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寒在午后登上了宫城的城墙,看着禁军将士们在城墙上架起一门门火炮,女儿墙上则架起了机枪。龙旗还在城头飘扬着,只是在朔寒眼中,那在湛蓝天空下飞扬的旗帜却反而带出了几分末世将至的悲凉——这个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帝国,终于走到了末日。
“城里的禁军加上新编练的巡防营,还是足以跟雾月党人一战的,”身侧响起星涯温和平静的声音,而星涯的手也覆上了朔寒肩头,“现在王城内外都是重兵布防,我们尽力为之就是了,真的赢不了他们,我也和你死在一起,你看我不是留下来了么?”
“到最后,留下来的还真只有你啊,星涯——连我那几个叔父都逃了,我的皇姐皇妹嫁人的嫁人,没嫁人的大概也投奔了别的亲戚……除了你,没人再会留下来了,”朔寒垂下眼帘,低低地叹了口气,“云曦虽然也没走,但我打算把她也送走,留在我身边只有死路一条,我不想看无关的人跟我一起去送死。”
“朔寒,你果然跟你母后不一样啊,她可不会在乎无关的人是死是活。”星涯微笑,目光却是黯然的,“只是她的家族已经被诛灭了,你还能把她送去哪里?”
“我会找人照顾她的,让那个人把她带走,”朔寒平静地说,“我知道有更适合她的人,她跟那个人在一起,会比做皇后要好得多。”
他重又望向远方,眼中却没有熊熊燃烧的斗志,反倒只有令人心惊的绝望的平静,连悲哀也没有,只有平静,但那却是万念俱灰之后最刻骨的绝望,是预见结局之后放弃了一切希望的颓然,是被巨大的难以名状的痛苦折磨到极端之后的窒息。他像是一个早已预见了判决的死囚,此时他听见了预想中对自己命运的宣判,却不再恐慌,更不再惧怕,只有平静,但那并非坦然,而是最彻底的无望。
“那就让他们来吧……”星涯也望向远方,手轻轻拥住了少年单薄的肩,“既然这一战逃不过,那就让他们尽管来好了,反正大不了死在一起,没什么好害怕的。”
朔寒无声地点头,令人窒息的心痛又攫住了他的心,令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倾铭,我们终于还是有这刀兵相见的一天啊……你我再见之时,也就是你我生死相搏之时吧?
——我是爱你的,但你却要用血与火把我和这个帝国一起葬送,你是我爱的人,但我们却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如果不是这样,我又何以这么痛苦呢?
——你是我的敌人,但我终究还是爱你的啊……
“总之你也不用怕,这里还有我呢。”星涯的声音温润如玉,一如既往令人心安,“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走……我死的那天也不会。”
城头的大风吹动他们的衣发,猎猎有声。七月湛蓝的天空下城楼沉默地矗立着,风里隐隐有了火药的气息,虽然一切都平静一如千百年来的每一日,但这样的平静之后,必然会有最强烈的风暴到来,将一切都摧毁得片甲不留。
“我要去栖云宫一趟,天这么热,你先回去歇一会吧。”
朔寒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身侧白衣的青年外交官,波澜不惊的目光仿佛黑夜里无风的湖面。
对于云曦来说,她从未想到朔寒会在节庆之外的日子主动到栖云宫来,这个根本当三宫六院不存在的少年君王通常是连她的存在也想不起来的。
当然她也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踏进她的寝宫了。
“云曦,我有件事要问你,”朔寒对云曦说,“现在王城已经朝不保夕了,你真的还愿意留下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妾身既然做了皇后,就应当与夫君同生共死,”云曦看着眼前的丈夫,忽然隐隐察觉到了不祥,“所以无论如何妾身都会留下来的,如果夫君觉得妾身是个累赘……就请赐妾身一死吧。”
“同生共死?跟我这样的人同生共死是不值得的——你没必要跟一个不爱你的人一起去死,我也不会让一个我不爱的人跟我死在一起。”朔寒的声音平静得甚至有些冰冷,那不是丈夫对妻子说话应有的口气,“何况我们什么时候真的做过夫妻?没有夫妻之实就不是真正的夫妻,也就没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了,你不必那么做。”
“可妾身的家族已经被诛灭了,您让妾身回哪里去呢?”云曦茫然反问,“倒不如赐给妾身白绫一条,让妾身自行了断吧。”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赐死你的,我知道你父亲已经被我诛灭了九族,所以我也给你找好了归宿。”朔寒摇了摇头,“你说过你也有心上人……那人是叫墨冉对吧?不要惊讶……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我还很感激他呢,要是没有他,我可就真的太对不起你了。”
“什么,夫君您……”云曦目瞪口呆地看着朔寒,不敢想象他竟然早已知道了自己与墨冉的关系,她一直以为他是一无所知的,“您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对他的态度本来就不同寻常,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队长,居然能够让身为皇后的你亲自帮他包扎伤口,我可是第一次见到你对谁这么上心啊——这本来应该是大夫做的事情,为了他你居然愿意亲自去做,你能说你对他不上心么?”朔寒不急不缓地说,“而且,你腰里的双鱼玉佩……和他的是一对的吧?我在他身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应该是你送的,否则他又从哪里弄来的呢?”
“夫君,我……”云曦还要说什么,朔寒却抬手制止了她,继续把之前的话说了下去。
“你不用说什么对不起我,我可以有星涯,你当然也可以有你爱的人,何况我本来也对不起你,嫁给我这样的人也委屈你了。母后活着的时候我没办法做什么,现在总算是有了机会——我把你指婚给他,嫁妆按照公主的规格置办,我会给你们平民的装扮和足够的钱,你们愿意去哪就去哪,最好离开苍冥,远走高飞吧。”他说着,忽然微笑起来,“只是现在国库有些亏空,也只能尽力而已了……这我也实在没办法。”
“夫君,现在苍冥国难在即,妾身怎能丢下您与他人逃走呢?”云曦不解地望着朔寒,也顾不上什么皇后的仪态,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您……您就让妾身留下来吧!”
“呵……你果然是养在金笼子里的鸟,我打开了笼子你也不愿飞走啊。”朔寒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你不走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我和母后不一样,我不喜欢把无关的人拖下水。再说了,那不是你希望的么?难道你真的愿意为了你从小学的那些劳什子三从四德跟一个不值得的人一起去死?”
“你跟我一样年纪,现在也还没到十九吧?我注定难逃一死,但你还可以好好活下去。既然嫁给我不是你的意愿,那就去过你真正希望的生活吧——嫁给自己爱的人,然后好好活下去,总之……别跟我一起死,那不值得。”
他话音方落,门外便走进来一个身穿侍卫黑衣的青年男子,那人手臂上还缠着白纱,正是重伤初愈的侍卫队长墨冉。墨冉走到朔寒跟前跪下,道:“陛下,您传我来此有何吩咐?”
“墨冉,我将云曦皇后指婚给你,稍后我派人将嫁妆和其他财务送到御卫廷,请你务必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苍冥最好,今天就走。”朔寒平静地说,“这件事你一定要办到,明白么?”
“陛下,您、您这是……”墨冉登时也愣住了,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惊诧与欣喜瞬间点亮了他的目光——他终于能与所爱的人结为夫妻,光明正大地厮守一生了么?
这是在从前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谢陛下隆恩!”他匍匐于地,向着朔寒磕了三个响头,“墨冉定不负所托!”
“夫君……”云曦愈发无措起来,然而朔寒却不容置疑地扳开了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沉声道:“云曦,你要抗旨不遵么?”
云曦一愣,连忙低头应道:“妾身不敢,妾身……妾身遵旨!”
其实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里是无比欢喜的——有什么比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更让人欢喜呢?那个她原本以为只能深埋心底的愿望,此时竟得到了实现,她的欢喜早已无法形容。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她终于还是等到了,等到了那个爱自己的人,也等到了与他长相厮守的一天。
“我也为你们准备好了平民的衣服,今夜三更时分到宫门去,自有车马等候你们,守门的人我也打了招呼,会开门放行的——你们只管上车出去就好。”朔寒说,“记住,有多远走多远,别再回来了。”
少年微笑起来,云曦却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明灭的残灯般的光,它是那么不祥,以至于让他的微笑都透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来。那带着自嘲意味的微笑悲哀得锥心刺骨,覆满凄凉的灰烬,竟然完全不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十八岁的少年应该有的。寻常的十八岁少年或许还在梦想着建功立业或是飞黄腾达,梦想着闯荡出一片自己的天下,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却仿佛已经走完了自己大半的人生。
“这宫廷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离开这里,你们才能过你们想要的日子,你们不该给这个帝国陪葬,它的陪葬有我就够了。”朔寒似乎是对云曦与墨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走吧,都走吧,留下来只会白白送死而已。”
对于云曦,他能够给予的也只是这样了——他给不了她信任,给不了她温情,更给不了她爱,所以他只能在帝国即将倾覆毁灭时打开囚禁她的黄金囚笼,放她飞向真正属于她的天空,他们都是被这个帝国束缚了太久的人,如今他已无法挣脱身上的枷锁,但他还能放她逃离,他所能赐予她的,也只有这最后的自由。
这也算是赎却了容秋夫人的罪吧——让他和她结合本就不应该,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他这么做,也算是赎了母亲对她犯下的罪行。
他不是容秋夫人,让无辜者跟自己一起成为殉葬不是他的作风。
黄昏的蓝紫色仿佛纱幕一样笼罩了天地,七月灼热的阳光在此时也温柔下来,变成了柔软的金色,西边天空的云霞被染成了一片玫红金黄的绚烂,花海般簇拥着血一样的夕阳。
倾铭在距离阵地不远处的一片野地里找到了林志清。那是一片荒草丛生的平地,杂草长得有半人高,饶是倾铭身材高大,也被掩去了半身。而林志清站在那里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一片绚烂的天空,目光中有种恍惚的忧愁。这个用枪用得百步穿杨的青年军人向来喜欢独处,跟他人相比总显得不太合群。
听见倾铭走来的响动,林志清便转过身来,对他点了点头说:“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么?队伍我都部署好了,炮台那边也……”
“不,我不是想问你这个,”倾铭打断了他,“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是有什么心事吧?”
林志清注视着眼前的倾铭,这时的倾铭已经换下了平时穿的西装,穿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军装,银色的肩章和流苏彰显着统帅的身份,他齐肩的长发已经在脑后扎成了一束,与军装同色的军帽上还镶着一颗银色的五角星。这身衣服跟自己此时穿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自己的军装上的装饰不如作为统帅的倾铭华丽。在作为普通士兵和步兵队长时,他怎么样想不到自己也会有穿上这尊贵衣装的一天。
“您给我的指令是深夜开始攻城吧?”林志清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只觉得掌心烫得可怕,“说实在的,就算我在这儿守过城,真的要我亲自挥师攻打王城,我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您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城战啊,先生。”
“看来我对你的期望太高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背上这包袱。”倾铭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其实你不必紧张,该怎样打就怎样打吧,反正不都一样是打仗么?我这没当过兵的都不紧张,你又何必呢?”
然后倾铭抬头望了望一片绚烂的天空,说:“你也别忘了,你的静柔……她在天上看着你呢。”
林志清全身一震,抬头望向天际——在渐渐变成蓝紫色的天幕上,他竟真的又看到记忆里那张温柔美丽的笑颜浮现出来,苏静柔在天空中温柔地凝望着他,向着他微笑。片刻之后,她的笑颜便又在他眼中隐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在看着我。”林志清喃喃,“我明白了,先生,这一仗我会打好的。”
“快要开始晚饭了吧?也该回去了。”倾铭拍了拍林志清的肩,眼中仍是一片凝重的忧虑,“你知道就好,总之你好好打,别给自己找包袱。”
“可是我看先生您也不轻松啊——看上去您的心事也不比我少。”林志清望着倾铭,不由得也有些忧虑起来,“是因为那个人么?”
倾铭无言地点了点头。纵然是林志清也不知道他此时如何心如刀绞,如何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苦痛。如果胜利与梦想的实现需要以所爱之人的生命作为代价,那必然会令人感受到心被磨盘一点点碾碎的剔骨的疼痛。那痛苦早已超过了胜利的欣喜,可眼下的事实却是,这残忍的胜利已经要属于他了。
“没有办法,已经没办法了……”倾铭叹息,“不过我好歹还知道他也爱我……好歹他也是爱我的,那就够了。”
晚风吹过半人高的荒草,暮色中隐隐传来了一声声鸦啼,夕阳早已看不见了,他们忽然都沉默了下去。远处是王城城楼昏暗的剪影,在黄昏里无端显出一种被毁灭的阴影笼罩的濒死的苍凉来。
过了很久,林志清才终于咳嗽了一下,轻轻开口:“我们回去吧,先生。”
子时三刻,一辆小小的马车从王城西门悄然驶出,车夫驾着马车向着东南方飞奔而去。没有人注意到它,唯一注意到的,或许只有黑沉沉的夜而已。
云曦和墨冉换了平民的衣装坐在车里,耳畔是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响。这架毫不起眼的马车正载着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王城,那座金碧辉煌的城在身后越来越远,它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心里陡然一阵不安袭来,云曦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裙裾——就在他们身后那座城里,有什么要发生了!
“曦儿,怎么了,是车太颠簸了么?”墨冉察觉到她的异样,便坐近她身边抬手揽住了她,“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我很少出远门,大概不太习惯吧。”云曦摇头否然,面色却依旧苍白,“没事的,过一会就好了。”
忽然之间,车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一声轰鸣,那声响如同炸雷一般,连墨冉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揭开了车帘一角,向着车夫问道:“怎么回事,难道是要下雨了?”
然而不等车夫回答,云曦便又惊呼起来:“墨冉,你快来看,快来看啊!不是下雨,是、是王城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