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债就要血偿,你害死了我爱的人,就拿命来偿还吧——偿还她,也偿还我。”林志清对那个面无人色的巡抚说,“虽然你和这些人的命全加起来,也抵不过静柔一个,但我还是要让你偿命,否则她又怎么能安息呢?”
“现在,就给我的静柔偿命吧!”
林志清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之后鲜血在地上溅开——子弹打穿了杨鹏展的头颅,横行一方的巡抚睁大双眼倒在地上,震惊和恐惧还残存在圆睁的眼中。那个一枪终结了他生命的年轻军人站在鲜血与尸体之间,神情冰冷残酷如同一个年轻的死神,手枪的枪口上,一缕青烟正在缓缓散去。
他的身侧倒卧着十几具尸体,每一句都布满了狰狞的弹孔,鲜血淋漓惨不忍睹,鲜血漫流如同红色的河流。这座府邸上至主人下至仆人和管家,都死在了他和他的下属们的枪下,没有一个人幸存。
“报告长官,已经没有活口了,”一个士兵向林志清禀告道,“如您所愿,鸡犬不留。”
林志清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示意下属随自己离开。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场复仇的杀戮之后,他心中却反而多了一重彻骨的悲凉。
他的梦想实现了,当年他人眼里一事无成的少年人如今衣锦还乡,也亲手为所爱之人报了仇,但是实现着一切之后,有谁为他欢呼呢?那个会为他梦想的实现而欢呼的人,早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明天把这座宅子和那姓杨的名下的财产都分了吧,分给城里的人,”他对身边的下属说,“以苍冥共和国的名义。”
晚风拂面而来,林志清叹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风拂过鼻尖时,他感觉到了微弱的酸凉。
谁又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悲凉呢?耿耿心期一朝实现,一鞭晴旭中他纵马重返阔别十年的故乡时,却已没有人为他欢呼,这本就是悲哀的,在实现梦想的同时却永远失去了唯一的所爱,无论有多少人为自己欢呼,在自己看来,都不过一片死寂而已——就如宫城中的最后一战结束时那片血泪般的残阳,在血一样的余晖中,世界只剩下死去般的寂静与荒芜。仇敌的鲜血,也无法将这悲凉洗去。
因为苏静柔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终究还是永远沉睡在了死亡的国度,杨鹏展的死,终究无法换来她的重生。
在离开凤鸣城前的那天,林志清去了一趟城北埋葬穷苦人和无名死者的乱葬岗,从那座没有墓碑的坟里挖出了苏静柔的遗骨,用上等的棺木重新收殓,之后将棺木亲自护送到早已选好的新的墓地,由手下的战士们帮着重新安葬了这个美貌温柔知书达理却命比纸薄的少女——这个紫丁香般美貌温柔的书香门第出身的少女,在死去时也不过十七岁,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
新的墓地在一片人烟稀少的山坡上,一片碧草如茵,丛生的是茂密的桦树和其他无名的树木,树梢总有清脆的鸟鸣,夏有鸣蝉秋有促织,无人之时静谧安详如同被喧嚣遗忘。苏静柔人如其名,是个文静温柔喜欢安静的女子,这一切喧嚣都走不进的山林,当是她最好不过的安息之所,从此只与明月清风、鸟鸣虫吟与夕阳晨曦为伴,或许也是她期望的安宁吧。她向来是讨厌喧闹的。
林志清清了最好的工匠,用了能找到的最好的汉白玉石料为苏静柔刻了一块墓碑。那块墓碑上细细雕刻了流云与丁香的花纹,因为林志清觉得那种美丽却又带着温柔忧郁的气息的花与自己的恋人最为相配。那块墓碑上,苍劲有力的魏碑体刻下一行小字:“冥河谁将双鱼寄,碧落黄泉两相思。”落款则是“苍冥共和国陆军上将林志清”。
而那座墓碑上,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七个遒劲的大字:爱妻苏静柔之墓。
最后一捧土掩埋了棺椁,士兵们齐齐将毛瑟枪指向天空,鸣响的枪声惊飞了林间的群鸟。听到这枪声的人们猜度起那位死去多年的苏家小姐与这位功勋卓着的陆军上将的关系,也有人隐约记起了多年前的旧事,而今这迟来的施予那位苦命少女的礼遇,当是那段不得圆满的青梅竹马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年后的重续——曾经他们也是一对两小无猜情深意切的金童玉女,曾经他们也有过海誓山盟,有过只属于彼此的约定,然而多年之后,身为陆军上将的他却也只能用这迟来的礼遇,在阴阳两隔之后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部下鸣枪之后,林志清跪倒在新筑的墓冢前,郑重地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身跨上了马,与部下一起策马离去。自此他离开了秦州,离开了凤鸣城,这次离去,便再没有了归期。
因为秦州凤鸣城自此再不是他的故乡,在苏静柔死去的那天,他与故乡间的最后一缕牵挂就已被斩断。从此他再也没有了故乡,他回归的脚步,早已被引向了虚无。
他纵马离开了阔别十年的故乡,确切地说是离开了这不再是他故乡的地方。从此带着一颗已经死去的心,踏上了荆棘满路的飘摇逆旅。
29、终·寂寞风花
苍冥共和国成立一年之后,大总统倾铭忽然在民众的惊诧与不解中挂冠而去,将总统职位让给了副总统洛骢。在洛骢宣誓就职之后,他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留给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下属和同僚的,只有辞职信上一句寥寥数字的话:“年少才疏,难堪大任,望诸君另觅贤才。“这显然更像是一个借口。
那之后无数人都在猜测倾铭的去向。有人说他去了南洋,重操旧业又开起了公司;有人说他去了西洋买了处房子隐居起来,从此不问世事;有人说他早已浪迹天涯,也许已经去了世上那些无人敢抵达的地方。而也有知道他与那位自刎而死的旧帝国的少年君王间的故事的人说,他又一次去了曾经留学的东旭,在失去挚爱之人的彻骨悲哀之下投海自尽,从此便追随那位少年君王而去了。如是种种,莫衷一是,最终都归结为了对他功成不居的赞叹和放弃大好前程的惋惜——总统有八年任期,他只不过当了一年大总统,还有七年可以大展宏图,更何况,他只有二十四岁。
只有洛骢知道他挂冠离去的真正内情——在总统府的办公室里,倾铭留下了一张画像。那是一幅西洋式的油画,画的是一个身穿黑袍的少年,那少年的面容苍白而忧郁,目光中如水的悲凉即使被画笔凝固也依然直刺人心。这少年正是在最后一战里死去的朔寒。而总统府的花园里,倾铭也种上了大片的风花,在他离去之后,它们犹自盛开着,开成了一片灿烂,那种美得凄凉的娇小的花朵,是朔寒最爱的花。
世人皆赞他功成不居,却不知他内心背负着怎样的悲苦与哀伤,他只是无法再接受这片萧索寂寞的山河,无法再面对这片伤心之地。他终于是再也无法接受这片没有了朔寒的土地了,更何况他的希冀和梦想,也早已在一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里化为了泡影,除了这片寂寞的土地,他还有什么呢?
这苍冥本就已不再是他的国土,爱情也好,梦想也罢,都已经幻灭如泡影,他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山河永寂的荣耀,于他而言只不过永无止尽的孤独与悲苦,那并不是他想得到的。
沧桑尽处,这位一手创立了共和国终结千年帝制的青年人将所有的传奇与荣耀都留在了身后,而自己摘下了光芒万丈的冠冕,悄无声息地俯身退去,史书上只留下了一个背影,一个苍凉而寂寞的背影。
洛骢知道,倾铭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也再不会找到倾铭,无论倾铭是生是死。
他既然已经决定俯身退去,谁又能阻拦他?
而林志清显然属于不接受倾铭这一决定的人之一——他素来对倾铭最是敬重,跟随倾铭出生入死多年,自然认为一直身先士卒的倾铭才是大总统的最佳人选,到底倾铭在建立共和国时还曾经亲自握枪上阵杀敌,而洛骢却只是躲在背后出谋划策和出钱,连决战也没有参加,这样的人如何就能白白当上大总统?
那样对倾铭不公平,至少他这样认为。
倾铭挂冠而去,洛骢上台两年之后,林志清聚集部队和几个效忠倾铭的地方军官发动了兵变。年轻的陆军上将率领军队直逼总统府,将护卫官兵尽数射杀,甚至用重炮猛轰总统府,几乎将总统府轰成了一地瓦砾。当他带着几个警卫冲进洛骢的办公室时,天花板都已经被震出了裂痕,粉尘簌簌而落。见他们冲进来,一个卫兵便冲过来挡在了洛骢身前,被他一枪打了个脑袋开花,血溅在了洛骢身上,也溅在了桌面的文件上。
而林志清将枪口顶在了洛骢的太阳穴上,一如当年用枪指着那位巡抚。他用手中的枪顶着这个中年男子的太阳穴,冷酷而镇定地逼迫洛骢交出共和国的政权。
“反正你也当不好大总统,不如就让我当吧。”他说,“难道占了先生的位子,你就能心安理得么?”
洛骢选择了息事宁人屈服在士兵们的枪口下,他交出了政权将总统之位让给了陆军上将林志清,自己则狼狈逃到了海城,从那里搭了商船逃往东旭——其实也未必算得上狼狈,他还带走了自己半数的家财。
虽然按照法律,军人是不能参与总统竞选的。
然而策动了这场兵变夺了政权的林志清也未能风光多久,不过短短数年,这个年轻的陆军上将又被更有心机的地方军阀以同样的方式赶下了台,连直属的部队都先险些全军覆没。他一人之力终究无法对抗联合起来的各地军阀,于是他也唯有只身一人乘船逃往南洋,从此再也无法回到苍冥,再也无法踏上苍冥的土地——就连苏静柔那座碧草青青的坟冢,他也无法回去祭扫了。
林志清败走南洋之后,由于军阀之间不断混战,共和国的政局越发动荡,更兼没有了强有力的领导者,八年之后,苍冥共和国分崩离析,大小军阀在外国势力的支持下割据一方,征战不休,苍冥的国土重新陷入了遍地烽火狼烟之中。乱世的大幕并未随着帝国的覆灭而合拢,帝国末年的乱世之后,又是一场新的混乱。
不过十年左右,共和国便不复存在了,只留下了战火之下苍生涂炭的苍冥,狼烟四起,十室九空。
万里之外的云洲,一座带着花园的三层小楼前平整的草坪里,一身白色洋装长裙的云曦合上报纸,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
现如今她不再是皇后了,她只是一个与丈夫平静地生活在异国的普通女子,但她却终于逃过了那些腥风血雨烽火狼烟,免于成为那个衰朽帝国的陪葬品。而那个曾经是她的夫君的病弱少年,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帝国的殉葬,是他用最后的权力给了她逃脱的机会,那是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个决定了。
其实朔寒说得对,帝国终究要灭亡在战火之中,如果不走,她和墨冉也只会成为战争的灰烬。那个病弱少年其实是个聪慧之人,至少比她要聪慧得多,他早就看到了结局。她想起他眼中明灭的不祥的光——那便是刻骨的绝望。因为他知道的,那是再也无法更改的结局,是他逃不过的宿命。所幸他总算还来得及让她逃脱,才没让无关的人与自己一起成为陪葬,而她也因此得到了最圆满的归宿。
那个少年的心,其实并不像他的母亲那样冰冷。他其实是一个无辜者,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而已,他唯一的错,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代坐在了错误的位子上。所以他终究逃不过那宿命的罗网,逃不脱命运的囚禁。而与他相爱的星涯与倾铭,也终究是没能逃脱吧。否者何以一个惨死殿前,一个抛下新生的共和国不知所踪呢?到了最后,终究是只剩下了一地惨烈而已,那是命中注定,只因为朔寒命中注定成为一位身不由己的君王,星涯注定成为他身边的帝国外交官,而倾铭注定成为立志推翻帝国的革命者。到头来,除了这惨烈凄凉的结局,再也不会有别的收场。
她回过头去看着一切,忽然觉得自己是天地毁灭的浩劫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心中尽是劫后余生的苍凉与叹息——在她的身后,沧海横流天翻地覆,连天与地都陷于毁灭,只有她从中逃脱,免于被埋葬在废墟之下,并且重获新生。
那么她是应该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和欣喜,还是为那些被埋葬在废墟之下的人的不幸叹息呢?
“曦儿,外面天气很好吧?”屋里传来的墨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快到下午了,不如我们就在院子里喝茶怎样?等会儿我就把茶具拿出去。”
“好。”
云曦微笑着答应,和煦的阳光轻柔地笼罩住她。
她随手把报纸放到一边,向上的那一面上,印着林志清的戎装照片,以及赫然在目的标题:“苍冥共和国变乱再起,烽火乱世谁主沉浮?”
宿命仍旧纺织着它羁绊一切的网,那看不见的锁链依旧羁绊着每一个生灵,无论帝王将相抑或贩夫走卒,无论高贵抑或卑微。它仍是看不见的牢笼,囚禁着它的千万囚徒。命运的齿轮仍要向前转动,永远有人身不由己,永远有人不得不面对最残忍的幻灭。所爱的得不到成全,希冀与梦想如日出时的人鱼公主化为泡沫幻灭消散,拥抱在刹那落空,紧握的双手被分开,信仰供奉的神像崩塌毁坏化作尘土。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的囚禁。在落幕之后,他们也仍是命运的囚徒,逃不脱的,是宿命早已为他们写下的残酷凄凉的终章。
故事终于要落下帷幕,那些姓名都化作了史书上泛黄的剪影:朔寒、星涯、倾铭、洛骢、林志清……他们的身影随着时间的逝去而化作苍渺,他们的血泪凝成殷红的琥珀,他们的爱恨终将成为史书上一行行沉默的记述。而浸透了他们血泪的土地上,唯有风花绚烂盛开,纯白的花瓣上点点殷红宛如溅血,盛开的花朵迎着阳光,绽放出潋滟的美好。然,它们却也开得如此寂寞,如此凄凉。
因为那是绝望者的血泪浇灌出的花朵,每一朵都扎根于痛苦,绽放出锥心泣血的绝望。
浸透了血与泪的土地上,唯有风花寂寞地绽放,那是绽放遍野的苦难与悲哀,亦是最绝望的爱恋,是在无法成全的爱与身不由己的命运中绝望的人们将他们的悲哀与绝望归还遥远的荒原,从此便凝聚成了这一片凄凉的灿烂,那些悲哀与绝望,最终化作了风花,寂寞地绽放遍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