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关灯
护眼

对此可以酣高楼

我少年时行走江湖,天为被,地为床,栉风沐雨的日子过惯了,山林湖泊中许多飞禽走兽在眼里都成为美味佳肴。所以十余年后重操旧业时,我很高兴的发现自己并没有把旧时的手艺丢掉。
叉在树枝上的野猪肉皮毛已经褪淨,被窜起老高的火苗撩得滋啦滋啦的直滴油,串在一起的野鸭肉已烤得八成熟,焦红透亮,香气四溢。
我本想猎另一只野鸭,更肥硕,肉质也更鲜嫩的,且不肯离开自己的巢,然而当那只嘎嘎乱叫的野鸭扑扇着翅膀准备攻击时,我望到乱蓬蓬的草窝有些毛茸茸的小东西。
有只小鸭子还没睡醒,一脸稚嫩。我回想着它们的模样,感到有种柔软的东西搔着胸膛。
“想到什么了?”
对面响起一个声音,温和的,柔和的,含着饱满的仿佛随时都要滴落的笑意。
我敛紧唇角,低头答道:“启禀陛下,微臣想到从前打猎的一些趣事。”
皇帝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沉默片刻,终于再度开口,只是声音忽然仿佛变得空了,好像凭空多了个大洞,所有的声响都陷进其中,不住的打转回响,那么远,而不真实。
“朕小时候,常常跟父皇和皇兄一起出去打猎。父皇弓马遒劲,总是他一个人领先在前,皇兄紧随其后,而朕……我从前并不喜欢沾这些,要么借口读书躲开,要么便是远远的拉在最后,眼见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
年轻的天子在提起先皇时,神色平静得象无波的井水,也没有任何礼节的致敬。这打消了我试图起身执礼的犹豫。
我慢慢转动着火焰上的树枝,有点不安的倾听着帝王的回忆。
先皇爱好骑射,这我自然知道,从前正是他第一次带我来到这琅宾西苑,甚至连那时的坐骑也是蒙先皇钦赐,与故太子均恒的君臣之情也自猎场萌发的,然而搜遍记忆,却寻不到眼前人的身影。
大概因为那时我的眼睛,只肯盯着前方
火焰在参差的树枝中燃烧出灵动的姿态,焰尖舞动,绽出缕缕幽蓝,颤动的影子依依流过皇帝的面庞,自眉心而下颚,交错的光影遮盖了眉间原本迫人的锐利,只留下虚幻的柔和景象。
“父皇每次打猎总能满载而归,心情也会好上很多天,连跟我说话,声音也没有那么高。”他抬起头,近乎透明的阴影从睫毛下瞬间滑开,一对澄澈的眸子耀着火光,象两支小小的炽热的火把,“他本是很威严的人。”
威严么?我低下头,小心的收好有所异议的表情。
在记忆中,先皇的性子开朗而温和,他最乐意做的事是肆意驰骋,让一众随从只能勉强看到一闪而过的影子,甚至连太子均恒也追不上他的蹄声。
然而无论御骑的脚力怎样好,我总能不远不近的跟随在后,有一次先皇兜了个大圈子,雀儿仍没有甩掉我,驻马提鞭向我虚指摇头:“边翎啊边翎,你怎么不是朕的儿子?”均恒太子刚好赶上听到这句话,边笑边喘息着插口:“父皇想要收他做儿子么?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们相顾大笑,我杵在一旁呆头呆脑的听着,许久才明白过来,不由满脸通红。
“父皇向来是很钟爱皇兄的,为人父者,自然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英勇神武。”
皇帝的嗓音有点沉闷,好像勉强阻挡洪水的堤坝,压抑着惊涛的回响。
说起这些事,对他来说,是很难的吧。
我心里有一点堵,不想听下去,却又不能动,只能木然转动着串满野味的木杆。
“皇兄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抵了颌,沉静的发问。
我一时失语,张开嘴,又紧紧闭起。
对面人轻轻摇头,有些黯然,“我不是在试探你。在皇兄去嘉平关那年,我还只有十二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他目光低垂,似乎坠入过去的时光中,“我记得皇兄总是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得紧,可也只记得这么多。倒是他的太子妃我记得还真切些,只是那一年长宁宫大火,什么都烧没了。”
长宁宫乃故太子均恒大婚之后所在宫殿,太子新婚燕尔,情深弥笃,是以在嘉平关一的役凶信传来后,太子妃便悬梁相殉,而长宁宫也于是夜因风起火,将旧日一切繁华皆化成灰烬。据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长宁旧址仍无人敢靠近,都传言能在夜里听到女子悲泣。
“给我……给朕讲讲皇兄。”
我从愣怔中清醒,自架子上取下烤好的野味,背对皇帝抽出刀将猪肉和鸭肉一一切好,连着装酒的牛皮囊一道小心翼翼的呈在他面前。
他不看眼前的食物,只盯着我。
“殿下……”我想要寻找着适当的字眼,然而最终只是垂下头,忍不住浮出一个微笑,“先太子殿下,的确很象先皇陛下。”
呵,我又想起那段秣马横刀的岁月。均恒殿下弯刀如雪,如画江山沉在水样的刀光中。
――待孤一朝为帝,定要剑指北燕,戟扫南羌,雪我大靖百年膳腥之耻!”
――边翎,跟孤一起来!
为什么眼睛开始发涩,止不住的沉痛袭上心头。
猎猎的北风,飒然作响的旌旗,闪着寒光的铁甲。
身着冕服的太子妃自万军里静静行来,娟好的眉眼写满刚毅,风卷珠冠悉窣摇动。
――妾祝太子此去嘉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拓我大靖万世之基!
――丈夫支手把吴钩,意气高于万丈楼!妾祝诸位将军建功立业,功标青史!
“皇兄……始终没有……”
我明白在那沉郁的声音背后隐藏着什么。
是啊,他的尸身从未被发现,象无数战死的将士一样,象英渠一样,曝尸嘉平关外,任清风冷月,多年未曾还乡。
“从被定为太子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得不努力去学习许多不喜欢的东西,象骑马射箭什么六艺之术。”他仿佛在喟然而叹,“如果没有当年那一战如今我又如何?而边翎你……本会成为怎样的人呢?”
我默然良久,想作势笑着扯开话题,却沉重得无法张口。
伤口中裹了沙,时光再久远,也会磨得人痛吧。
“不管如何,想来总会比现在快活些,不是么?”
我再度沉默,许久之后,伸手将装满烤肉的铜盘向皇帝身前推了推,“陛下,请用膳。”

此行风正秋

风很凉,裹着雨丝从破损的门窗缝隙中钻入,拂起火堆中将熄未熄的火星四散飞扬。我小心的展开手中明黄长袍,将上面的湿气一点点烤淨。
数尺外皇帝斜倚在干燥好的草垛上眯起眼睛打盹,身上仅着了件素色中衣,在侵进来的寒意中颇显伶仃单薄。
我慢慢捻动长袍,不时回头看一眼皇帝。那张脸孔大半隐在暗处,仅留下墨鸦似的鬓角,衬了白皙的脖颈,轻颤的光晕水波似的延着这道弧线流淌荡漾,流丽而优美。
他胸口微微起伏着,仿佛已进入梦乡,只是呼吸声有些过于轻微,让我知道他不过是瞑目沉思。
然而他的姿势却是松弛而毫不设防的,象是有着尖利爪牙的猛兽,却轻易就把最脆弱的肚皮翻在外边。
虽然天子这样的卧姿,对臣下而言未免太过随意轻慢了些。
尽管一次又一次躲闪逃避,然而我清楚那反复的折节示好对一个皇帝而言有多么困难。
大抵什么都是有限度的,尤其是触动了王室的尊严。
我试图将其视为博弈双方的拉拢手段,然而在内心深处,我知道那些微笑和言语或许并不是伪装的。
为什么?
最好不要想下去。
褪尽那层明亮的黄色,其实此时躺在不远处,与我一道默默倾听着风雨相合与薪柴爆裂的人,只是个单纯的青年而已。
纵然他曾经历坎坷与苦痛,也不过是个在诡谲风波中挣扎的年轻帆手,勉强撑起一艘进水的大船,在惊涛骇浪中寻找着自己的方向。
与同伴。
这样的担子,任是何人,都会嫌太重了些。
我警戒着自己胸口缓缓升起的近乎愚蠢的同情与怜悯,可它们象芽须稚嫩的青草一样,从冰冷石缝间顽强的破土而出,不管那些石块有多么密集,又有多么沉重。
这是奇蠢无比的行为,可要怎么拒绝一个人,在他把所有的软肋都亮给你,以柔软的全无防备的姿态?
经过了这么多……居然还是学不会冷硬的拒绝。
边翎啊边翎。
我思绪纷乱,一时凝立不动,浑忘了身在何处,忽听耳边传来忍着笑的声音:“烧着了,朕都闻到糊味了。”
我吃了一吓,赶紧低头。
可不是?滚龙长袍下摆垂在火堆中,一角已然烧了起来。这吓得我,手忙脚乱的拽起袍子,连拍带扑,好一会儿才把火苗扑灭。仔细一看,惨也,龙尾巴已是烧掉一半,爪子上也多出个洞。
这,这,这……
所有心思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剧烈乱跳,抓着袍子的手也开始打哆嗦,不对,怎么能是抓呢,该捧着才对,连忙改抓为捧,究竟太晚了些,袍子上角被生生揪出褶皱,痕迹明显,绝难灭迹。
我手捧龙袍当真是欲哭无泪,想到天子穿上这件破烂的模样就不寒而栗,唉,想我边翎人又不傻,功夫也不算差,怎么最近这些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跟冰雹似的统统淨朝脑袋上砸啊。
想到这一幕一点不拉的落在天子眼睛,我的头登时又大了一圈,愣了愣,一咬牙转身就要跪倒请罪。
“别跪,别说什么请陛下治罪。”皇帝抬起胳膊支住脸颊,在我开口之前就抢先说话,脸上还笑嘻嘻的,“朕只好奇,你刚才想什么这样入神,连朕的衣服也给烧了?”
我低头瞪着袍子上烧得乌黑的大洞,心中懊恼,支支吾吾的道:“臣……臣……咳,陛下,臣,臣……”猛一咬牙,“臣一时鬼迷心窍,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皇帝笑容满面,“是么?那好,朕明天就跟端木他们说边翎一时鬼迷心窍,拿龙袍当了柴火。”
我一阵窘迫,到底还是跪倒请罪。
皇帝自顾自的笑,半晌才摆手要我起来:“朕以前只知道你有趣,可没想到会这么好玩。”
有趣?好玩?
我喉咙咕噜一声,勉强把自动产生的反诘给咽了回去。这话倒新鲜,老爹说我吃打不吃记,哥哥们说我心比天高,师门的人都说我习武的好料子,杜明焕说我是罩着他的老大……可至于有趣,好玩?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可是皇帝就是皇帝,那是金口,说你好玩那就得好玩。
我暗中磨了几次牙,到底忍了下来:“陛下,咳,臣多谢……风大,嗯,这件龙袍虽然,咳……还请陛下以龙体为先。”说着恭恭敬敬的将袍子呈了上去。
我将火苗又拨大了些,回头看到皇帝虽然已覆上了衣服,却依旧没有睡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直望着天棚,也不知在想什么。
年轻就是好,闹腾了一天也不嫌累。
我远远的伫立在一旁,想到明天肯定要犯的头疼病不由心有戚戚焉,提前开始按压太阳穴。
“杜卿新得了个儿子,听说起名叫杜翎,是不是?”
我一怔,手慢慢松开,低声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朕在太皇太后那里看到的,前阵子鼓瑛郡主抱了他去请安。”
哦。
“太皇太后问为什么名字是单字,好像杜卿长子是双字。”
我有点琢磨不透皇帝为什么忽然会聊起这些家长里短,大概是睡不着,闲的吧,略想了想,道:“回陛下,杜公爷头胎子叫杜远湘,是按族谱排的,属远字辈。”
皇帝唔一声,“想来也是如此。郡主说是按你名字起的,呵,郡主还跟太皇太后说他们本打算把次子过给你,后来赐了婚,这才罢了。”
杜明焕,你这混蛋。
我胸口一热,俯首道:“臣谢陛下和太后隆恩。”
皇帝轻轻的道,“朕听郡主说你们边家到了你这一代人丁凋落,他们看在眼里,忍不住心焦。”叹了口气,“虽然朕贵为天子,可有时倒真羡慕你。”
羡慕什么?
我暗自惨笑,脸上感动,道:“陛下知遇之恩,臣感激涕零。”
皇帝声音异常淡漠,“朕有句话想问,你要老实回答。”
什么?
我心生警惕,神色更加郑重,“微臣绝不敢欺君。”
皇帝向我的方向调个身,沉静的目光投了过来,仿佛一张巨网,网眼里镶满闪亮的镜子,照得人无所遁形。
“若是太后不曾赐婚,你是否就此一世孤独?”
我怔住,尽管已有准备,可仍怔住。
“因为朕的姐姐么?”
巨石慢慢碾过胸口,很慢很慢,所以疼得更真切,更鲜明。
我说不出话来,口干舌燥。
居然会说不出话。
“臣……”
终于开口了,但这嘶哑的声音……是我么?
我缓一口气,“臣……”
怎么还是说不出来。
胸口撕裂一样的痛,该死。
良久良久,那种痛好像终于可以忍耐,我想自己可以回答了。
“臣……”
该死!
想来我神色实在不堪,皇帝转过头不再看,终于大度的挥挥手。
“好了,朕知道了。只是那位女子……朕还以为棒打鸳鸯。“
我木然的咀嚼着他的话,许久才明白过来。
哦,他在说素姬。
呵,到底是年轻人,到底是九重天上的人,他怎么能明白呢?
在能爱的年纪,我失去了爱人,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
一切都烧成灰烬。
你可以要求一堆灰去起什么火花呢。
就是无所不能的天子,也不能啊。
素姬是……呵,素姬是……
一种安慰,安慰自己,原来我还是可以保护人的,原来在杀戮与血腥之外,还有人可以去保护。
或者被保护。
只是,为什么我必须要面对自己的残忍?
他们都知道,他们都装作不知道,为什么你非要戳破伤疤不可?
只因为你是天子吗?
以为自己可以从容不迫的给出答案。
可……
对面这个人的身份是天子,比猛兽更凶残的天子。
不能在野兽眼前,暴露弱点。
即使……
从这个方向看去,他的睫毛和唇角都如此的,熟悉。
只是相似。
忽然感到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被连根拔起。
我微微一笑,“多谢陛下记挂,臣惭愧。”
皇帝有片刻默然。
“你的婚事,都是杜卿和郡主张罗的吧?”
是警示么?看来身旁钉子可真不少。
我笑容不变,“禀陛下,正是如此。臣一介男子,对这些事实在料理不来。”
“那就好,你起来吧。”
我以为皇帝还会继续说下去,可他只是转过身,背对了我一动不动,呼吸匀净,仿佛真的睡去了。
我起身,静静来到一扇破窗前,透过脱了一半的窗棂眺望深不见底的黑夜。
雨越来越大了。
这些天老园子就没个安静的时候。入了夜照样熙熙攘攘,亮如白昼。成群的家丁侍女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晃得我头晕眼花,差点没落荒而逃。实则他们大多径直绕过我,直向大厅里的郡主夫妇请示。
郡主指挥若定,犹如千军统帅,明焕鞍前马后,劳苦功高,反倒把我这个马上就变成新郎官的家伙生生衬成了个外人。
然而他们忙忙碌碌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安慰。
与我不同,杜家世代公侯,却总是人丁单薄,一脉单传。所以杜老爹对儿子也只求他不要惹是生非,安享富贵就好,一不指望他冲锋陷阵光耀门楣,二不愿他做学剖心比干做那耿耿谏臣,大抵说来杜老公爷教训杜小公爷的次数还不如我爹教育他学生杜明焕来得多。是以杜家少爷虽文才武功都还过得去,却只领一份闲职,安心在家做个富贵王侯兼郡马,任庙堂怎样风云突变,对他而言只是阵毛毛雨,连片衣角都湿不着。
这样自然最好不过,我也只望明焕夫妇平安喜乐,一世无忧,老的时候有儿孙环膝,切莫搅扰到深不可测的庙堂中去。
尸骨无存,一个就已经够了。其实若能与我形如陌路,那便更加是全然无虞。怎奈杜明焕就象条八爪鱼一样生龙活虎,任我怎么努力挣脱,只是死粘住不放,甩也甩不掉。
正思忖间,八爪鱼已一步步滑过来,脸上冒着光,全是喜意。
“怎样?一切差不多了吧,看看,是不是比过去还要敞亮?”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