我也知道那件事,”倾铭说,“你不愿的话不说也行。”

林志清沉默了一阵,才用叹息般的声音说:“您知道的……就是静柔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她,或许我也不会想到要跟着您和洛骢搞革命,现在也就不会跟您一起坐在这儿了。”

“说起来也许您会笑我……我小时候几乎全城的孩子都不愿跟我玩到一起,就只有她肯跟我一块儿玩,只有她一个人。只要跟她在一起,就算是身上被父亲打得再疼,也会马上就不疼了。其实我对凤鸣城没什么好印象,因为我父亲一直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从小到大我都在挨他的揍,家里的其他人对我也不好,尤其是在我考童生落榜以后,谁见了我都是爱理不理的……参军以后如果说我想家的话,那也是因为静柔,因为她还在凤鸣城等我回去,她家里人要把她许给别人或者送去当秀女的时候她还又绝食又上吊闹了五天五夜才肯罢休……我也答应过她,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然后回去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可是现在,我还怎么回去呢?

“知道她悬梁自尽的消息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再也没有家了——天下除了她,还有谁拿我当跟自个一样的人,还有谁肯对我好?都是那个姓杨的害的……他看上了静柔,非要娶回去做小,就先是送钱送东西,最后居然直接把嫁衣扔在她父亲跟前,扬言第二天不让她打扮好了坐上花轿就把他一家人全杀了……那个混蛋……谁不知道他出了名的好色,他老婆又出了名的狠毒,进了他家的女孩没有一个能活过三个月!要是那时候我还在凤鸣城,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不让他把静柔拉进火坑里……”林志清说到此处,竟不自觉地握紧了拳,眼中仍有激烈的光明明灭灭,那是仇恨与愤怒的光。

“后来您也知道,先生,她穿着嫁衣在房里悬梁自尽了,被发现的时候脸上全是泪痕,眼睛还睁着,怎么也合不上……她父亲也不肯把女儿的尸身交出去,就一口咬定女儿跟人私奔了,结果那姓杨的真让手下人乱刀砍死了他和他的老婆,连家里的丫头婆子都没放过!等到我回去的时候,我想好好安葬她也不行,所以我才答应了洛骢——他说只要我替他打听到王城里的消息,他就去凤鸣城帮我把她重新安葬了。我之所以恨这个帝国,就是因为它害死了我的静柔……您说她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非要受到这样的对待?记得洛骢跟我说,他怕我回去的时候找不到她的坟,就在她坟边上栽了一棵小树,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它长成什么样了……或许它也已经长大了吧?”

青年军人的低诉宛如灰烬,倾铭看着这个神情哀伤的青年,纵然早已知道林志清那段最为痛苦的前尘过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伸手拍了拍林志清的肩,低声道:“我知道,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我也知道那个姑娘对你来说很重要,她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其实你还比我好点儿,至少她还不会死在你手上。”

“是啊,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呢?没有了她,我也什么都没了……其实我应该死在漠北的,可是为了给她报仇,我才活到了现在……”林志清点头,语气中依然带着悲伤与叹息,“先生,您的意思……是那个人会因为您而死?”

“没错……最后也许我还是害死了他啊。”倾铭神情黯然地说,“我现在觉得心里很难受,虽然只要打下了王城和宫城我就赢了……但我赢了他就会死,我不想那样。”

“那个人是您的敌人吧?”林志清面色凝重地看着倾铭,语气低沉,“如果您不想他死,大可劝他投降啊——只要他投降,您就能保全他的性命,不是么?”

倾铭却叹息着摇头:“他不是别人啊——志清,你可知道我爱上了谁?那个人就是苍冥的国君,他叫朔寒,一国之君怎么会轻易屈膝投降呢?”

“先生,您……”林志清一时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原来是他……”

“是啊,的确是他……只要想到他会死在我手里,我心里就像千刀万剐一样。我们不只是敌人,还是注定只能有一个活下来的死敌……所以我真的很难过,志清。”倾铭的语气越发低沉,他甚至微闭了一下双眼,力图压抑住即将泄露的心绪,“所以我还有点儿羡慕你,真的……至少你还不会爱上你的敌人,世上没什么比这更痛苦了。我想不到,二十三年来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居然是我的敌人……”

林志清看着眼前的倾铭,这个从来都如此刚强决断的青年此刻竟如此脆弱,让人实在不敢相信他就是即将在血与火中葬送衰朽残败的苍冥帝国的人。他见过倾铭几次,印象中倾铭都是以无比刚强的领导者的形象出现在面前的,身上带着暗夜迷雾里的黑色鸢尾般的邪气,却不掩利剑般的锋芒毕露,总之不该是这样脆弱的,就像此时,一个即将胜利的人是不该如此的,而作为领导者的倾铭,更不该脆弱到如此地步。

火光映着他们的侧脸,为他们的侧影染上了一重暖色。他们忽然之间都沉默了,耳畔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声和山林间的虫鸣。

过了很久,倾铭才终于缓缓地说:“罢了,别提这些了……王城附近的队伍我和洛骢已经部署妥当,后天就开始攻打王城吧。”

“是,我明白了。”林志清点头——就连他也知道,攻城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挽回或者是反悔的余地了。

渐渐地来上早朝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身居要职的高官听说王城已经是孤城一座,能逃回老家的都带着家眷和金银细软逃了回去,回不了老家的也千方百计躲进了外国使馆。朝堂逐渐变得空空荡荡,文官能走的都走了,剩下来的只有几个武官,都是能调动禁军的。而唯一一个还没有离开的文官,是帝国外交官星涯。

而听说王城陷入重围之后,原本就冷冷清清的后宫连宫女侍从都跑了大半,那两三位贵妃也被娘家接了回去,留下来的只剩下了皇后云曦。现在宫城乃至整座王城都已不是久留之地,除了不能离开的人,其他人都是有多远走多远,尽可能地远离这座笼罩着战争阴云的城市。

这已经是苍冥帝国的第十七座都城了。千年之间迁都无数次的帝国在数百年前选择了这座城作为政权的中心所在,无数优秀的工匠在原本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建起房屋街巷,盖起宫阙楼台,便有了这座气势恢宏的王城。齐整如同棋盘的街巷正中是金砖玉瓦的宫城,朱红的宫墙高达近百丈,金色的琉璃瓦显示着王者高贵的气度,不可侵犯。现在它却笼罩在沉沉战云之下,很快就要被血与火席卷了——任谁都能嗅得出来空气里火药的味道。

王城外是无数的军队,那是雾月党人的精锐之师,也有一部分曾经是帝国最强大的武装力量北溟新军。每个士兵都身经百战,每个将军也都足以把一场仗打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虽然人数上似乎不及守卫王城和宫城的禁军,但实力完全足以与禁军一决高下。而城外的每个制高点都建起了炮台,山炮巨大的炮口直指着王城。一旦战斗打响,王城必将成为血与火的海洋上漂浮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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