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该为皇帝那恳求的语气而无措,然而在此之外,还有种更沉重的东西深深震动了我,让人迷惘而震惊,又不由自主的哀伤痛楚。
过于沉痛的东西,总是会逼得人逃开。
可如果面对的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天涯海角,又能去向哪里?
所以只有沉默。
他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系了锦缎的窗棂上,笑容更加深邃。
“挡了你的好事,你不要怨朕就好。”
我很想表明自己耿耿忠心,可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笑容里有些东西磨哑了我的嗓子。
“等你回来,朕一定会亲自给你主婚,如何?”
我该谢恩么,可为什么我的脚居然会自动向后退了一步?为什么我的眼睛会开始躲闪?为什么我发不出声音?
“你会回来吧?”
他回过头,仿佛想要维持着微笑,可嘴唇却在颤抖。
全身硬得发僵,应该磕头谢恩,谢君主的隆恩,谢君主忧心牵挂,这些话不是一向轻车熟路,随时都能脱口而出么?不是应该的么?
可我居然说不出口,居然会说不出口。我的膝盖在绷紧,绷得发紧,打不了弯,跪不下去。
如鲠在喉。
我瞪着他,移不开眼睛。
退了一步,又一步。
――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永远无法实践的诺言,空画出的海市蜃楼,每个睡不着的夜晚都在刀锋上行走,回忆是血淋淋的匕首,一块快切割着灵肉。
你要从我这里取出什么,不,不会有许诺,不会有誓言,什么也不会有,什么也不该有,什么也拿不走。
凝视着他,一霎不霎。
“呵,边翎。”他叹了口气,失笑,“你脸色真是难看,比挡剑时还要难看。”他低眸,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蝉翼似的颤抖。
挡剑,嗯……刺客,嗯……
我在做什么!
回忆恍如晨风一般吹散了夜色中的薄翳,让我终于找回自己的位置,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温热,关节又灵动起来,不动声色的跨前一步,跪下:“多谢陛下关怀,请陛下放心,摩罗诸军虽来势汹汹,实则不过藓芥之患。臣定会早日凯旋。”
皇帝瞅了我片刻,忽然一笑。
这笑容明亮而惨淡,逼得我转开眼睛。
“听卿这样说朕就放心了。朕再赐你尚方宝剑和王命棋牌,许你便宜行事。虽然韶烽有你旧部,但多层把握总是好的。”
我嘘了口气,磕头谢恩,真心实意。
“至于太后那边,卿大可放心,朕绝不会让边卿你为难的。”
我脸上一热,低声道:“多谢陛□恤。”
声音几不可闻。
沉然独如故
举起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我擦擦嘴,远远就见漫天沙尘滚滚而来。
韶烽关迎接排场好大,目之所及,旌旗如潮,铁甲欺雪,委实看不出重兵压境的危急来。
我心中冷笑不绝,对下马迎接的一干人等丝毫不假辞色,朗声宣读圣旨后,便请出尚方宝剑和王命旗牌供上几案,果见众人神色忐忑。
韶烽关副督候任青已年过不惑,眉目慈和,我一眼扫过去,发觉众人面面虽相觑,却是没人朝他瞅上一眼,显然京中传言不虚。
任青拱手为礼,“钦差大人远来辛苦……”
我心急战情,掠过寒暄,单刀直入:“现在两边情势如何?张督候病势怎样?可还缓得过来么?”
任青怔了怔,忙道:“前几日的是危急了些,不过两日前方将军率军出击得以大溃敌军,斩首逾千,逼其退后二十里扎营。至于张督候,”他叹一口气,神色黯然,“伤势甚重,眼下还在神智不清,怕是,怕是……”
一把火猎猎的烧上头来,我死死咬紧牙关。
“眼下方将军人呢?”
任青扯个恭维的笑脸,“方将军一早出城巡视,末将已命人前去知会了。实在是没想到大人您来得这么快,早上个方将军还说你许是明日能到,末将等还不相信,想不到,实在想不到这么快。”他边说边偷眼窥我,声音也跟着越来越低。
我瞥他一眼,“进城,我要先看看张督候。”
还没等任青应声,自城池方向蓦地传来遒劲的马蹄声,得得得得有如擂鼓也似,马上将领鲜裘长剑,犹如一团烈火,破开千军万马,直扑到近前。
众将本在窃窃私语,见那气势如虹的来将,不由都脊背挺直,流露出兴奋之色。
来人奔至十数丈外,猛然勒紧缰绳,那马儿奋力咆动四蹄,长声嘶鸣,却被那人控缰在手,生生扯了个转,这一手精良绝顶的骑术现出来,当下将领中便有人高声喝彩。远处那人却恍若不闻,定在鞍梁上怔怔不动,宛如泥塑,猛然间身子朝旁一载,竟从马上摔了下去。
众人登时哑然,身旁任青显是发了急,喊一声方将军想要奔过去,被我拿鞭子于身前一挡拦了下来。
任青以目视我,脸色尴尬,低声道:“钦差大人,那来的就是方峻将军。”
我淡淡应一声晓得了,转身就要上马。
远处方峻手足并用,迅速退下了马蹬,一抹身站直身体,双手扶正铁盔,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了我面前,直望了我片刻,眼中渐渐有水光淬出,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打着颤抖,“将,将,将军……您……您……”跪行向前数步,忽然再也忍耐不住,伏地放声痛哭。
我懒得理他,飞身上马,低头向惊得合不拢嘴得任青下了吩咐:“走,咱们去看张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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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候府虽然不小,可每个地方都充斥着刺鼻的药味,越往前走这味道就越浓重,我胸口也好像有巨石一层层垒下来,直压得透不过气。
我放轻脚步进入卧房中,几个大夫模样的人正在忙碌,见我等一干人走进,都上前见礼。
我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停下手中活计,自己走近床边。
被层层白布裹着,面色枯黄的人,难道就是那个昔年立马横刀的大将军么?如今怎么会委顿在这床榻间,气息微弱,奄奄一息?
我足下一软,伸手支住墙壁,忍不住长长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在京中听说张督候是在家中被刺,怎么回事?刺客抓到没有?“
任青已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个送茶的小厮,听我动问,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吞吞吐吐,半天方道:“这……这实在是……唉,行刺督候的是府上的一个丫头,好像是因为督候强纳她为妾,所以,所以……”
“人抓到没有?”
“那,那女子行刺后便吞金自尽了。”
原来如此。
我放下茶盏,微微冷笑,“原来一个弱质女流都能轻易行刺大将军,难不成张督候这万夫不当的威名是白讨来的么!”
任青见我声色俱厉,缩了缩头,支吾半天才小声道:“是,是夜里,督候的床上……”
“督候遇刺两日后敌军便至,难道事先一点动静也无?”
任青垂头不敢看我,“早已得到消息,可督候说不过乌合之众,是给韶烽白送军功来了。所以,所以也没太放在心上。”
简直胡说八道!
我遽然站起,在屋内连兜几个圈子。
张承云诚然骄悍妄纵,但领兵多年,又岂是视敌情如无物的人?虽然这些边关大将多不是什么圣人,娇妻美妾不可胜数,可又怎会在战前纳妾?以他征战沙场的功夫,怎么会轻易为女子所伤!更别提那贞烈女子还死无对证!
该死,该死,该死!
会有多少人蹚进这混水中?可大敌当前,就算再多人牵扯进来,又怎能彻查去动摇军心?
而我又能彻查些什么!
张承云啊张承云,我边翎竟要眼看你白白担这污名而死!韶烽嘉平,相隔十年竟是殊途同归!
忍耐多日的浊气一股脑涌上喉间,堵得我头晕眼花,再也忍耐不住,猛然一拳击在墙壁上,一时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却是丝毫不觉疼痛。
任青见我发怒,一时面孔惨白,张口难言。
我见他怯懦,不由憎恶更深,冷笑道:“任大人跟太后也是这般回的么?”
任青闻言一震,脸色渐渐惨白,双肩却拉得笔直,唯唯诺诺之态一扫而空,反倒显出一种异样的凛然来。
我方一怔,却听他肃声道:“边大人这话是代皇上问的呢,还是太后?”
他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呛得我反倒一时词穷。
两下正无言间,亲兵小伍从外边进来行礼,张嘴想说什么,又一脸为难的瞄瞄我。
我正没好气,皱眉斥道:“有话快说!”
小伍苦着脸道:“将军,那位方将军可一直在门外跪着呢,您看这都过了一个时辰了……”
我一甩袖手,怒道:“那就让他跪去!”
□□□自□□由□□自□□在□□□
直到掌灯时分我才勉强塞了两口饭,这几天日夜兼程,连睡觉都在马背上,此时松懈下来只觉每根骨头都在叫嚣,想上床假寐片刻,却终究有心事放不下,看了看天色,到底摇摇头,叫小伍把方峻叫进来。
过了一会小伍踉踉跄跄的将方峻搀了进来,毕竟跪了整整四个时辰,还是最端正的跪姿。
方峻见了我,脸涨得青紫,猛得将小伍推开,自己却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我虽恨不能一把掐死他,见了这种狼狈万状的模样,却也发作不出来,只得让小伍扶了他起来,拉了张凳子坐下去,再挥手让旁人退下。
我敲着桌子运了半天气,耳旁传来悉悉窣窣声音,原来是方峻拽起袖子擦眼睛,看衣襟早已湿了一片。
这下真的是有什么火也烧不起来了。我叹着气直揉额头,“方峻啊方峻,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呢?”
方峻哽声道:“将军,要方峻死也只你一句话,可,可这么多年你又不准我见你,见了面又罚跪……”
我头嗡嗡乱叫,忍不住大喝一声:“闭嘴!”
方峻立马乖乖闭嘴,却依旧满脸不服气。
我怒上心头,“你还不服气是不是?”
方峻梗着脖子,悻悻的道:“不服!”
你还来劲了你!
我一拍桌子,怒道:“我问你,你两天前出城应敌领了多少兵?”
方峻神色得意,“禀将军,我就领了五千骑兵,敌军虽多,却多是临时征来的步兵,一阵破敌并非难事。”
我哼一声,“可就这种乌合之众,还逼得韶烽连送七道紧急军报!”
方峻一怔,头低了下去。
“我问过任青,他说你一直坚守不出,倒是我来之前两天才出城抗敌,是不是?”
方峻眼珠乱转,小声嘀咕:“敌军兵势浩大,坚守是正理,这可是将军你教我的。至于两日前出击么,朝中派人来,我等自然该好好表现,所以……”
怎么我当初没一剑捅死这小子!
我气得当真是头痛欲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猛摁太阳穴。
方峻发了急,颤悠悠站起来,声音直打哆嗦:“将军,您可是犯了头疼病么?我这就去找大夫。”
“给我坐下!”
方峻一抖,缩着脖子坐了下来。
“你老实答我,张督候遇刺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峻低下头,迟疑不答。
见他这副神态,我一颗心脏登时如浸寒冰,头反倒不再疼了,只有无尽的寒意升了起来,突然只觉灰心丧气到了极点, “你出去吧。我倦得很。”
方峻闻言抬头,两只眼睛直盯了我,眼圈一点点涨红。
“将军,我什么没干,您信我。”
我撑起头,苦笑:“是,你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看见。”
方峻侧过脸,神色黯然至极。
“你厉害得很,心硬得很,到底磨练出来了,十年啊,你在张承云手下十年啊,从小小游击升到手握重兵的大将,没有他知遇提拔,能有你今天!你还觉得自己委屈,你,你……”
方峻扑通跪倒,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待抬头时额角已经鲜血如涌。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坠了下来。
“将军,督候待我不薄,我又岂能不感激。可方峻命只有一条,脑袋只有一个,十年前在嘉平就交出去了,再给不了别人了。当年嘉平的事是为了什么,将军这些年背了这么多骂名又是为了什么,你不告诉我,可这些年每日每夜我都在思量,所以……所以他们找到我,告诉了我,我,我……就应了。是,昧良心,丧尽天良。可人活着总不会对得起所有人,将军要是觉得看见我难受,我也不会多活一刻。”
他的泪水砸在地面上,溅不起一点声音。
眼看着那些泪水,我疲倦难言。
“你以为……我把你送到韶烽来,十年不见面,是为了什么?”
方峻擦了擦脸上血泪,止不住笑起来,“将军你总是为我好的。”
不是的啊,不是的啊。
我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在你身上延续下去,看到一个本该这样活着的自己,看到英姿勃发的少年怎样成长为挥斥方遒的元帅。
所以我远远走开,忍心不见,只在烛火独自对着一封又一封韶烽捷报展颜微笑。
可无论我怎样的穷心竭力,却始终挣脱不开宿命的手。
――你信命么?
――怎么敢怀疑。
寒林烧后别生春
我小心的将金创药敷在方峻额角上,再扎紧绢带,看到血终于止住了,嘘口气,吩咐小伍把剩下的饭菜热一热端上来。
方峻夹起一筷子腊肉塞进嘴里,扒拉一大口米饭,囫囵不清的冲我嚷嚷:“将军,你真知道我,我都好几天没吃好了。”
吓的吧。
我从一堆军报中抬起头瞪他:“食不语!”
方峻嘿嘿直笑,喷出不少饭粒,埋头继续吃饭,一会儿又开口:“将军,这次您能住多久?”
住?你以为老子我是来玩的啊?
我横他一眼,“破敌之后。”
方峻撂下筷子,愁眉苦脸,喃喃的道:“那可快得很。”
我失笑,这小子还真长本事了,也不理他,继续对着羊皮地图琢磨战况。
“您就多呆阵子吧。”磨牙开始,“这儿挺好,不用受气。”
废话,净你给别人气受了,谁敢让你受气。
“不成。”
“将军……”
“闭嘴!”
果然就此清净。
我的手指从敌军营地一路滑到靖军溃敌之处,微微一停,暗自称许,将敌军赶到这种易攻难守的地方还真要些本事。
蚊子再度不合时宜的嗡嗡,“将军,依我看您就别当什么牢什子的侍郎了,那是文人干的活。做督候可比那爽利得多……”
还敢提!
我凶狠的盯了方峻一眼,他被这道眼光蜇得一缩颈,抬起碗挡住自己的脸,开始猛扒饭。
这天晚上方峻没回府,死皮赖脸的非要跟我“抵足而眠”,连斥数句也不管用,瞧着他头上被血染透的白绢和跪得青肿的脚踝,我稍一犹豫,到底是应了。
方峻兴高采烈的在被子里蹬腿,眼睛咕溜溜的不离左右,“将军,您干嘛还不睡?”
我思虑着要如何在奏章交待张承云遇刺一事,心中委实煎迫为难,摇摇头,“你先睡,我还有些事。”
“要是破敌的事将军您别惦记,我军必胜无疑。”
世上哪有什么必胜之战,我哼一声,不欲挫他的锐气。
“您不信?真的啊,末将愿立军令状!”
我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庞,与记忆中的少年渐渐重合,只是已褪尽稚嫩天真,笼在眉宇间的,俱是千军万马攻无不破的杀伐之气。
象拙朴的原石,终于被打磨成精美的珠宝,象最后一痕春雪,终于融为涓涓溪流。
面对这样的改变,我忍不住有一点心伤与怅然,然而更多的是欣慰与如释重负。
不愿流露出太多的情绪,我勉强板脸斥责:“就你厉害!”
方峻一脸悻悻然,“那得看跟谁比,反正比朝廷那帮人强。”
我终于笑了,气的,抬腿就要朝外走。
方峻发急:“您去哪?”
“你自己发梦话吧。我去书房。”
他一骨碌爬起来就去趿拉鞋,“我也去。”
“你不睡觉去书房干什么?”
“打地铺,要不你又半夜偷偷走了。”
我骂他,“胡说八道。”
“随您怎么说,反正我得跟着。”
我无语问苍天。
僵持了一会,我终究拗不过去,只得叫人把笔墨纸砚摊在案几上。
方峻侧身躺在床上,头枕腕肘神色困顿。据他自己说从知道我要来就没睡上个囫囵觉,我骂一声活该他居然乐滋滋的点头称是,一副赖皮赖脸倒让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