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思混乱的回忆着从前山海经上的传说,忽然觉得长久筑起的堡垒挡不住这凄凄灰烬之地前他的控诉。
他们的控诉。
于是我将脸缓缓偏过去,仿佛以这样的姿态便可以抵御一切,逃脱一切。
喊一声,那不是我。
“可是,事到如今,朕站在这里,到底也是问心有愧的。”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却是出人意料的沉静,令我不禁错愕的抬起头来。
他俯低身体,攥起一把焦土放在掌心慢慢揉搓,眉宇间攒起些惆怅与迷惘,“是啊,问心有愧。想留的人留不住,想杀的人却又杀不了,”他眼神有点飘,唇边也开始泛出淡淡的苦笑,“留不住,杀不了,不能杀,不想杀……可朕是皇上,有什么事办不到,有什么难得倒?”
他的脸没入皎洁的月光中,微微闪着光亮,而眉峰与眼角,鼻梁与下颌,划出惊的锐利与秀丽惊心动魄。
我一时为之所摄,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他一点点合拢手掌,将泥土握入其中。
“朕想明白了,既然杀不了,那就这样吧。这世上有些事后悔一次就够了。”他站起身,猛的将手一扬,远远将那把土撒了出去,“纵使天下人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可我绝不容自己再这样的痛悔,绝不容许。”
年轻的皇帝静静立在参差不齐的衰草间,眼神有些黯然,薄薄的双唇却抿得不容置疑。
行路难
夕阳如同缕缕浮荡的孤魂,在渐渐沉落的夜色中漂游,映衬出团团银灰色的云朵。
我望一眼天色,回头吩咐各军丁将一天的猎物按种类一一分好以备晚膳,正当众人忙乱间,忽然自远处传来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蹄声甚为急迫。抬头远远望到羽林军都尉端木青正快马加鞭驰骋而来。
转瞬间他已驰至数丈外翻身下马,急急凑上前低声禀告:“将军,不好了,皇上一个人打猎去了。”
我胸口一紧,忍不住皱眉:“什么?皇上一个人去的?!”
端木青古铜色的脸孔涨成黑红色,嗫嚅低语:“皇上说要一个人散散心,让羽林军在原地候着,这可是圣旨……”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瞧我的脸色,声音也越来越低。
这人整一死心眼。我狠狠横他一眼,“是么?皇上朝哪里去了?”
端木苦起脸伸手一指,“朝北去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北边正是雨霁泽,名字虽起得好听,实际上却是大片湿沼泽地,终年浓雾不散,更有无数野兽毒蛇出没,被圈为皇家猎场只赖其北边是浩浩汤汤的琅宾河,因而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无须派兵固守。
端木是才从韶烽琢拔上来不久的武官,全不知其中深浅,竟真就让皇上一个人这么去了。
我心中火烧火燎一般,强按着怒气吩咐他:“你赶紧去领羽林军过来。袁子新知道路,你听他的就好,我这就去雨霁泽。”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一把扯过云琮的缰绳磕镫上马,远远朝北奔了出去。
那袁子新乃羽林军副都尉,又是长安本地人,有他在一切定能安排妥当。
我胡乱的想着,感到裹满湿意的风自耳旁呼啸掠过,不禁暗自发狠:这惹事的皇上,又不是不知道雨霁泽是什么地方,怎么敢自个跑到那里去!
眼下已是九月二十一日,我本该守在整饬一新的老宅子中料理诸多事宜,准备九日后与兰芷郡主的大婚。
“这个时候朕去打猎还要拉着边卿一起,实在是有些夺情,边卿不会怪朕吧?”
昨日傍晚,点榴亭内,天子斜倚在宽大的藤床上,隔了碧纱橱悠悠相询,语意仿佛歉然,唇角却轻轻弯出一道弧线。
我诺诺而应,心里一阵发凉。
盛装宫女跪奉两盘瓜果,他从中拣出瓣剥好的石榴,慢条斯理的咬上一口,深紫色的汁液自唇角悄然流下,衬了白得透明的脸颊,似是如雪梨花绽出鲜红的蕊心。
又似白练蛇吐出的毒信,我不禁打个寒噤,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上面去。
当晚明焕听说此事很是不以为然,一直哼哼个不停,总算碍着对方是皇上,没把腹诽露出来。
端坐在一旁的郡主倒是梨涡浅现,笑靥如花,“得皇上器重总是好事,再说经过这许多天的安排张罗,一切也都差不多了,左右前后不过是三天罢了。文孝你自管去,一切有我们。”
我起身施礼,甚为感激,“多谢嫂夫人费心。”
郡主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只是不知文孝你心里,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几滴冰凉的雨水坠在脸上,我心头迷惘异常。
而雨霁泽已隐约现出它的轮廓。
稀疏的林丛间雾气缭绕,犹如白练环抱,细雨霏霏,沙沙而响。
跃下鞍,松开缰绳放马儿自去,用剑鞘拨开一根斜逸的枝桠,我望见疯长的草木下流水静淌,波光璀璨,然而更多的还是无数干涸了的浅浅溪道,团团枯草埋入淤泥中,在细碎的雨滴中微微颤抖。
我梭巡着在雾气中隐约可见的裸地,没有发现上面有任何痕迹,而这看似坚硬的地面其实并无法承受一人一马的重量。
极目四望,除了自远处飘来的苇花,一切都在沉睡,空无人迹。
然而我知道,就在某个不为察觉的角落里,正蛰伏着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它全神贯注,觊觎良久,随时准备袭击猎物。
也许在它旁边,横倒着某个人。
这个念头刹那间令我胸口一片冰冷。
我攥紧剑鞘,感到掌骨被坚硬的镔铁硌得生疼,深吸了口气,慢慢向沼泽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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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不知来到了哪里。
蹒跚而行,足下有时如踩软絮,有时又变得硬实无比,我听到自己的呼喊声回荡在深深浅浅的草木里,而头顶的星光苍白如洗。
雨声淅淅沥沥,瘴气盘旋在泥沼尽头令人望之却步。我惦念皇帝的下落,也忧惧随后而来的士兵是否会为这大片的泥沼所吞噬。
在这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灌木渐趋浓密,鞭子似的枝条刮在身体上,割开衣裳划破肌肤。腰间长剑不时被生满倒刺的野藤缠住,浓稠的泥浆自足踝间涨起,逐渐没上腰间。
这一切让我想起旧时的岁月,于是有一瞬间的犹豫,想从原路退回去,但还是咬紧了牙关继续向前蹚去。
我将长剑高举过顶,抵着淹过胸口的泥浆一步步踏上岸去。
此时黑夜笼罩四野,万籁俱寂。
找了棵树蹲下,抹一把雨水,我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而眼前黑黢黢的林丛一路铺展而去,将长夜吞没。
将长剑挂回腰间,拧一拧满是泥水的衣裳,我纵目四望,竭力想摒弃那些不妙的念头,可它们偏偏徘徊不散。
我一阵烦躁,又是一阵恐慌,提起剑柄胡乱的在地上戳刺,只搅得泥土翻飞,宝剑咣当当作响。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绝望终于潮水一般涌过来,我颓然倒地,膝盖几乎难以支撑身体。
此刻,身后树枝蓦的一声轻响。
我骤然一惊,抚剑转身。
伴随着叶片悉窣的摩擦声,一袭明亮的黄色闪在眼前。
“朕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来的。”
天子眉宇间笑意如流。
我身上一软,禁不住长长松了口气,只觉得心中巨石终于坠地,而额头不知是冷汗亦或雨水一起滚落下来。
对面人笑容可掬,眼角眉梢更显得极为得意。我望着他,胸口突然绽出股极为深沉的愤怒,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便心神宁定,神色恭敬的跪拜在地:“叩见陛下,微臣护驾来迟,万死之罪。”
他恍若不闻,眼光越过我落在远处的一点,声音平静,仿佛自语,“你可知道这里从前是庄王孙的府邸?”
庄王孙是千余年前一位土王,以奢靡闻名于世。
我听得微微一怔,稽首道:“禀皇上,臣亦有所闻。”同时眼角余光微微扫着他,见皇帝袍色明净,除了被雨洇得潮湿外并无明显污浊,不禁有些奇怪。
“朕打小就听过这个说法,曾不止一次来到此地想要找到他的遗迹,怎样,”他微微一笑,“这下边卿不奇怪了么?”
我被看破心意不禁心头一跳,抬头看到皇帝的脸孔掩映在珠帘般的雨滴中,愈发晶莹如玉,忙俯身奏道:“陛下,此地甚为险恶,依臣看……”我本想说该速速离去,可眼见夜色深沉,路途更是多加危厄重重,略一踌躇再续道:“依臣看还是找个避雨之所,请陛下保重龙体。”
他目望前方,雨滴沿着浓密的睫毛一颗颗滚落,“那边有座旧殿,朕从前常常去那里玩的,只是从来都是一个人,想不到今天会叫他人一起去。”说着眸光垂落,一对深深的瞳仁儿光色荡漾,“原来是你。“
此意将何如
我拣些半干的树枝堆在废弃已久的殿堂中,俯身打了几次火折子才勉强将火点起来。火势一起,不多时已将殿内潮气驱除大半,雨水淅淅沥沥沿着破损的翘檐一溜滑落,映着清冷的夜色,照出墙壁上人影憧憧。
皇帝反剪了双手站在一旁,待火燃起来后便靠近火堆席地而坐。我不擅贴身侍侯旁人,等他坐下才想到应该掸尘除灰等一干杂物,不由心下打个突,余光窥过去,却见皇上脸上笑吟吟的,神情甚为温和。
此时天色已晚,外头灰沉沉的乌云遮星掩月,全不见半点光亮,只剩雨声萧萧,偶尔一阵风起,拍得残损的殿门咣当一声响。
看样子就算有袁子新领路,羽林军怕是一时半会也赶不到的。
我打量着天色,暗暗叫一声苦也,向皇帝跪倒施礼,禀告他说要去猎点东西来准备晚膳。
皇帝一摆手,笑道:“不妨事,朕不饿,你先坐过来。”
我叩谢完毕,离他远远的屈膝而坐。
皇帝皱眉道,“你衣裳都湿透了,还是靠火近些坐。”
我口中应一声,朝他的方向移了两寸,低下头只看着地上青砖。
“朕又不是老虎,你离那么远做什么?”
听他声音微愠,我不得已只好再凑近半尺,仍偏了身子,垂了头。
“你过来,朕有事同你商量。”
这次皇帝的口吻倒不恼了,却多了几分森然威严,我暗叹口气,起身来到他旁边,坐自然是坐不得的,且单膝跪着吧。
“简卿前几日上了奏折,说是西戎弓马强劲,要朝廷再派匠人去函雍关以便锻造兵器,只是如今前阵子英湛也上了这样的本子,眼下匠人数目不足,却不够分,你身为兵部侍郎,且说说看怎样?“
这个话题大出意料,我登时一怔,“禀圣上,兵部尚未收到西定侯的文书。”
“简卓的折子上盖了西定候的大印。”
本朝规定,拥有伯爵以上勳衔的封疆大吏其奏折加盖相应印章后可不经六部而直接呈上天子。这虽是一种殊荣,但因兵部掌管粮饷军备,极少发生将领不知会兵部而直达天听的事件。眼下我初掌兵部大权,简卓居然就来这么一下子,明显是摆下马威来了。
这小子……
我腹诽两句,仔细想了想答道:“回圣上,臣以为西定候的事要紧,嘉平关倒是可以放一放。”
“嗯?你且说说看。”
“启禀皇上,嘉平关自然是第一等要务,然究竟秦晋之欢结成不久,燕国内部又有变故,想来近来不会大起干戈。而据前阵子臣勘察的兵部各项明细所示,五年间已拨给嘉平匠户逾八百,远在诸塞之上,而韶烽不满五百,函雍更少,只有三百五十户。依臣看来,若允了英督候,那是锦上添花,若准了西定候,却是雪中送炭。”
皇帝击掌大笑:“好个雪中送炭!”声音忽然一沉,瞳孔中精华四射,“朕还以为卿家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嘉平关外的白骨,是燕人的血仇。”
我胸口一紧,不由昂然仰首,直视对面那双寒光凛凛的眸子亢声道:“禀陛下,燕乃大敌,臣时刻不敢忘。然蛮夷凶残,多年来肆虐西北残害我无辜百姓。凡华夏子民,无论靖燕无不视之为仇雠。今幸得陛下圣明,更有西定候忠勇,当趁此时荡平西戎,将之连根拔起,使我西北永无后顾之忧。”
皇帝瞥我一眼,淡淡一笑,“可西戎骑□强,又如何个荡平法?”
我说得兴起,一时全然忘记上位者是九重天子,从火堆里拣起根烧了大半的焦木,借着木灰在地上勾勒起来:“世人之知蛮夷精于骑射,便以为非精骑绝难相抗,其实谬也。想我汉家儿郎凭强弓劲弩即可破敌,而长枪军若训练有素,对抗骑兵也是绰绰。简卓要匠人想来正是为此,何况西戎不事耕种,以肉类为主,非茶不能解腹内油腻,只要将函雍关外我散居百姓收入关内,再控制商贾不准贩茶过关。时间一长,这些蛮夷定忍耐不住,自会前来攻城。骑兵不擅攻城,西戎又无催城拔寨的步兵,我们以逸待劳,先用弓弩击杀,再结长枪阵,管他来多少都必定有去无回!想我军背拥函雍,大靖便是倚靠,西戎则贫瘠无比,除了劫掠又能靠什么?等耗上个几年尔等定七零八落,四分五裂。彼时再将臣服的部落移入内地与汉民杂居,不服的部落尽斩车轮以上男子,如此西北可定。而又净得良马无数,调配嘉平!”
皇帝沉思俄顷,摇头道:“若燕趁此兴兵……”
我径自摇头,直陷进自己的思绪里去,“兵贵精不贵多!我倚坚城高墙,对蛮夷万人足亦!何况嘉平经年整饬,实为天下第一雄关,又有良将健卒,只要无甚纰漏,伐燕或者力有未逮,但自保绰绰有余。”
我口中滔滔不绝,一根焦木在手里翻飞不停,木杆那头还在燃烧,被我信手一挥,几点火星飞了出去,直扑到对面人脸上,烧得他哎哟一声。
我看得清楚,刹那只觉一头冷水当头浇下,撒手将木棍撇得老远,双膝扑通跪倒匍匐在地,颤声道:“臣死罪!”
这次的罪名可不仅仅是忤逆,大不敬了。
等了良久不见回应,我心中咚咚打鼓,稍抬了头偷眼瞧上去,却见皇帝一手慢慢揉着半边脸颊,眼睛向下瞄着我,神色甚是古怪。
我和他眼光在半空中相碰,心里一抖,慌忙将头垂下去,老老实实的俯身在地,再看不清皇帝表情。
许久之后,上方才有声音响起:“罢了,你也是无心,起来吧。”
我岂敢就此奉旨,只是不住叩首谢罪。
皇帝显是颇不耐烦,“叫你起来就起来,难不成让朕扶你么?”
我犹豫片刻,还是谢恩起身,又向后退了两步,离天子远了些。
簌簌火光下皇帝清雪一般的脸孔上已烫起数个小红点,我忐忑不安,正琢磨要不要再告个罪。却见皇帝眉目低垂,仿佛想到了什么,忽而轻声一笑。
“简卿这次绕过兵部,直把折子上道朕这里来,你心里怕是不舒服吧?”
皇帝能不记得冒犯重罪最好不过,只是一口一个“你”,委实听得人寒毛倒立,这问题提得又不明所以,我思量着小心的开口,“禀皇上,简将军贵为王侯,自然……”
“别打马虎眼,朕问你话。”
我无可奈何,打起精神应道:“回陛下,兵部是罗尚书执掌,臣不过区区一个侍郎……”
皇帝又笑了,这次的笑容狡猾而笃定,象一头得意的狐狸。
“朕记得夏居鸿做侍郎侍简卓可从没盖过什么侯爷印章啊。怎么,你和简卿如此水火不容么?”
我暗叹口气,低下头不作声。
“上回朕听老太师说,你和简卓从前是莫逆之交?”
我应一声,“少年时均在军中,因而结识,也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皇帝似乎颇有兴味,“怎么如今却会化玉帛为干戈?”
各为其主吧。
这答案彼此均心知肚明,只是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我又暗自叹息一声-这些年的叹息会是如此之多。
“禀陛下,臣想……大概是彼此性情不相容的缘故,固是可惜,却也强求不来的。”
皇帝笑容灿烂,明净异常,“若是朕做个中间人从中调解斡旋,让你们重拾旧日情义,岂非美事?”
又来了。
我一阵头疼,实在想不出怎样应对,只得躬身拜谢:“多谢陛下。只是臣以为……”说到此处正感为难,忽然听到咕噜咕噜的响声从对面传来,却是皇帝的肚子在叽哩咕噜的抗议不停。不由精神一振,“多谢陛□恤臣子,只是圣上万金之躯,切不可有所损伤。臣这就去猎些山禽来以备御膳。”说完也不等皇帝陛下的回复,施个礼便迅速闪到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