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寂寞红——乱世银灯
乱世银灯  发于:2014年03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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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你相信我,”他说,旋即又微笑起来,一如往日的优雅,“天气这么热,我们不如找个凉快的地方歇会儿吧——去湖边怎样?”

“好。”朔寒轻轻点头,任凭星涯握住了自己的手。

满园的风花开得依然繁茂,纵然天翻地覆的风暴近在咫尺,它们也仍能这样无知无觉地盛开。那其实是遍地盛开的绝望,否则那溅落纯白花瓣的血色又从何而来呢?

“这些风花……好像开得特别好,之前它们从来没开得这么好过。”朔寒自语,“虽然五月的时候它们也开得很好,但现在好像开得更好了。”

“是啊,它们开得很漂亮——比我当初预想的还要美。”星涯侧过头去,用微笑表示赞同,“我那时也没想到它们能开得这么漂亮。”

然而,那样的美却并非出自繁荣与生机,而是末日来临时无路可逃的绝望,以及最深沉乃至足以摧毁灵魂的痛苦,那是它们扎根的所在。

林志清离开之后,倾铭再一次清晰地回想起了沉睡时的梦境——那个明知是梦却无法从中挣脱的可怕的梦境。

梦里他不顾一切地追在朔寒身后,不断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但朔寒却神情漠然地从他身侧走过,似乎从未与他相识。他试着去拉住或者抱住朔寒,却总被狠狠挣开甚至推倒在地。当他终于把朔寒单薄孱弱的身躯紧抱在怀里,而朔寒也终于不再挣脱时,那病弱的黑袍少年对他微微一笑,眼中却滑落了两行血泪。就在刹那之间,少年便在他怀中化为了飞灰四散,他徒劳地拢紧手臂,怀抱中却只剩下了虚无。那分明是梦,但他却无法从中挣脱,它实在是太过真实,以至于明知是梦也无法挣脱出来。仿佛朔寒真的在他怀中就此化为灰烬,在他眼前灰飞烟灭,而他的怀抱也真的就此落空。二十三年来他做过无数个噩梦,但最可怕的却莫过于此,因为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这一次,他是真的感到了害怕。

剧烈搏动的心脏渐渐恢复了平稳的跳动,但恐惧与绝望却不曾消散半分。他坐在先前躺着的薄毯上,蓦地埋首在自己掌心,却连一声叹息也发不出来。

他会失去朔寒……他终究会失去朔寒的。在他得到胜利的时候,在他在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梦想中的共和国的时候,他就会永远失去朔寒,失去他二十三年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人。那个身形单薄的黑衣少年再也不能留在他身边了,到了那时,他又要怎样面对一个褪色成冰冷黑白的世界?那是他爱的人,纵然势不两立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但正因为他们势不两立,他就注定要永远失去朔寒,在他的梦想实现的时候——只有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鲜血与生命,才能交换那残忍的胜利。

倾铭重新躺下来,试着合上眼重新入睡。或许是出于对睡眠下意识的抗拒,他终究是没能再睡着。他害怕再一次在梦里看见朔寒哀凉彻骨的微笑,看见他在自己怀中灰飞烟灭。他终其一生也不愿再梦见这一幕第二次。

然而,这一幕却将是他永世无法挣脱的梦魇,必将永远如影子般与他生死相随,直到他也不复存在。

“朔寒……”倾铭低声轻唤,声音充满了压抑的痛苦与迷恋,“我只想要你……我只要你……”

他不曾想过自己也会有呼唤一个名字来寻求短暂得几乎只是须臾的温暖平静的一天,但事实就是如此。唯有呼唤着朔寒的名字,他才能稍稍感到一丝平静,它像是麻醉的药剂,能够让他暂时忘记与所爱之人势不两立带来的痛苦,然而药力一旦退去,他又将再一次痛彻心扉——甚至是感到数倍于之前的心痛。

睡意不知何时又重新袭来,倾铭渐渐又沉入了梦乡。到底是透支了体力,也只有长睡才能让他恢复过来。他终于是又感到困倦了。虽然在梦境中,他也许又会反复重温那令他无比绝望的一幕,而在此之前,纵然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也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绝望。

或许失去这一世唯一的所爱,是深藏在每个人心里的,比死亡更深的恐惧吧。

26、记川忘川

就在倾铭沉沉睡去时,林志清正目不斜视地踏过遍地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尸体,遍身炮火硝烟与血腥交错的气息。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结束不久,王城之下尸横遍地,如同百年来为了争夺它而发生的每一场战争一样。

林志清带着原先跟随自己前来王城的那百来人,加上后来调给自己指挥的一支两百人的队伍,生生打退了帝国的一支大约与他们人数相当的部队——显然那是想突围而出的禁军,不料却遇上了他林志清这样的对手。将近三百人中光是死在阵前的就接近百人,只剩下些残兵败将连滚带爬地又躲进了城里,砰地一声重新关上了城门,一时间再没有人敢试着突围而出了。

他收起了手枪,拾起地上的眼镜交给晗铮,转过头对身后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人说:“以后要么就别上战场,要么就别听见枪响就愣在那儿,这次我还能救你,下次可就说不准了,懂了么?”

“这是你的眼镜——现在没办法换新的,踩碎了可就麻烦了,戴上吧。“

看着晗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有些慌乱地戴上了眼镜,林志清暗自叹了口气——他也不明白这样一个听见枪响就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愣在原地当别人的肉靶子,而且战斗已经打响了都还不知道敌人在哪里的家伙怎么在枪林弹雨里活到现在,真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参加革命,又是怎么被倾铭留下来的,带着这样一个人上战场实在是件考验耐心和勇气的事情,因为稍不留神也许连自己的性命也要搭上了。

方才那场激战中晗铮听见枪声竟然生生愣在了原地,手里虽然握着一支步枪,却忘了要向着对面的帝国士兵开枪,也不知道还要卧倒躲开飞来的子弹。所幸的是林志清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几枪将冲上前的几个帝国军队的步兵当场击毙,又连着开了两枪解决了马上的骑兵,才算把他救了下来。而晗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竟然直接开枪冲着前方一通扫射,也不管刚才对自己开枪的人在哪里,直接把所有的子弹都打光了,手指却还扣着扳机,咔嚓咔嚓地放着空枪,连慌乱之中弄掉了眼镜也没注意到。在林志清看来,这家伙还真是比十年前那个在漠北差点扔了枪转身就跑的自己还不如——好歹自己还知道那是战场。

“对了,这个给你——留着防身吧。”林志清说着,俯身从地上一具帝国士兵的尸体上捡起了一把手枪,递给了晗铮,“虽然也不怎么好,但好歹还能用,看着还行。”

“谢谢志清兄。”晗铮点头,随即抬头看了一眼王城高大的城墙,有些不解地问,“真是搞不懂朝廷的人——一座孤城有什么好守的?早晚都得被打下来,趁早投降也不必受那么多罪,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不过也是,要这些贵人老爷们向我们这群乱党投降,还不如让他们死。”林志清耸了耸肩,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再说了,就算只是座孤城,也得做个样子守一守吧。”

“那倒也是……”晗铮扶了扶眼镜,“那个……志清兄,你知道哪里有胶布之类的么?我的眼镜好像裂了……”

林志清看了看晗铮,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从地上捡起来交给他的眼镜镜片上裂了好几道深深的裂缝,于是低头思索了一阵之后对晗铮说:“我这里一时也没有,你去问问军医吧,先贴着将就一下也好。”

晗铮刚要转身往后方营地的方向走去,却又听得林志清在身后说:“还有,你帮我去看看先生吧,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又在做噩梦——他受了伤,在我帐篷里休息呢。”

王城禁军的殊死抵抗,正像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少年君王对自己心防的最后一点坚守——他终究是不能屈膝投降,就算兵临城下的是自己所爱之人,他也不能竖起降旗放弃早已只是徒有其表的骄傲。正因为无法放下,他才选择了负隅顽抗而不是屈服。

然而那样的坚持却是极为痛苦的——整个王城的对外联系几乎被全数切断,城里的禁军数度突围也都没有成功。而王城之中人口众多,纵然是开仓放粮也难以完全满足众多百姓的需要。豪富之家和达官贵人手中虽然有大量储粮,却总没有人愿意分出一点给城中百姓。缺粮带来了民怨沸腾和秩序的动荡,何况帝国军队的连连败退也渐渐瓦解着民众对帝国的信心。城外是几乎永不断绝的隆隆炮火,城内有不断暴动的饥民让军队在敌军的枪炮的人群间疲于奔命。这般内外交困足以令每一天都比一个世纪更漫长,足以令最近强的人也感受到被逼到无路可退的绝望。

何况外国公使们一直有意无意地向朝廷与王室施压,让朝廷要么一举将雾月党人镇压下去,要么开城投降不再抵抗——这些每一个细胞都议院的会议长桌与战场的腥风血雨的人们不愿让本国的利益因为王城被攻破而受到什么损害,当然,也包括他们自己的地位。

这些都令原本勒在苍冥帝国咽喉上的绞索越勒越紧,只需要再加重一分力道,就能将这个苟延残喘的帝国完全绞杀。

包围王城第十天的夜里,倾铭的营帐将近凌晨依然灯火通明,原本有伤在身的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过来,此时下属们都已经睡下了,他却仍聚精会神地研究着面前那张王城的地图,手里的笔轻轻点在地图上。

“先生,找我何事?”

林志清揭开帘子走了进来,灯火之下他的身影也披上了一层暖色。倾铭转过身来对他说:“明天就发起总攻吧,王城已经撑不下去了。”而他的语气却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起伏,他又恢复成了从前那副刚强决断的样子。

“是。”林志清颔首,忽而抬头看着倾铭,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些许关切,“先生怎么不休息呢?现在已经很晚了,您七天也只睡了四个时辰啊。”

“无妨,以前又不是没熬过夜,现在我也不累。”倾铭依然平静地说,“我给你讲一下安排,你过来看地图吧。”

林志清走过去,面前是倾铭铺开在临时当做桌子用的木箱上的地图——那张图上是王城与宫城的地形,还标明了各个地点驻扎的兵力。倾铭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支钢笔,点在地图上的某一处,而林志清也随之看向他指着的地方。

“攻打王城不算什么,打进城里很容易,但别忘了还有宫城。”倾铭开始给林志清讲解,“你看,宫城东门和西门的兵力差不多,相对于南门算是比较少的,到时候你我各带一支队伍,从这两个门开始攻城,如果你觉得不妥的话,南门就交给我,你带着人去攻打东门或者西门,等攻破了宫城,就在殿前广场会合。”

“先生,您有把握么?”林志清反问,“那样的话……有点儿冒险吧?”

“现在禁军的士气早就不如刚开战的时候了,再说这就叫冒险的话,你们跟着我搞革命又算什么?”倾铭淡淡一笑,语气平和,“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小心为上,毕竟朝廷也是困兽犹斗……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我明白了。”

林志清看着倾铭平静的面容,不由暗自为对方此时的平静感到心惊与疑惑——他真的不曾感到内心如同被地狱里蔓延的烈火灼烧般的煎熬,不曾心痛得如同自己的心在遭受凌迟么?到了将要与所爱之人兵戈相见之时,他反倒心如止水了么?

又或者,倾铭是在强行压抑着内心的煎熬与痛苦?是的,他当然是痛苦的,也许他内心早已不堪忍受,但他却不能说出来,他只能忍,只能把痛苦与悲哀关在心门背后,关在平静的目光与神情背后。看上去他是心如止水了,但那不过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结了一层冰,终有一天那些被压抑的会喷簿而出,再也无法拦阻。

倾铭的双眼漆黑一如此时深沉的夜色,他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论年纪甚至比林志清还要小两三岁,眼中却已有了与年纪不相符的凝重沧桑,仿佛已走过数十年岁月。那夜色般的双眸竟是深不见底,纵是如此了解他的林志清一时也无法看透。过了许久,林志清才低声说:“需要我劝那个人投降么?我知道先生不想让他死。”

“劝他投降?如果你办得到的话。”倾铭脸上浮现出了无奈而带着些许苍凉的笑容,“不过……没那么容易的。”

林志清苦笑了一下,还来不及回应,倾铭便又对他说:“志清,你还是先休息去吧——明天还有仗要打,没精神怎么行?”

“那先生您……”林志清看着几乎日日不眠不休的倾铭,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我待会儿就睡,我说了不碍事的,留学的时候为了考试几天没睡又不是没有过。”倾铭笑了笑,“你先回去吧。”

其实就连林志清也不知道,倾铭七天只睡了四个时辰,只是因为不想再梦见那一幕而已。

第十一天的黎明时分,轰鸣的炮声震碎了清晨的静谧。

围城十天之后,雾月党人的军队向内外交困的王城发起了总攻。威力巨大的重炮向着城门攒射,高地上的山炮也向着帝国军队的炮台开火,在巨大的轰鸣之中似乎连城墙都开始晃动了起来。

大地在炮声与枪声中颤抖,在火炮向着城门与炮台轰击时,军队也呐喊着冲向王城。而王城之上,黑底金龙旗与城下雾月党人的十八星旗遥遥相对,帝国疆域上或许是最后的一面龙旗在越来越明亮的天光里高高飘扬,却已不再是极盛时的气势如虹,反而流露出了陨落与毁灭之前的悲怆。

“攻城,攻城!”林志清厉声高呼,自己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都给我全力攻城,一个都不许退!”

机枪与炮火织成了天罗地网,向着数以千计的雾月党军队当头罩下。但密集的火力却根本阻挡不住那些士气高涨的战士,他们竟生生顶住了机枪的扫射与火炮的轰击,冲锋的势头并未因此而减弱半分。同伴的鲜血与死亡反而让他们更加斗志昂扬了,呐喊冲锋的军队像是一把尖刀,撕裂了火力织成的罗网,直向帝国的心脏刺了过去。

炮弹在城门与城墙上爆炸,震得砖石纷纷崩落,一片烟尘滚滚。登上城墙的雾月党战士与帝国军队的士兵贴身肉搏,有人坠下城墙摔得头破脑裂,却很快又有后继者攀上百尺高的城墙,用手中的枪和刺刀与守城的禁军展开了殊死搏杀。

不知道已经射杀了第几个敌人,林志清身侧尽是倒卧的尸体,手里的毛瑟枪枪口仍冒着青烟。他站在城墙上,听着炸雷般的炮声与密集的枪声,蓦地猛然一转身一枪托将从身后偷袭自己的禁军士兵打得捂着脑袋踉跄退开,又补上一枪打在那人胸口,那人连惨呼也来不及便从城墙上摔了下去。

青年军人满面烟尘和血污,宛若地狱里的嗜血修罗。他早已不知疲惫,哪怕已经从日出一直血战到了将近正午。而这些本应疲于奔命的禁军士兵竟也没有半分退缩之意,或许明白火力不足以阻挡面前这些进攻者,他们的攻势竟已接近自杀,仿佛要用血肉筑成屏障挡住进攻者的脚步。

——那个宫城深处的少年君王,竟真的要顽抗到底么?

禁军密集的火力网终于被撕开了一个缺口,炮台被山炮和重炮摧毁,机枪手也一个个被射杀或是手刃。攻城的军队齐齐发出了欢呼,士气比刚开战时还要高涨数倍。忽然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却是重炮终于轰开了紧闭的城门,那扇紧闭的门轰然倒下,王城已然门户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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