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自己一颗头颅就要被吵成两半,听他一口一个翎儿又别扭得不行,当下迭声应和:“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我抹还不行嘛,你快走吧你。”
明焕翻翻眼珠儿,继续象乌鸦一样的聒噪:“看你这马马虎虎的样儿,我前脚一走后脚你就保不住丢哪里去了,来,拿出来,现在就擦,擦完再睡也不耽误事。”
我疼得站也站不稳,只觉得再多熬一瞬就要瘫倒在地,“等我睡醒的!”说罢掉身就走。谁知这小子也不知道今天抽什么疯,居然抢上前一把拖住我肩膀,“你可别糊弄我,我得看着。”
我气得半死,怒道,“你还没完没了了?快放手!”说着就去掰他腕子,没想到这家伙身子急侧避了开去,右手一记巧妙的擒拿手嗖的自我怀里把那个小瓶又摸出来,摇在手里得意洋洋的向我炫耀:“怎样,如今我功夫也不赖了吧?”
功夫不赖?杜大少,这记红梢舞还是我教你的。
我直摇头,勉强压下心头腾腾的火,“我又不是女人,在乎什么脸好脸坏的,你给郡主留着吧。”
他横我两眼,“你这什么话!男人就非要留疤瘌不可?再说不是还没娶媳妇嘛。”说着拧开小瓶凑到鼻间仔细嗅嗅,浮出一派陶醉神情,“味儿不错。来,来,来,我给你抹上看看,嘻嘻,也不知这东西好用不。”叩出一点倒在手指上,笑眯眯的凑上来。
我皱了眉,闻到他指间那股兰麝香气,味道却和那小倌卧房里的相差无几,昨夜种种浊气又翻上心头,当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升,猛的搡开他大声道:“去去去!我才不用这玩意儿!”
明焕一愣,火从眼珠子里直往外窜,扯开嗓子直嚷嚷,“我好心好意弄来的,容易吗!快点过来上药!”
我脑子被他吼成一团糨糊,一把揪过他胸口,恶狠狠的道:“你自己留着吧!养得这么俊去做相公好了!”
明焕被这话呛得目瞪口呆,顿时成了木雕泥塑,小瓷瓶从手里掉了下来,砰的摔在地上,咕溜溜棍出老远。
瞧他这副愣样,我一口恶气倒稍微松了些,拔腿想走,犹豫一下却终于停了脚步。
无论如何,这也实在是无理取闹了些。
这念头一起,歉疚之意顿生。幸喜瓷瓶并没有被摔坏,我俯身捡起抓在手里,一时讪讪的不知说些什么,忍着剧烈的头痛向他扬了扬手,低声道:“……我说错了话,实在对不住了。”
明焕仍旧支棱着牛眼,嘴巴大得能装下一只青蛙。
我皱起眉,在他肩上一推,“怎么?还真往心里去了?”
他又痴呆半晌,才一脸不可置信的叨咕起来,“边翎,边翎,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真是,真是,真是……”真是了半天也没讲出个子午牟酉。
我听他念念有词真犹如唐僧咒一般,忍下口气,这次自己动手倒出些药膏,又胡乱在脸上抹开,明焕见状急得叫起来,“你可省着点用,唉呀,不对,不对,是左脸!不是右脸!”
我们两人手忙脚乱一顿胡划,他不住吃吃的笑,笑得我汗毛直竖。
“干嘛你,笑得这么奸诈。”
他终于敞开了怀大笑,“我说你,我说你……你也能说出这种话,不过也好,总算,总算有点以前的样子,哈哈,哈哈。”
杜明焕你这个活宝贝。
我两眼望着天,顶了一身腻歪歪的香气回到房中,拉过被子蒙头大睡。
回首处 故人长绝 (上)
果然如此。
我捻紧手中字条,上面寥寥数字明明已读过数遍,却总是无法解出当中含义,只能垂下眼睛再去看多一次。
果然如此。
好像明白了什么,却依旧懵然无知。
于是字条一次又一次被展开,一次又一次被搓起,纸屑在指间纷落磨脱,而后终于薄似一张蝉翼。
慢慢将它覆上眼睑,我仰入椅中,透过近乎透明的纸片凝视前方。
前方朦胧一片,整个世间都笼在鲛绡似的白雾中。
我听到宾铁剑鞘正木然击打着地面,当-当-当,这声声催如金戈,却掩不住柔软的睫羽轻扫薄笺,摩挲出那几不可闻的音色。
坚硬圆滑的壳下,被沙砾无声磨砺的蚌,就连痛楚,也是迟钝的。
燃起一支明烛,我将零碎的纸条凑近火光,看它被火苗舔噬殆尽,起身从书架上抽出昨日送来的苍蓝请柬,俯身吹熄了烛火。
□□□自□□由□□自□□在□□□
燕使驿馆通明的灯火似要燃尽夜色。
萧策负手立于青石阶前,衣袂当风,眼神明亮如同流澈夜空的星河。
我跃下马背,抱拳为礼:“萧帅客气,实在无须等在此地。”
萧策眸光莹然,但笑不语。
我把缰绳交给随从,忍不住好奇,“萧帅又怎知边翎一定会来?”
他眉峰展动,漫天灯火遮不住灼亮的笑意,生香活色一时皆远。
“边翎会不来么?”
我脚步停滞一瞬,与他相视莞尔。
燕国纵使富庶强盛,萧策虽然王室之尊,从这间厅堂却丝毫瞧不出来,地方虽然不小,却
不过在两侧置了长条桌椅,于上首处摆张榆木大案和一圆墩,除此之外更无长物,兵意铿锵,竟似小小校军氅。
我随便捡个地方,将几案向前一推坐上长凳,将佩剑向桌上一撂,四处张望片刻笑了起来:“怎么,看这样子,倒象我们靖人慢待了萧帅一样?”
萧策却并未去寻上首座位,自己坐入对面的榆木长几后,听了我的话微微一笑:“靖虽是风物鼎盛,奈何我这个粗鄙之人却享受不得风雅。不敢瞒你,这馆内本来雕梁画栋,都让我命人给拆了,怕如今将军的礼部同僚已在背后用口水将萧策给淹了。”
我哈哈大笑,“萧帅是粗鄙之人?真是说笑,”说着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这驿馆我以前也来过,金碧辉煌得很,如今……唉,也算得上暴殄天物。”
萧策的睫毛笼在盈盈灯火中,温煦而清亮,“这世间毁损的珍宝已不计其数,区区身外物又有何足惜。”
我一时默然,只勾了嘴角,望着驿馆侍从来来回回的呈上菜肴,当中颇有几道不识得,不禁望一眼萧策。
萧策立起竹筷向正中一点,“这是我们燕国最出名的茶菜,产在冲平原,你们没有的,尝尝看。”
茶菜的名字倒是听过,只是好像也不是怎样特出,而盘中绿油油的一团,无论色味更是比不上长安名肴。
我心下狐疑,夹起几根来放入口中,果然除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其他滋味寻常得紧,舔舔嘴唇抬头望着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人,“这是你们最出名的菜?”
萧策郑重点头,“是啊,真的是最出名的。在我们燕国有句俗话:出门在外,老婆忘带,若炒茶菜,不召自来。”
我一口酒险险喷出来,倒呛进嗓子里咳嗽不止,扶了桌子直喘息,“你,你……你们……茶菜……”
萧策笑容可掬,“我们这些当兵的,一天不吃茶菜就没力气,来,来,来,千万别客气。”
好容易平定气息,我打点精神又猛嚼了好几口,只觉齿间韧度十足,一股淡淡清芬不去,心里忽而一动,“听说燕国北地守军虽是经年处于冰天雪地中,却素无雪盲冻疽之患,想来是跟这茶菜有关了。”
萧策一脸赞许,频频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我拱手道:“不知萧帅可否割爱,将这茶菜种子送我少许?”
萧策拊掌大笑,“我就知道将军会有此一问。只是你有所不知,贵国打从英渠督候起就已开始琢磨如何栽种茶菜,这些年买回去的种子足有千八百斤了,可偏偏这茶菜古怪得很,在冲平原随便撒上一把就漫山遍野的活,但只要离开冲平原,无论怎么精心照料,就是生生的不长,所以除了燕国人,其他地方也吃不到。所谓橘生淮南为橘,淮北则为枳,古人诚不我欺。”
我一阵失望,想想又不禁失笑,伸出筷子点了点右手一道模样奇特的菜式,“这个不会也是用来哄丈夫回来的吧。”
萧策笑意舒卷,涓涓有如一澜无暇春水,“这是我亲手种下的栗棠。”
我凝箸半空,喟然而叹,“归来物外情,负杖阅岩耕。萧帅好风雅,好闲情。”
萧策垂眸不语,眉宇笼过一片微云疏影。
蓦然之间,倾城罗绮皆做零落,满目繁华俱成荒芜。
憧憧光晕泌地,当日风流依稀东逐。
我低头细品这道素煎栗棠,甘美之中隐隐有些苦涩。
“却不是故作风雅,只是这些年多病,一年当中倒有多半闲居在家,除了耕读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做。”
“不说这些了。一杯销尽两眉愁,来,我敬你!”
他剑眉轩展,星汉朗朗,怎样的霁月风光,铜樽悬起,金波倾泄,转瞬已是酒到杯干。
我心胸豁然敞亮,忍不住掷箸于地,高声道:“一杯销尽两眉愁,说得好!边翎敢不奉陪!”一把抓起酒壶,对准壶嘴咕咚咕咚将整壶酒都灌进去。
萧策一拍案几,大声道:“痛快!痛快!只是你们靖国酒不爽利,来人,给我把英雄血统统搬上来!”
殷殷朱红酒水在樽中不过悄然一荡,便有凛然之气侵袭而至,烈意倾人。
我精神陡震,瞧见大厅正中还摆有两大坛英雄血,当下半点不客气,仰首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热力自胸臆间豁然腾升,直烧遍四肢百骸,而咽喉初时有如刀割,转瞬又燃起燎天野火,一把将满腔郁悒萧索烧个干净利索。
我大喜,一脚踢开身前长几,走到厅中拎起个泥坛,反身坐到案上拍拍坛子,听到酒水在里面扑通荡漾,朝萧策挑起大拇指,“好,好,燕国的好酒!”
萧策击案大乐,“将军虽出身世家,但这次却错了。”
我本已将坛口凑到唇边,闻言不禁愕然,“什么?难道这不是英雄血?”
萧策笑道:“这确是英雄血,只是你喝得不对。千古英雄气,鼎足三分立。既有九州鼎,又怎能缺了铜樽爵?古书上记载这英雄血要倒入爵中,渗了青铜的刚直冷涩才有味道,而且这酒爵的年头越久越好,最好不过商周的乳丁爵,千秋之下尚凛然。”
我盘膝而坐,拍着坛子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萧帅错了!大丈夫者行事当不落窠臼,英雄血又岂能杯载尊量?尽信书不如不读书,礼记上还讲什么君子三爵油油而退,难道咱们只能喝三爵而已?”
萧策一愕,双眸光华浩然如涌,击掌道:“不错!说得痛快!枉我一直为名尊不可得而郁郁不已,原是落了下乘。”说着挥袖而起,将另一坛美酒抓到身边,昂首笑道:“这可不能让你了,量我大燕之物力,也只有这两坛而已。”
我正大口大口的吞着酒,一听这话登时噎个倒仰,瞪起眼睛惊道:“什么!”
萧策重重颔首,“不错,四海纵广,唯有英雄;燕虽万乘,独尊连城。我们连城的英雄血百年不过三十三坛,你我怀中的就是十年中最后两坛英雄血。”
我讶然无语,早知这连城美酒珍贵难得,却万万没想到果真价值连城,难怪萧策以不能得乳丁爵为憾,一时只觉怀中酒坛烫得扎手,不由奇道:“如此美酒为何不多酿些?莫非这酿酒也要讲什么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萧策回到原座,提起酒坛喝上两口,摇头笑道:“不成的。这酒是连城花家的独门秘方,从前我也软磨硬泡,允诺千金,只为他家每年能再多造出几坛美酒。可当家的花三娘一口咬死,说便将天下的酒醪酒师都集在一处,也酿不出多一分的英雄血来了。”
我愕然失笑,“萧帅还谦称自己粗鄙,为这美酒允诺千金的有怎能不是雅人?”
萧策长睫敛动,映了墙上火把熠熠生辉,眸中笑意溶溶若有所思,“如此说来,阁下昔年藏明月美酒于自家后院,更是雅量高致了?”
这下我可是真真切切的呆住了。
我瞠目结舌的盯他半晌,却见对面人只顾埋头喝酒,胸膛稍稍起伏,衣袂欷簌颤动,显然强忍着将要爆发的笑声,片刻后声音才再度自坛中闷声闷气的响起来,“当心,不要摔了酒坛。”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慌忙把即将滑脱的坛子死死抓牢,还是怔忡不已,喃喃的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难道我这偷酒的名声都传到连城去了?”
萧策仿佛再也忍耐不住,支在案上放声大笑起来。
我愣愣的瞧着他,看他笑不可抑,双肩乱抖,笑声响彻厅堂回梁不绝。
然后,又猛一口鲜血喷上衣袖。
其色殷红刺目,恰如怀中这坛英雄血。
我木然怔在原地,看萧策举袖慢慢拭去唇边血渍,然后抬眸相视,笑容依旧欢畅,仿佛地上不过是他无意中溅出的一掊英雄血。
只是我再也难以笑出声。
原来乐极总要生悲,祸福便是无常,原来这一世生死终究如旋火,轮回始终似麻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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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又闻听到萧萧马声长嘶。
青色的苍冥下鹘鸼振翅徘徊,鸱鸮戾声尖啸,枪尖凝几许碧血,腥膻难掩。
塞外长风滔滔,掀动血色征袍凌厉如刀。
万丈烽火中里楚歌四起。
黄埃尽头旌旗联翩处,又是谁衣冠磊落,车骑雍容,悯然俯瞰篱落呼灯。
而今全做一捧碧血。
萧策放下酒坛,双眸湛然如洗,象一块星星琉璃,映了断霞残阳,天外云山,映了这辛苦人生,也不过百年。
我倒映其中,只是沉默无语。
原来我这一生终究是错过了些什么。
命运轮盘无声转动,接踵摩肩齿落弦合中,还是遗漏下了什么。
如有所撼,如有所得,我慢慢垂下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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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平稳如初,宁澄如同莲花在午夜里暗自绽放。
“边翎,你可信命?”
命?
我瞑目一霎,前尘往事云烟过眼。
“二十岁之前不信。如今……又岂容得我稍存疑心。”
萧策缓缓点头,“我从前也不相信,直到太子崩殂,这些事……”他顿一顿,又笑一笑,“我猜你该听过。”
于是我回忆起那些有关于他的流言,怎样的日月精华,山川气概,怎样的神武天生,将为天下共主。
却忽如满弦,铮然而绝。
“我一直相信自己会主宰这个世间,靠一双手去缔造千秋不坠的王朝。”
“然而曾有高僧做过谶语,我不会活过三十四岁,就象他断言我的胞兄,太子萧琥不会到他的而立之年。”
“从前我不相信这些……这些连篇鬼话。我以为神州九万里将是任我驰骋的一马平川,所有站在对面的敌人都要成为我蹄下碎骨。”
“可是,萧琥终于崩殂,便是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也要在二十九岁撒手人寰。”
“然而我还是心有不甘。我在佛祖前跃马扬鞭,迫他所若我能攻破嘉平纵马长安,他定要改写这所谓命格。我不信自己不能把这江河山岳握在手间。”
他在冉冉烛光间向我眄目微笑。
“然而在嘉平关前,我终于等到那命中注定的一箭。”
我的武学老师在世时,常常用延津剑合的典故来告诫我世间名刃多奇巧之处,以帝夜弓煞气尤甚,箭下断无苟活之人。
―――可是这样的箭法究竟太凄厉了些,有伤阴隙,神明不佑。
―――即使如此,你还是下定决心要学?
那时我这样年轻,手中抖开的剑光如同月下簌簌而落的新雪。
―――我不怕,也不信。我只要学这世上最强的箭法!
而谁不走在谁命运的罗纹中,倾覆与流离,挣扎与落荒逃去,原来早已最初的刹那就已注定。
我在浅溪中磨砺箭镞,明亮的溪水映出的脸庞,睫毛下藏不下毫厘晦暗。
他们说人生总是象那块磨箭的青石,充满了看不见的深深浅浅的伤。
萧策的眼神让我想起溪水中游曳的小鱼,一寸寸撞开了阳光。
“每年到了春天,创口总会自己裂开,鲜血涌流不止,就这样把整个人生钉在榻间。”
“你该明白,我并不是没有怨过这命运,也并不是没有怨过你的。”
我望进他眼里,看到瞳孔的最深处有剑尖闪动的一点星光。
我的声音响得斩钉截铁切金裂玉。
“如果当初我知道阁下身穿宝铠,帝夜弓定当抬高三分取你咽喉。”
他目不转睛,慢慢点头。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