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揭起车厢旁的短帘向后望去,视野里的夜空被炮火映红,对着王城轰击的重炮将炮弹打向了矗立了数百年的城墙,在爆炸的巨大轰鸣与扬起的烟尘中,砖石簌簌而落,但那座城却岿然不动。而城上的炮台也以炮弹回敬,炮弹炸开之处一片硝烟,伴随着明亮的火光。
——那座在此矗立了数百年的古城,已然处在了血与火的重围下!
25、故人长绝
王城城门紧闭,城墙炮台上的火炮发出震耳的轰鸣,炮弹炸开时扬起烟尘滚滚,而机枪也向着围攻王城的雾月党人的军队疯狂扫射,冲锋中的士兵纷纷倒在了机枪下。眼看着倒在机枪下的人越来越多,林志清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与烦躁,向着身后的战士们厉声喝道:“停止冲锋,都留在原地!”
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紧闭的沉重城门,然后果断地向身后一挥手,命令道:“列队退后,重炮上前!”
炮兵很快点燃了引线,在引线燃尽时沉重的重炮猛然一震,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炮弹冲出炮膛在城门上炸开,爆炸声中似乎脚下的地面都晃动了起来。这一击之后,又有数门重炮从不同方位向着王城开火,爆炸的火光不断闪现,城墙上的砖石纷纷在摇震中崩落,但那沉重的朱红色城门上却连一丝裂缝也看不到。
王城的城墙用的并非一般的砖石,而是在砂浆中加入了糯米浆之后浇筑的,这种砖石无比坚硬,当年八国攻打王城时几乎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威力巨大的火炮也奈何它不得,而在数百年来的无数场战争中,无论是炮火还是刀枪都无法让它坍塌。这时虽然因为炮火的冲力崩掉了些砖石,却仍旧是岿然不动的。城墙若不是如此坚不可摧,这座城又何以在此矗立了数百年呢?无论林志清他们如何用火炮轰击,爆炸的烟尘散去之后,城墙仍旧稳稳地立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倒塌的迹象。
连着向城门开了大概十几炮之后,大约城里的守军无法忍受炮轰的巨响与冲击,沉重的城门忽然开了一线,一小队步兵和骑兵冲了出来,然而这在机枪面前无异于自杀——林志清早已命令下属架起了机枪,那队步兵连一枪也没放就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骑兵更是人仰马翻倒了一地,这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总算替倒在帝国军队机枪下的同僚报了仇。
“该死,这王城比我想象中的要难打下来得多。”林志清揉了揉额角,“从前我也在这儿守过城,那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按照倾铭给的情报——也就是那张神秘出现的布防图来看,他攻打的是兵力最少的南门。可眼下看来兵力最少并不意味着容易攻下,跟重兵布防几乎没什么区别。
炮火和机枪密集的火力织成了一张几乎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的军队都压制得无法前进一步,冲锋也无异于自寻死路。连接近城墙都做不到,就更不用说登城进攻了。
“这到底是王城——看来那个人是想把我们拦在王城外啊。”身侧响起倾铭的声音,却是倾铭疾步走来,眼中也尽是忧虑,“现在连王城都没办法靠近,就更别说进城了,照这样下去,天亮之前也打不下来这城。”
“天亮之前我会再试一次,要是还不行也只能先撤了。”林志清握紧了手枪,面露决然之色,“大不了围他们十天八天,等他们军心涣散再打也不迟。”
“对了,志清,这里还有没有战马?”倾铭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严肃地问身侧的青年军人,“借我一匹,我需要一匹马。”
“后边的马队里应该还有……先生,您要做什么?”林志清还来不及问清楚,倾铭便已转身向着后方的骑兵队列跑了过去。等他终于明白过来时,倾铭已纵身骑上了一匹黑马,带着二十来人纵马向着王城飞奔而去。
“不,先生!别去,别去啊!”
林志清声嘶力竭地向着倾铭大喊,但倾铭的身形却转瞬隐没在了夜幕与硝烟中——他知道倾铭是想单骑杀入城中,攀上城墙将城上的机枪手斩杀以缓解攻城的军队的压力,但这样做几乎是九死一生,甚至可能一去不回,而对于雾月党至关重要的领袖人物倾铭,怎能如此以身涉险?
知道倾铭要做的事情向来无人可以阻拦,林志清也只能暂且稳住心神继续留在原地将这场战斗指挥下去。身侧不断有炮弹炸开,也不断有同伴满身鲜血地倒下,他的神情却仍然冷定如铁——只是那样的冷定之下,却是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威力巨大的火炮向着城门攒射,炮火的红光几乎将天空都映成了火红,林志清眼前只剩下了迷蒙的硝烟,还有时不时闪现的爆炸的光。血与火正汇合成巨大的洪流涌向那座夜幕下的孤城,而那座城却仿佛一座孤岛,屹立在洪流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被卷走。
“列队,冲锋!”
一身戎装的青年军人厉声高呼,举起手枪向天放了一枪,千百人便紧随着他的呐喊向王城冲去,迎着机枪的扫射与炮火的轰鸣。
东方的天际隐隐泛出了一线鱼肚白。
一夜的攻城毫无结果,天明时分雾月党人不得不停止了进攻,暂时鸣金收兵。但王城周边的军队却仍保持着对那座孤城的重重包围,从四面八方围困着王城。陷入重围的王城已然无援可求,禁军只能困守城中,尽力拖延雾月党人攻入王城的时间。
黎明时分林志清撤退时,倾铭还未返回,而与他同去的二十人也没有一人回到阵地。一直到林志清带着下属撤回了营地,开始着手清点伤亡人数并替受伤的人包扎医治时,他们也依旧不曾出现。
莫非……他们竟真的有去无回,葬身在了守城禁军的枪炮下,又或者身陷城中寡不敌众,做了帝国军队的俘虏?
林志清越想越觉得忧虑,不安像是雷雨来临前的乌云般笼罩着他,以至于在一夜激战之后本应疲惫不堪的他竟丝毫感觉不到疲倦,在营帐里躺下之后也根本没有一丝睡意。片刻之后,他又起身走出了营帐,却依然没有在王城的方向看见有人归来,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还有能动的马么?给我牵一匹来。”他刚转头吩咐身侧的一名士兵,远处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王城的所在!
“先生!是先生回来了!”
林志清在无数惊喜的呼声里向远处望去,视线里赫然出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高挑身影。一身戎装的倾铭骑在高大的黑马上向这边飞奔过来,马蹄一路扬起了无数尘沙。等那匹飞奔的马渐渐近了,林志清才发觉马背上的倾铭满身是硝烟炮火的痕迹,俊美的面容被烟熏黑,军服上多了好几处划破的裂痕,但那身军服本就是深色的,也看不出是否沾了血迹。
倾铭原本束在脑后的齐肩长发散乱了,在奔马带起的疾风里凌乱地飞扬起来。冲到林志清跟前时,倾铭陡然勒马,下马时却几乎是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所幸林志清伸手扶住了他。
林志清这才发觉倾铭眼里布满了殷红的血丝,但目光却仍然像利剑一样雪亮得可怕。掌心里隐隐有温热湿润的触感,低头一看竟全是鲜血——那些血从倾铭身上的伤口里涌出,将林志清的手掌染红了一片。
“杀了七个他们的人,打伤了九个……机枪手倒是差不多都死掉了,”倾铭的声音疲惫而低哑,“只是……只有我活着回来了……真是……对不起那二十个弟兄。”
“别说了,先生——您受了伤,要快点包扎才行啊!”林志清急切地说,“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没事,都是皮外伤,死不了的……”倾铭摆了摆手,却再也掩饰不住透支体力之后的虚脱,“禁军果然是禁军,地方上那些杂牌根本没法比……咳咳……我也算领教过了。”
话音方落,倾铭再也无法忍耐疲惫与虚脱,强烈的无力感转瞬击溃了他最后的一丝坚持,他身形一晃,整个人竟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被林志清本能地伸手撑住,但他却并不是昏迷,只是倦极之下沉沉睡去罢了。
“先生,先生?”林志清摇晃了一下倾铭,又伸手试了试他的呼吸——沉沉睡去的青年呼吸总算还是平稳的。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但倾铭到底比他高大,要架着倾铭回营帐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帮倾铭把流血最多的几个伤口上了药再用纱布妥善包扎起来之后,林志清便坐在了铺在营帐里的薄毯上,他的身旁,便是沉沉睡去的倾铭。
这是他第一次离倾铭如此之近。倾铭睡着时眉宇间的邪气才终于收敛些许,不再像黑夜里盛开的弥漫着飘渺诡异的花香的黑色鸢尾般流露着邪魅,也不再锋芒毕露如同利剑出鞘,反倒流露出了几分纯澈,像是回到了在不想听的课上睡过去的少年时光。林志清坐在他身侧,揉了揉酸痛的肩。
这是他的营帐,倾铭躺在他铺在地面薄毯上。他看着这个自己无比尊敬的人,看着沉睡的倾铭眼角眉梢流露出少年般的纯澈,不由得微笑着无声地叹息。
也许倾铭是在做梦吧,他或许正在梦境里与自己所爱的人相见,纵然那人是他的敌人,纵然他们本应势不两立。但他终究是泥足深陷地爱着那个人,那个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人。林志清见过国君一次,也就是他替洛骢和倾铭偷画下朔寒的画像那回,只记得那人是个苍白病弱的十八九岁的少年,眉宇间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愁云,单薄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到天上去。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又会有什么值得这个强大得足以翻手为云覆手雨,足以倾覆整个帝国再在废墟上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度的青年领袖如此不能自拔呢?如果换了是一般人倒也罢了,可眼下如此泥足深陷的人,却是雾月党的领导者倾铭。
看来为情所惑的时候,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朔寒……朔寒……”倾铭突然无意识地低唤,梦呓之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痛苦与不安,仿佛心被放在烈火上灼烧,他似乎极力想睁开眼睛,却总是无法做到,“朔寒……你、你别走……你要去哪里?!”
“不……朔寒……朔寒!”
倾铭忽然大喊一声,睁开双眼猛然坐了起来,却只看见了坐在自己身侧一身戎装的青年军人。他望着林志清,却只是长舒了一口气,说:“没事,刚才做了个噩梦而已。”
他的语气轻松得如同谈论一出社戏,但他的手却悄然按在了自己心口上,似乎这样才能按住那颗剧烈搏动的心不让它跳动得如此剧烈。而他贴身的衬衣被冷汗浸透了一半,贴在身上只觉得一阵冰凉。
“您可是……梦见了那个人?”林志清低声问,“我听见您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是,我的确是梦到了他,”倾铭说着,手依然按着自己的心口,“我梦见他死了……那实在是个可怕的梦啊,他死了,就在我怀里化成了灰,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可是……我没办法醒过来……”
林志清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倾铭又用低哑的声音说:“志清,你可以让我自己呆一会么?你先出去吧——占了你的帐篷,实在抱歉。”
“好吧,那我先出去了,先生再休息一阵吧。”林志清说罢,站起身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就在他背过身去时,他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叹息。
七月明晃晃的阳光里,风花开得一片繁盛,纯白的花瓣在阳光下几近透明。黑衣的少年俯下身去,指尖轻轻触碰那带着点点殷红的花瓣。城外的战火还没有蔓延到宫城,因而宫城之中总算还比较平静。但只要想到城外重重包围的数万雄兵,想到昨夜那整整一夜不曾停歇的隆隆炮声,便不禁心生凛然——这样的平静,也不过暴风雨来临前那一瞬的晴朗而已。
这个早晨也确实是平静的,在城外猛烈的进攻暂时偃旗息鼓之后,一切又都像千百年来那样波澜不惊了。树上甚至还有鸟雀的欢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似乎被阳光刺痛了双眼,朔寒抬起手挡住眼睛。七月的天空几乎没有一丝云,蓝得让人目眩。
他眼前这娇小的花朵依然在盛开,迎着越来越刺眼的阳光。花瓣上的殷红刺目如血,传说中那是失去挚爱之人的女子在泪水流尽之后眼中流出的血泪,溅在花瓣上才有了这一点点的触目惊心。风花象征着绝望的爱,事实上它也是一种残酷的花,在这洒遍了无数人血泪的深宫之中扎根于曾埋葬万千尸骨的土地反而开得如此繁盛,竟开成了一片山野间也少见的绚烂。
是的,它扎根于绝望和痛苦,因为它本就是绝望的象征。纵是被帝王选中,也没有因此而淡化了本身的悲怆色彩,而正因为选中它的是一位身处王朝末日却无力抽身离去的少年君王,那悲怆凄凉的意味反而又加深了几分。
在朔寒眼中,这一片七月的潋滟繁花也笼罩在了末世将至的悲凉之下。这个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帝国就要在血与火中覆灭,在倾覆与毁灭来临之前,任何美好都不过是破败车架上点缀的黯淡金粉而已。
“朔寒,日头这么毒,当心别中暑了。”
青年外交官温和的提醒在耳畔响起,朔寒却并没有转身,只是轻声问道:“星涯,你刚才去了哪里?”
“去城门炮台附近看了一下——昨天夜里那一战伤亡也不少,不过总算没让那些乱党打进来。”星涯的语气也十分凝重,“那些该死的乱党,居然用重炮对着城门轰了整整一夜……还好望归楼这一带离得远。”
“现在呢,他们被打退了?”朔寒反问,“倒是听不到炮声了。”
“没有,只是暂时停下来而已,队伍都还围在城外呢。”星涯微微蹙眉,“估计是觉得一时半会打不进来,打算先围城一阵子。”
“围城之策胜过十万雄兵……何况他们围的还是一座孤城啊。”朔寒叹息,“我们也没有援军了,就算突围又能怎么样?我们哪里也没办法去了。”
“只要王城一天不破,这宫里就一天是安全的,最坏的打算我也做好了……”星涯说到此处,像是斟酌用词般停顿了一下,“如果最后连宫城也守不住,大不了就是死在一起——我决不让倾铭那混蛋带你走。”
听到倾铭的名字,朔寒单薄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战栗,那个名字像一根刺扎进了心里,在心脏缩紧的瞬间带出一阵尖锐的痛。他转身望着星涯,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方才心里那一阵刺痛竟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察觉到少年的异样,星涯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朔寒漆黑的长发,仿佛抚摸一匹自己最爱的绸缎。这年少的君王在他手下微微颤抖,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场盛大奢华却冰冷空洞的木偶戏般的婚礼上,他又看到了那个站在红毯尽头神情茫然无助的少年。
他终究没有力量斩断或解开朔寒身上沉重的黄金枷锁,只能任凭它把这个弱小的少年牢牢锁在帝国这条破败不堪的大船的掌舵者的位置上,随着衰朽腐坏的帝国一起撞向暗礁。而弱小如朔寒,如何能够转得动那腐朽的船舵呢?到底还是无法挽回,也无法脱身。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最后一刻来临时仍留在朔寒身边,而不是像那些口口声声说着要保卫帝国的人一样毫不留情地弃朔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