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深邃的微笑,仿佛暮春里最后一树梨花,绽放着末路穷途的洁白。
“如今会说起这些,大抵不过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这一生要经过多少错失呢?
青色脉管中的血液会怎样奔涌激荡呢,当肝胆相照,当惺惺相惜,当一无所知的转身离开,才发现前方是一片空白?
“两年前,我有三千士卒误入牙关口,又侥幸逃出生天。他们找到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你的弓。它的弦勒在我一位将军的喉间。”
“九年了,这么久,你明白牙关口的风沙有多么暴虐,连他的骨头都已开始腐朽。可我甚至想不出他的名字。”
“他约摸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我沉吟着慢慢回想,“看起来并不凶悍,刀法很好,但历练不多。”
他眉头锁紧,苦苦思索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还是记不起,太久了。”
是啊,太久了。
时间的水流一滴滴淌成了光阴的河。三生远,朱弦绝,而那一番雪亮金戈,凭经年的风沙磨砺,终于生了暗锈的斑蚀。
“你回到嘉平关的时候,身边还有多少人?”
我沉默片刻,扬头猛灌两口酒。
“算我自己在内,十七骑。”
大厅中火把燃得哀艳,映起一地动荡不息的光波,流尽了我们人生的浮沉错落,荣辱曲折。
“我醒来的时候,呵,我还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他的眼波清冽而冷撤,所有的情怀都压抑在那样浓郁的深黑中,仿佛凝了一层脆薄的冰晶,不知其下流动的是怎样恒久的暗涌,“部将禀报说一万将士去牙关口追击射伤我的靖国将领,至今未归。”
“这消息令我伤口再度绽裂。”
“祈天之幸,而今他们的尸骨终于回归故土。”
告诉我,你们是不是趁那月色极亮的时候到了牙关口,沙纹四面八方的蔓延,交织出漫无边际的网,打捞起一片片的白骨;在北风把月亮吹得凌乱前离开,因为这些骨骸将再度被沙海淹没,只在不断滚动的沙砾间偶尔露出清荧荧的斑点。
我支起身体,用尽所有气力提起酒坛向他遥遥一敬。
“为这世间流不尽的英雄血。”
他长身而立,双手高高捧起酒坛,眼神刚毅肃烈有如玄铁。
“为这世间流不尽的英雄血。”
我们一起昂首痛饮,刀光依稀映照铁甲,岁月流淌过眉梢,而烈酒总是如此灼热,似癫乱野火将胸口烧透。
□□□自□□由□□自□□在□□□
都有些模糊的醉意,他斜靠在酒坛上,开始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要是边翎你在我们大燕……”
“别讲!”我把案几拍得噼啪乱响,“这话不该你讲。”
他袖子一甩,口齿囫囵不清,“本,本王公就是说,说……”
“那也不准讲!”我胡乱的挥挥手,醉意涌将上来,眼前一片乱影,“你刚刚不是讲过,那个,什么橘,橘南橘北的。记住,我边,边翎是靖国人。”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突然咕咕打个饱嗝,扑通从凳上滑脱到几下,头也砰的一声磕上案边。
我迷迷登登的呆看这一切,刚想取笑他,猛的一股酒气从喉间冲上来,也禁不住打个响亮的嗝。
两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对视一眼,又同时哈哈大笑。
他索性躺得四仰八叉,敲着空空的酒坛,嘴里喃喃不已。
“我得,得告诉你,那个擂台,擂台的事儿,并不是要杀你……”
我趴在桌子上不住点头,“我知道,你就是,就是有点心不甘。”
“也,也不全是。”他砰砰的直敲地面,“你还是不懂,我是,我是想看看,你,你到了什么,什么地步,他们,他们说的那些,我不信。我只相信,相信自己。”
天在不停的转,我用袖子使劲蹭蹭眼,可它好像转得更加厉害。
“别说这个,没,没意思。你得跟我说,你,你怎么会知道,嗯,我去偷,偷酒的事。”
仰在地上的人开始呵呵的笑。
“我,我才不告诉你。你,你这家伙射我一箭,你,你就一辈子去猜这个哑谜,谜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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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驿馆时东方已吐出鱼肚白,朦朦胧胧的瞧起来,总觉得象块白绫。
一队全副武装的虎啸营兵卒候在阶下,即使自我迷离的醉眼中瞧来,他们脸上那种绷紧的神情和腰间雪亮兵刃也清晰可辨。
咿?我记得自己就带了俩亲兵啊,这么大帮人跑来干嘛?
嗯,真喝懵了。
有亲兵急急忙忙的奔上来,满脸如释重负的神气,“将军您可出来啦,让大伙好生惦记。”
“呵,我刚才,刚才好像看花眼了,怎么好多,好多营里的人。”
“将军,您没花眼,是我喊他们来的。”
我歪起脑袋看他,欣慰的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没喝醉,最清醒不过了,眼前这家伙脑袋才出了毛病。
这家伙好像很欣慰的样子,声音也有点扭捏,“听说燕国人今个儿午后就要走,这个时候找您……反正我有点怕,您又进去久久不出来,我一着急就把大伙喊来了。”
他拼命抓头发,“嘿嘿,将军,您别骂我。”
胡闹!我,我不骂你,我,我打你!
我转悠着脑袋四处寻鞭子要抽他,可找来找去也没见着,反倒让他趁这个空儿远远溜开,另一名亲兵牵过云琮凑近身边,“将军,您别气了,先上马吧。”
回去,回去再收拾你,丢脸都丢到燕国去了。
他把缰绳交到手上,笑呵呵的道:“将军,您跟燕国人这酒喝得怎么样?”
我重重点头,抬眼瞪着天边那条白绫子,怎么看怎么象给谁戴孝的样子,“喝得好,喝得好,高兴得很。”
“可我看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反了反了!这帮混蛋小子!
我一把推开他,搬过铁鞍想翻身上马,却一脚踩空了蹬几乎摔倒。
于天旋地转中,眼前开始模糊不堪。
周三或周四更新
……对不起大家……被朋友从上海劫持来杭州,泪~下周三才可以回到家,估计当天或第二天才可以更。
杭州很热~基本上窝在床上吹冷气~一会去西湖,流泪~其实我真的是一点也不想动啊……赞一下杭州的博库书店,真的满全的,买了好多之前买不到的书,象文武北洋啊之类的,虽然如何从杭州运送回家的确是个问题……PS:在上海度过了第五个711,叹一下年华流逝的悲哀。
天长地久时有尽
九月流云被风削得如此轻薄,遮不住天空青蓝的底色。
池中凉荷哗啦啦因风而摇曳,水湄处浮荡起几田凋萎莲叶。
立于白玉石堤边,我眼望这满目婆娑碧荷,肺腑间秋意怆然。这田田荷叶如同一幅翠裙,将大半殿宇包裹其中,那厢裙角牵着万众瞩目的养心殿,这里连的却是寂寞凄清的栖霞馆。
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也曾有无数银烛让这里夜晚如同白昼般明亮,只因那时,这里还住着一位公主。
听说家中要出个驸马爷,长兄笑谑云:听说公主出阁那是“步障三千隘将断”,而这位清颜公主更是地位尊崇,怕是等小弟大婚那一日,整个长安都得被紫步障裹得密不透风了吧。
如今,讲这话的人与这话讲的人都已不复存在。只余眼前深殿寂寂,独对斜阳。
却为什么会来这里?
十余年之后再次奉旨成婚,不知布置出怎样一种风光排场。
我痴立许久,一只手在脱了金漆的辅首上摩挲不已,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终于还是慢慢缩回袖筒中。
有时会觉奇怪,人的感情为何可以如此难以揣测,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把握,象昔日犀利入骨的痛,在岁月这把锉刀的慢慢磨搓下,也开始逐渐失去棱角,却在你以为忘却的时候迎面相遇,令人避无可避。
怎么总是不能忘记呢?明明胸膛中已盛不下其他什么。
我弯下腰去,开始一点点清理朱红大门前的衰草。
回到家中已然入夜,不等换过衣服,便有府内侍从呈上个漆木盒子,说是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送来的,因为持有我随身信物,所以他们不敢怠慢。我听他描述那侍女的音容笑貌,心里大抵有了些底,挥手让他退下。
漆木盒打开一半,有股淡淡的蔷薇香气飘出来,这气味如此熟稔,让我在失落之余也不禁微微苦笑,果然看到盒中装的是金筐宝钿,除此之外并无只言片语。钿盒里整整齐齐码了数件珠宝首饰,都是我这些年偶尔兴起买来送给素姬之物,大多不值什么钱,远不及她自己这个钿筐来得珍贵,倒难为她保存得这般完好。
买椟还珠,自来痴。
我胸口一酸,拨开几条珠链,看到半枚结条银钗埋在最深处,钗头那一只蜻蜓翅膀簌簌颤动。
她终是不忍心将这只玉蜻蜓自中间绞断,也不能把就这般它送回来,或者因为我曾无意中同她讲过,这是长嫂亲手选来预备送给弟媳的礼物吧。
分钗,合钗。
合钗,分钗。
那夜薄雨中一曲关山月,隐隐和藕花深处的笛声响在一处,是这般寂落冷涩的调子。
我知道终有一天会孤身离去,只余她一人,却没想到这日子来得这般仓促,还不容将一切安置得好。
我攥紧钗子,听到断钗割破肌肤血液滴落的声音,而捻紧在左手指间的资料火烧般的炙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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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拙斋距城中最大的南院极近,多有服饰艳丽相貌俊美的少年穿梭于此,也是我素来鲜有涉足之地,倒不晓得这里的祁门小叶红茶居然滋味绝佳,堪称名品。
许是看着面生的缘故,伙计极为热络,来来回回招待得极为周到,要不是房间里已坐了另一位疑似面首的俊秀男子,怕是还要再撺掇我到南院去转悠一番。
好不容易等他出去,我吹一吹茶杯中不断溢出的热气,笑道:“潘公子选的好地方。”
对面人眼睛微微眯起来打量我,唇边含了笑,声音一如记忆中的阴柔:“倒让边将军见笑了。知道将军公务繁忙,在下偏于此时搅扰,心中着实不安。”
我呷了口茶水,道:“尸位素餐,空领了衔而已,说不上怎么忙。”
他笑道:“怎么能不忙,既升了侍郎又萌懿旨赐婚,将军如今可谓荣宠一身,听说就是当今圣上也对您青眼有加,就连微服查看民情也非将军相伴不可。”
我向来知道此人耳目极广,这长安城内再如何隐秘之事也瞒不过他去,然而听到最后一句,还是忍不住有点脊背发凉,当下埋头喝茶不出一言。
“眼见如今将军如此风光,老实说,我这心里又是喜又是惧。”他转动茶盏,神情颇有些玩味,“将军该知道我喜的是什么,惧的又是什么。也不瞒将军,不止是在下,就是区区顶上那一位也是喜欢和担心各占一半,咱们做奴婢的,自然要替主子分忧不是?这才来多嘴问一句。”
我连喝了几口茶,放下茶盏笑一笑,“潘公子自可回去禀告夫人大可宽心。若是剖肝剜胆才能分辨得明白,她发句话便罢了。”
对面人啪的一拍手,“着啊,要的就是将军这话,咱们多有苦楚,也请将军体谅。”
我端起茶碗致意,“公子不必如此见外,我也是尽本分而已。”
他把茶盏举高,掩袖啜饮,姿态柔婉美好,倒真和那些小倌们有些仿佛。我看着不禁失笑,又怕落了形迹,茶杯擎在手中把玩不已。
他忽然象是想起什么,笑道:“看我,倒现在还没恭喜将军。兰芷郡主美丽无比,端的是天人一般,将军你好福气啊。”
我捉摸不透他这话的意思,只是嗯一声,不置可否。
他食指轻轻扣动桌面,脸上露出些热切的神色:“怎么?将军看似对这桩婚事不大满意?”
我嘘口气,淡淡的道:“左右这个月底就要拜天地,满意不满意又如何。”
他笑起来,“将军这话讲得可是有深意,这太后赐婚,娶的又是美貌佳人,却还是不满意。莫非您还别有怀抱么?也不知惦记的是怎样倾城绝色?”
这话实在太过逾越,我听得心头不快,皱眉冷然道:“这是边某自己的私事,潘公子您还是不要计较吧。”
他敛起笑容,一霎不霎的盯了我,目光如同两颗新打出的钉子,尖利的要戳进胸膛中去,“事到如今,难道边将军还以为自己能有什么私事么?”
我一愕,登时答不话上来,这话从耳边流到心头,直转悠整整一圈才听出些味道,一时周身的血都开始慢慢发冷。
他的目光绞住我,唇角一点点扬起,勾出一个奇异的笑容,“边将军,咱们究竟不如您清楚,在您看龙椅上的那一位和小哨子胡同的那个小东西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呢?”
――也许,可能……
出了茶楼胸口仍是气闷无比,仿佛淤塞着无数泥沙,连喘一口气都污浊不堪。我不想回家,独个扯了马在长安闲荡,脑子里有些空蒙昏乱,不知到底该去往何方,只由得自己信步而行,直到家家户户都已掌起灯火,这才醒过神,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一大片废墟前,焦黑的土地上荒草丛生,断瓦残垣四散堆积,空气中仿佛还浮着一股烤干的气味。
此时天边明月高悬于天,其色如水,照得中庭地白。
我悚然一惊。
眼前这片废墟正是昔日殷墨的府邸。
无言歌
算起来距那日已是整整一年的光景。
天边悬着那轮冷月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照出一切巨细靡遗,照出焦石上几缕灰烟的痕迹如冤魂不散,照出刽子手满身鲜血,避无可避。
瑟瑟秋风袭来,我生生打个寒噤,忍不住想走,脚步才抬起,却仿佛被扯住般动弹不得。
明明在夜里,面前一切却好似映在刀锋中,寒光刺眼,象许多年前潞王妃委地的霓裳,而她的泪水将口脂溶了,从凌乱长发中一滴一滴淌下来,一滴一滴的血。
“妾虽死无恨,只是腹中这孩子……求钦差大人,求求你……”
她的头磕在地上,象一柄烧得通红的铁椎,咚咚咚的烙在心尖,烫得我头晕眼花,疼得我止不住后退,想要躲开这团迎面扑来的火。
拷问我的火。
最终,躲不过。
我只是站在一旁,看着那白绫绞上她的脖颈,两侧的宫人开始向旁拉去,绫子在一点点的绷紧。
突如其来一阵头晕,我脚下有点发软,忍不住单膝折下身来,而昨日依旧明晃如刻,只是不知什么时候那绫子的颜色变深,最后满目都极尽赭色,是殷墨于风中飒飒飘飞的衣袖。
从何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伴着走动时袍襟摩挲的悉窣,依稀的,婴儿的哭声渐渐低下去。
五脏六腑一时都被揪紧揉碎,我再也忍不住,俯身呕吐起来,喉头哬哬有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所有的东西都塞在胸口,满满的倒不出来,呛进了气道,渐渐的连呼吸也难以为系。
也许就快憋死了,噎死了。
模糊间触到的念头,竟会让我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然而肩头终于再度一沉,有什么压了上来,我费力的转过头,看到溶溶月色下有人垂眸相视,眼色深沉。
碰到他眼神的刹那,我头脑嗡的炸开,登时寒意入骨,转膝叩首:“臣边翎见过皇上。”而余光梭巡左右,却是更无一人。
皇帝声音清冷,“你不用瞄了,朕过来看看他,并没带闲杂的人。”说着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只是没想到会碰到你……边卿你,平身吧。”
我谢恩起身,默默退到他身后。
皇帝负手而立,长久的望向这顷断壁残垣,留给我一个挺秀而寂寥的背影。
夜风在我们之间不断回旋,凌厉得很,要扎到瞳孔中去,逼得我移开了眼。
他慢慢开了口:“他,朕是说殷墨他从前很不喜欢自己的府邸,觉得太老气。朕便答应他会平了这宅子,为他重新起另一座。”
“天子无戏言,朕却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食言。”
我木然看着这一片碎石瓦砾,沉默无语。
他低低一声惨笑,“可说到底,世间又安得几个信人,他又何曾不是背信而去?”
他忽然回头相视,眸中有藏不住的苦痛与怨恨,仿佛一张撒开的网,一寸寸勒入我的身体。
网眼中尽是锋利的刃。
听说从前渔民捕捉到鲛人,就这用这样的网将它捆紧,再拿刀子从张开的网眼中一片一片削下鼓出的鲛肉以求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