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寂寞红——乱世银灯
乱世银灯  发于:2014年03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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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连月光都黯淡下来的夜晚,朔寒来到了宫城最北面的观天阁,那里是钦天监居住和观测天象预知国家兴亡的所在。十八年来,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在他印象中无比神秘的地方。

观天阁是一座建得很高的殿堂,从穹顶之中能直接看到天空中的星宿,里面还摆满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仪器。朔寒登上观天阁时已经累得双腿酸软,只能用手捂着心口剧烈喘息,汗水将里衣浸湿了一半,面色也因此显得更加苍白了——他自幼体弱,独自登上观天阁自然是颇为费力的。

然而他还没走进观天阁里,门后便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中气十足得震耳的声音:“《天官》这一篇我都讲了多少次了?不下十次了吧!你怎么还看不懂!我四十好几的人都看得懂你十几岁还看不明白么?我觉得你比我还老!去,自己看明白!”

朔寒一愣,突然想起钦天监最近收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徒弟,大概那小徒弟又在挨师父的训吧。他抬手推开了门,走进了观天阁那一片摇曳的烛光中。

烛火摇曳如同一片光的海洋,黑袍的少年放轻了脚步,缓缓踏入观天阁。而那篇烛光中,也缓缓走出了另一个身影。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走到朔寒面前,恭谨地行了一礼,说:“参见陛下。方才小徒顽劣,让陛下见笑了。”

“无妨。”朔寒看着面前的钦天监,语气淡然。

他面前的这人,正是二十年来从未预言失误过一次的帝国最出色的星相家,苍冥帝国的钦天监。他虽然是个文臣,却长了一张方方正正还有几分武将之气的脸,连声音也十分洪亮,方才呵斥徒弟那一声简直如同洪钟,真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要学占星算卦和看风水。宫里好几处楼台殿阁的风水都是他看的。看来也是人不可貌相,这不像风水先生的未必不是好的风水先生。而在钦天监身后,还有一个穿着浅蓝色长袍的十五六岁的少年,目光中还带着些惭愧,那应该就是他的徒弟了吧。

“我这次过来,是想请钦天监大人再为帝国占上一卦,”朔寒对面前身披褐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说,“这一劫,帝国是否还有希望安然度过?”

“是,请陛下稍等。”

钦天监走到可以望见星辰的穹顶之下,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星宿,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枯黄草叶,念念有词地往地上一撒。他低头注视着地面上凌乱一片的草叶,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过了一阵,他才抬头对朔寒说:“陛下,您可愿听到结果?”

“没什么,但说无妨。”朔寒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星象和占卦都显出了大凶之兆,也就是说,这一劫帝国是无法度过了,帝国还是会灭亡。”钦天监缓缓地说,“会有携天命而来的人把旧的帝国毁灭,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国家,他会把帝国用血与火埋葬……看来,我还是算对了。”

“那么……朝廷是赢不了这一仗了?”朔寒却并不恼怒,追问的语气也十分平静,“那些雾月党人会灭了这个帝国,是这样么?”

“正是——世间兴亡成败皆有定数,如今雾月党方兴未艾,雾月党人时运正盛,而帝国两千年间兴盛之数已尽,如今也是气数将尽了。”钦天监不急不缓地说,“如果陛下要我死,我也毫无怨言,也许……那些雾月党人是不信这个的。”

朔寒愣了一下,然后苦笑着摇头说:“不,我不是那种一意孤行的暴君,我不会要你死。其实我大概也知道是这样,帝国注定要亡——你早在父王登基的时候就算出来了吧?真不愧是苍冥第一的星象家。”

“陛下过奖了。”钦天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只是个星象家,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接下来的事,也只能靠您和文武百官了,请陛下保重。”

“我明白,我一直明白。”朔寒静静地说,“我会保重的。”

“还有一事,请恕我直言,”钦天监定定看着面前苍白病弱的少年,忽然露出了奇异的笑容,“陛下,我看了您的面相——您实在不是帝国的真龙天子,您根本没有帝王之相,或许这一场劫难,是对帝国的天谴也说不定啊。”

这话实在不是一个身为帝王的人能接受的,如果换了别人,大概早已一声令下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占星师拖出去凌迟处死了。但朔寒沉默了许久之后,却反而微微一笑,用带着些自嘲的语气说:“我当然不会是什么真龙天子,把我推上王位招来天谴自然理所应当,只怕母后泉下有知,肠子都悔青了吧?”

“只怕不止是太后,先王也会这么想——我也早就测算出了容秋那女人是帝国的祸患,劝他不要给她封妃,他不听;我劝他不要宠幸她,他不听;我劝他不要立容秋为后,他也不听……现在可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钦天监微微冷笑起来,忽而神情又转为柔和,“只是可惜了您——您根本没有过错,但别人犯下的罪却要您来赎……”

朔寒微微仰头望着这个比自己高了一截的中年男子,神情平静一如头顶夏夜的星空——这些足以触怒任何一位君王的言辞根本触怒不了他,因为他知道那都是实话,相比那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说辞,这些的确要更真实些。眼前的占星人大概是这个风雨飘摇的末日王朝为数不多的冷静的旁观者之一吧,那些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他从未参与其中,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他自然看到了所有人的命运,当然也包括朔寒的,和这个帝国的。

是的,钦天监没有说错,每个字都没错。

“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父王母后他们的罪过,偏偏要我这个儿子来赎,你说的没错。”朔寒轻轻叹息了一声,“现在我也没有选择了,就算是天谴,我也只能认了,你应该也知道,星宿的轨迹人是没办法更改的,所以每个人的命运也没办法改变,我也一样。”

“请陛下务必保重。”沉默良久之后,钦天监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只得客套了一句。朔寒也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身离去,单薄的身影在烛光中也披上了一层温暖却悲凉的色彩。

钦天监看着朔寒的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当那少年孱弱的背影终于完全从视线里隐去时,他才转过身去,带着悲悯、惋惜与无可奈何的笑漾开在唇边,那样的笑容之中,只有无尽的悲伤意味,像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向万劫不复的荆棘路。

他也曾看着朔寒长大,看着他从孩童长成如今的翩翩少年,虽说对容秋夫人没什么好感甚至心怀厌恨与忌惮,但对于朔寒,他却是颇为喜爱的,在朔寒年幼时他也曾走下观天阁教朔寒读书识字、辨识星宿,给他讲各种各样的传说。在他眼里这个孩子确实不该成为一位君王,如果不是容秋夫人硬把他推上王座,他也许还能活得自由快乐一些,至少不必给这个风雨飘摇腐朽不堪的帝国殉葬,不必以无辜之身做那些真正的罪人的替罪羊,当然,也不必再被任何人如同傀儡般操纵。

在他眼里,纵然朔寒是帝国至高无上的君王,离了朝堂,也不过一个孩子,一个弱小得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的孩子。那哀凉彻骨的目光宛如刀刃一般,每与他对望一眼,心便要刺痛一阵。

而他,只是一个卑微渺小的占星人,又如何去挽救或改变什么呢?

望归楼二楼的卧房里没有点灯,月光从窗口洒落下来,却并不明亮,像被什么遮住了似的不能朗照。朔寒推开门走进房里时不由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说:“怎么没人点灯呢?来人,把灯给点上。”

然而站在黑暗里的少年却没有等到点亮视线的灯火,回应他的却是一双将他牢牢抱住的修长有力的手臂,有人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霸道而不容置疑地将他紧抱在了怀里。那是一个青年男子宽广坚实的怀抱,带着某种充满侵略性的气息。而那样的气息却似曾相识,甚至是无比熟识的。

就算一时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他也知道那人决不是星涯。

“倾铭,是你?!”朔寒失声惊呼。

——是的,那人只可能是倾铭!

“难为你还记得我,朔寒。”黑暗里传来略带沙哑的低沉男声,“我说了这里我想来就能来,所以……我当然还会再来的。”

“你当这宫里是什么地方,能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朔寒尽力做出威严的样子来,“放手,听到了么?”

“我翻过这宫墙来会会情人,你就这么对我么?”倾铭显然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将朔寒抱得更紧,灼热的呼吸洒落少年颈间,“朔寒,你是不知道这几天我怎么过来的……我对你可是朝思暮想啊。”

“朝思暮想?这你也说得出口,这么久不见,你的脸皮倒变厚了。”朔寒不屑道,“还有,我是你的敌人,倾铭,你别搞错了。”

“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倾铭埋首在少年的发间低语,语气忽然转为温柔深沉,甚至带着悲伤,“明明我就要赢了,很快我就能实现我的梦想建立共和国了,可是只要想到要被赶下龙椅的是你,我就觉得心里像千刀万剐一样……我想也许你还会丢了性命,甚至是死在我手上……那样不是我想要的啊……只有看见你,我才会觉得好过一点,否则我心里不好受……这几天我都快被这感觉弄疯了。”

“倾铭,你真该去当个戏子,那样你肯定得名满天下。”朔寒的回应中只有冷冷的讥诮,“你就继续编下去吧。”

“不是的,朔寒,”倾铭说着,忽然扳着朔寒的肩将少年转了个身与自己面对着面,“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爱的人啊,如果我爱的人因我而死,我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哪怕你是我的敌人也没关系,除了你,我谁都不会爱。我知道这不应该,可是没办法,我还是爱上你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爱上了自己的敌人,你说,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朔寒与倾铭近得不能再近地直直对视着,借着暗淡的月光,他看见了倾铭的目光与神情——无论神情还是目光,都交织着眷恋、温柔、无奈与悲伤,像是不得不与自己深爱的恋人诀别。那双夜色一样的黑眸中早已不见了阴戾暴虐,只有无尽的无奈与温柔,而这些情感却又那么真实,真实得在对望的瞬间便让朔寒的质疑消去了一半,它们甚至比实话更像是真的。

是的……那的的确确是爱,倾铭是爱着他的,哪怕他们势不两立,他们注定无法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享有花前月下琴瑟和鸣的温馨,只能在战场上干戈相见,用有形无形的刀剑将彼此伤得体无完肤。纵然是心如刀割,也必须把手中的刀剑刺进对方的心脏。但倾铭却还是爱上了他,即使会如此痛苦。

“朔寒,你也不必再骗自己了——我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你骗不了你自己。你在珠港待在我身边的时候其实也是相信我的吧,那时你除了我又还有谁呢?何况你如果不爱我,为什么不践行你当初对我说的,把我凌迟示众,然后连朋党师友一起诛我十族?你应该直接下令出兵剿灭我的势力,而不是留我到今天啊。”倾铭接着说,“你可以那么做,但是这命令你下不了,对不对?就算是我从窗外吹药把你迷晕过去那天晚上,你醒了之后也完全可以喊侍卫过来的,可你还是没有,因为你不忍心啊——我是你的敌人,但我也是你爱着的人,你怎么忍心杀我呢?

“你不必否认,更不必拿星涯当借口,因为在你心里,我跟他是一样的,你爱他,但你也爱我,只是因为我们是敌人,你才不敢承认。如果你还不想承认,那我就再问你一次,让你说不爱我,你说得出来么?”

朔寒听着倾铭的话语,只觉得一种无所遁形的痛苦与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像是倾铭的手伸进了他的胸膛,将他的心拽出来,血淋淋地剖开了摆在他面前——那些话一个字都没错,而他的抗拒与否认,不过是欺骗自己的骗局而已。

倾铭固然是他的敌人,固然曾经囚禁过他上过他,曾经让他痛苦万分,但也曾给予过他怀抱的温暖,给予过他倾听,给予过他绝望中的依靠。他也曾蹲下身来,在同样的高度面对面地听他的诉说,而不是居高临下地指手画脚。倾铭的怀抱也是如此宽广坚实而温暖,那样的怀抱又何尝不足已成为庇护他的港湾呢?

纵然他们势不两立——对于朔寒来说,一直用抗拒和否认来欺骗自己,只是因为不愿承认自己竟然对敌人动了心,不愿相信自己竟会爱上一个与自己势不两立的人。他终究还是倔强骄傲的,乃至宁愿死也不接受这个事实,更不愿舍弃自己的骄傲直面自己的心。

事实是这样,事实就是他也和倾铭有着同样的想法,就是他也爱眼前这个身上带着黑暗邪气的青年男子。倾铭与星涯截然相反,星涯是光,是光明温暖的昼,倾铭却是暗,是诡异黑暗的夜。他像是黑夜的迷雾里生长的带毒的植物,弥漫着诱惑人心却带着致命剧毒的气息,不可触碰。但正因为不可触碰,才让人沉沦深陷,就算他要拖着自己沉入深渊,也无怨无悔。

倾铭正是他生命中不可触碰的存在,然而他却偏偏爱上了倾铭,爱上了生命中的不可触碰。

或者,对他们双方来说,彼此都是这样的存在吧,都是不可触碰的禁忌,但是既然已经深陷,自然也不能再挽回了。

真的要朔寒杀掉倾铭是不可能的,哪怕杀死他的机会就摆在眼前,谁会忍心杀死自己爱的人呢?当初说诛灭十族也不过是威胁,当真要下这道指令的时候,却是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

朔寒只觉得心痛如绞,巨大的痛苦几乎让他窒息——原来自己终是逃不过的,终究还是有这么一天,要直面一直无法面对的残酷事实。他突然挣开了倾铭的手臂,茫然地一步步后退,仿佛在逃避着什么,忽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身体陡然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原来是碰到了身后的床榻,他并没有摔倒在地,反而是跌坐在了身后的床榻上。滚烫的眼泪模糊了少年的视线,朔寒还想开口说什么,泪水却已夺眶而出,胸口仿佛被什么生生堵住了,话到了唇边,却统统变成了哽咽。

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了自己的骄傲,此时他的姿态像是无助,更像是屈服与投降,在这个与自己势不两立的人面前,那伪装出来的倔强与骄傲,已经再也无法坚持。

在那一瞬间,痛苦、绝望与无助一起袭来,他只觉得心口疼痛如同千刀万剐,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蓦地,他忽然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却是倾铭坐在他身侧,抬手捧住他的脸轻柔地吻去了纵横的泪痕,然后重重吻住了他微凉的唇——那一吻十分霸道,不顾一切地掠夺着他的唇齿与呼吸,强势得不容许任何抗拒。就在朔寒隐隐觉得有些眩晕时,倾铭放开了他,却仍捧住他的脸,在他耳畔低沉地说:“我只想要你,朔寒,我只要你。”

然后一点炙热从少年的面颊开始缓缓下落,先是划过脖颈,接着是锁骨,然后是单薄的胸膛——那是倾铭的手指,直接从领口探了进去,暧昧地在肌肤上游移。他甚至将朔寒的领口也扯开了,大片白皙的肌肤暴露出来,在黑袍的映衬下显出一种魅惑的洁白。

“放开我。”朔寒冰冷地命令,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他已经感觉到了倾铭的迫近,于是出于本能地想要退避,却反而像是在承接他的重量,“倾铭,给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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