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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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瞅瞅自己金碧辉煌的房子,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富贵逼人的样子。
俗不可耐。
我点头,“不错。”
“喂,边大爷,咱们辛苦这些天,就值你一声不咸不淡的不错?”
“厨房有盐,嫌淡自己灌去。”
“你这厮就是狼心狗肺。”明焕踹来一脚,脸上一派笑嘻嘻,“喂,我说,跟你商量个事,我想把大门改了,就京城里现在最时兴的样子,再图成大红色,绕些彩缎子,怎样?”
我略一想像,不寒而栗。
“萍儿说不好看,可我觉得挺好,要是你也答应,我立马就叫人改。”
我想了想,又忍不住抖了两下,“算了,还是按郡主的意思办的好。”
叶萍刚好走近,瞧见我模样,低头扑哧一笑。
明焕还在耳边絮絮叨叨,忽然打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扬眸望去,只见有人匆匆奔来,再近几步认出是一个大内侍卫。却见他脸涨得通红,满头大汗,离得我老远就喊了起来:“奉,奉皇上口喻,兵部侍郎边翎养心阁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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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新月如钩,养心阁内外灯火通明,侍卫如林。
一路上我已问过那侍卫到底发生何事,但他只是一边擦汗一边摇头,“卑职也不晓得,只知皇上还传了其他几位大人。”
眼下夜色已深,召我这个兵部侍郎,莫非边关……?
我胸口一紧,纵马更急。等看到养心殿这副如临大敌得模样,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果如那侍卫所言,殿内已聚了几个人。皇帝负手而立,脸色铁青,身旁垂首站着的是傅之山和高彬两位宰相,此外尚有兵部尚书罗子鸣。
一眼扫过去我已心中巨震,看这架势,果然是边关生变!
我疾走数步,刚要跪倒施礼,皇帝一挥手,冷声道:“罢了!”冲高彬一点头,“让高卿跟你讲。”
高彬也不罗嗦,开门见山,“边侍郎,韶烽急报,摩罗等五国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攻城,督候张承云遇刺。”
我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声怒喝:“无耻之尤!竟敢犯我天朝!”
我望了望眼中冒火的皇帝,勉强定住心神,拱手道:“敢问高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如今战况如何?张督候可安然无恙?怎地又会遇刺?”
高彬偷眼望望一眼皇帝,低声道:“一个时辰前刚接的急报。算到眼下蛮夷兵已攻城五日,要朝廷将前些年征讨来的关外大片地方重新割回去。张督候八日前在家中遇刺,到底怎样如今还不知晓,只说伤势沉重,至今生死未卜。”
我皱眉低头,心念电转。
韶烽一带情势异常复杂,摩罗等国从前本是一个大邦,后来诸侯割据因而分裂为若干小国,虽彼此攻伐不断,但对付大靖是难得的守望相助,同心协力。虽靖国历代君王均知这些国家只是表面恭敬臣服,实则口蜜腹剑,对中原富饶大地时时存有觊觎之心,但苦于有强敌北燕西戎,是以一直隐忍不发,只令大将镇守韶烽,弹压各国。
自张承云驻守韶烽以来,以其骁勇铁血震撼彼邦,虽然御史曾多次上书弹劾其妄纵狂悖,但无论先皇还是太后都以其忠心耿耿,劳苦功高而留中不发。这些年张承云在南疆可谓一柱擎天,所向披靡,诸邦也因之岁岁来朝,不敢稍有怠慢。是以我虽已料到边关有变,却怎么没料到居然如今出事的竟会是是韶烽!
月前才初掌兵事,如今却要直面这如麻乱局,不由我忧虑横生。又想到韶烽将士群龙无首,不知此刻正如何浴血苦战,而功勋赫赫的名将却生死难料,一时更是五内如焚,心肺仿佛都在火中生生烧灼一般。
耳听高彬续道:“眼下韶烽副督任青暂代行督候事,可……”说到此处扫我一眼,微微摇头。
刹那间养心阁内静的出奇。
我心中暗叹一声,垂头不言。
这里何人不知韶烽情势?庙堂上太后和天子两派暗潮如涌,均竭力争取封疆大吏。眼下简卓已摆明投向皇帝一方,而嘉平和韶烽两地却一直声色不动,绝不肯偏帮一方。张承云曾当众放言身为武将者一心便是保境安民,其他事不做多想。太后闻之不悦,又不能自毁长城,便一道旨意撤了原来的韶烽副督,遣了自己的心腹任青坐上这个位子。只是任青此人谨小慎微,虽办事妥贴,却又如何能镇得住韶烽那些骄兵悍将?任上几年一无建树,如今韶烽城危,又如何能指望得上这么个人?
种种思虑只在一念间,我想到张承云的遇刺,想到任青的懦弱,再想到面上素来恭谨的诸国突然起兵,只觉种种事宜纷至沓来,一时竟没个着落处,骤然间呼吸一窒,在紊乱至极的思绪中仿佛有抓住了什么,刹那间心头大震,一个念头闪电般的击了过来,直打得我耳边隆隆作响,眼前阵阵发黑,竟有些站立不稳。
“……边侍郎,边侍郎?”
我抬头,看到高彬正在唤我,神色惊疑不定。其他人的目光也都投了过来,皇帝灼灼的目光中也仿佛有丝担心。
我勉强向高彬一笑,“卑职惦念边关情势,是以失态,高相恕罪则个。”
皇上看看我,轻咳一声,“你们都坐下吧。”神色已不若先前愤怒。
我不动,直视了他,“陛下,如今边关危厄,还望陛下速有决断。”
皇帝微微点头,向傅之山的方向一抬颌,“傅卿和罗卿的意思都是韶烽兵多将广,只是眼下没了能挑头的,只要遣一大将前去替下任青即可,而高卿想要调京畿附近的守军去援,不知你……边卿的意思如何?”
我余光微微扫向罗子鸣,见他目不斜视,容色陈肃,不由暗自叹息,只觉心中委决难下,一时无言。
皇上的脸色微沉,“边卿。”
罢了。
我一咬牙,沉声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韶烽能征惯战的将士远出十万,又何须忌那些仓促聚起来的散兵游勇?况且张督候未必就有性命之忧。”
皇帝蹙眉,“你是赞成傅卿的意思,只需遣将,无需派兵?”
我垂首应道,“启禀陛下,正是如此。”
皇帝沉思不语,一旁高彬早已急得面红耳赤,终于忍不住顿足道:“边侍郎,这话又是怎么说!边关危急,蛮夷又如此凶残,若是城池有失南疆定然生灵涂炭!”说着向皇帝抱拳道:“还请圣上速速发兵!”
右相傅之山本来一直默然无语,此时开口道:“高相此言差矣。一则从京畿之地发出大军到韶烽,最快也要二十天才能到达,且调兵一事错综复杂,战兵也就罢了,还有各种辅助兵员和粮草辎重,又岂是一时半会能凑得足的?二则韶烽精兵十万,又倚高墙深河,只要指挥得当,击溃来犯敌军又有何稀奇?”
高彬怒道:“就算你说得有理,可韶烽关附近临回光永两城驻军也过五万,调他们难道也嫌远?”
傅之山眉头一皱,淡然道:“高相不必与我争执,一切自有圣上裁断。”说着向皇帝躬身施礼。
我一听高彬说出临回和光永两城,就知道事情要糟,果然皇帝脸色苍白一瞬,随即又变成铁青。
这两城守将都是越王心腹,皇帝虽然口中不言,又有谁不知他实则忌惮得紧?此刻虽然情势危厄,但若真调两城守将前去支援,就算敌兵就此撤后,只要张承云活不过来,这韶烽关就算也落在了越王手里,到时南疆重地皆仰他人之息。
傅之山虽是太后一脉,但也实是位忠于社稷的臣子,想来对这位手握重兵的王爷殿下也不会存什么好感,此时稍稍一点头脑发热的高彬,果然令后者瞠目不言。
众人正沉默间,罗子鸣深深一躬,出列奏曰:“陛下,臣以为傅相所言极是。韶烽兵精将强,如今只是独空了帅位而已。依臣思之,陛下谴一军中敬服的大将为钦差,使之暂代张督候之职,以我大靖之威,以韶烽兵将,敌军必不战自退。”
他这话一落地,傅之山和高彬两人皆面露讶然,连皇帝也神色诧异。我看在眼里,不觉暗自苦笑,想必谁也没想到这根水晶琉璃老油条今天态度会如此鲜明吧,可怎么我就不惊讶呢?
一阵惊讶后,皇帝面现沉思之色,显是颇为意动。
高彬见是一比三的态势,面上更加焦急,哑着嗓子道:“陛下!臣也知道几位大人说得有理,可,可眼下京畿附近哪能随便拣出个人就能支使得了韶烽那帮兵!”
一句话又问得众人哑口无言。
和北燕不同,大靖本来就是士大夫当家,追求的是三代之治,文臣们哪肯把武将放在眼里,是以自来虽然名臣众多,良将却颇苦不足。再加上这些年朝廷里内斗得厉害,不多的几位大将也都纷纷解甲归田,唯恐牵扯到什么杀身灭门的大祸中去。如今靖之内部,有名的不过嘉平英湛,函雍简卓,韶烽张承云,至于京师之中,威名素著的武将却非越王莫属,可又怎能把越王派到韶烽去?
正在沉默间,罗子鸣再度弯腰施礼:“陛下不必忧心,其实这人近在眼前。”回头冲我微微一笑,“臣保举边侍郎。”
“不行!”
这次却是高彬和傅之山异口同声的反驳。
我望了望两位忠心耿耿的大臣,迅速将眼光收了回来。
太晚了。
又是高山抢先驳道:“陛下,边侍郎少有盛名,这臣自然知道。但边侍郎多年执掌禁军远离兵事,要令一干宠上了天的兵将心服口服,怕是……”终于不再接口,看我一眼,眼光显得颇为歉然。
你个老小子就不能把话说得婉转点。
傅之山向我一笑,意示安抚,也奏道:“陛下,臣也以为值此多事之秋,边侍郎肩负重任,实是不宜轻易出京。”
看看这位说话多顺耳,虽然都是同一个意思。
皇帝不应,眼望罗子鸣。
罗子鸣拈须笑道:“陛下,臣看两位大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如傅相所言,韶烽有精兵十万,只要指挥得当即可取得大捷,所虑者唯有无人可代张督候而已。微臣不才,蒙圣上隆恩执掌兵部十余年,对边关诸将还是略知一二。而这韶烽众军么,除了最敬张督候之外,便是服膺那位绰号小霸王的大将方峻了。”
皇帝喃喃的道:“方峻?不错,朕记得过去多次捷报中此人均十名列榜首,可这和卿保举边侍郎又有什么干系?”
罗子鸣笑答:“陛下,您不如问边侍郎,他最清楚不过。”
随他一句话,三个人六只眼睛一起落道我脸上。
好个罗子鸣,好个兵部尚书!
我腹中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脸上却不敢稍有怠慢,向皇帝行礼致意:“禀陛下,方峻乃是臣昔年在嘉平的部将,的确勇冠三军。只是这些年臣与他久不通书信,殊无把握……”
不等我说完,罗子鸣已笑着插口:“陛下切莫听边侍郎谦逊,当年嘉平一战,边侍郎独率两千部曲与五万燕军周旋,为的就是掩护他的部将撤回关内,可他人虽然得以全身而退,边侍郎却是九死一生,带的两千人只剩下十七个。那些退回关内的部将中,就有如今的方峻将军。试问如此重恩方将军尚若不能舍生以报,难道能对得起他那南天小霸王的名号,又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皇帝听得动容,目光相视,明亮如烛,声音也微有颤抖,“边……边卿,可有此事?”
用你给老子表功!
我心中怒不可遏,恨不得把那颗花白狗头揪下来狠狠踹扁,自知终是不能,拼命咬牙硬撑。此刻听天子动问,知道事不可为,脸上做出黯然苦笑的模样:“禀陛下,这种是积年旧事,实在不值一提。臣,臣已经忘记了。”
皇帝渺起双目,神色莫测,“是么?那方峻也忘了么?”
方峻,哎,方峻。
我默然不应。
皇帝撇下我,又问罗子鸣道:“那方峻又怎会去了韶烽去?”
罗子鸣叹息一声:“臣不敢瞒陛下,昔日嘉平战败,自越王下,人人皆是代罪之身。付老太师找到臣下,说是方峻是难得人才,希望能继续留任军中,臣看他不过一个小小参将,当没什么干系,又却不过太师面子,是以将他调到韶烽去。想不到臣当初一点抹不开情面,会为圣上和我大靖多出一名良将。”
皇帝颔首,唇边微微绽出一丝笑意:“说得好。”略一皱眉,似是自言自语,“你说他不过小小参将,怎么会劳动到太师大驾说情?”说到此处神色一变,如炬目光直直向我射来。
妈的。
到了此时我已没有力气再骂罗子鸣,心中只能暗恨自己这阵子心神恍惚,对韶烽危情竟然毫无所觉。
韶烽,哼,韶烽,等老子到了看怎么收拾你们。
可那毕竟是以后的事,先把眼下应付过去才最重要。
我不敢与皇帝对视,只敛眉垂首站在原地,虽在冷风中,却止不住汗流浃背。

一生徒在别离中

回到府邸已将近三更天,府内一片寂静,明焕夫妇已然离去,下人们也都睡下。
这么静,静得仿佛就剩下自己。
我推开卧房的门,想要拾掇些随身衣物。
门吱吱嘎嘎向两旁退去,全身气力也随之慢慢消散,两条腿虚弱得再也不能支动身体,勉强用肩膀抵住门框,头靠过去,整个人就这么顺着门框一点一点的蹭到了地上。
将头埋入肘弯,我慢慢闭上双眼。
世界刹那坠入黑暗中。
从没有一刻希望自己就这么死去。
韶烽……张承云……张承云……韶烽……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一切偏离了既定的命运,滑得越来越远?
张承云,韶烽。
我开始发冷,然后越来越冷,一种自灵魂深处泛起的冷,弯起腰,环起臂,抱住膝,排挤掉一切空隙,将自己缩成一团。
可仍旧这么冷,从指间到发梢,一切都结了冰。
也许从很久很久之前这寒气就已出现,把良心冻结,把热血冻结,把一切美好的事物冻结成碰触就会剧痛的坚冰。
只是那时,它们究竟是透明的,再怎么疼,也看得见来路。
而现在,掺进了淤泥,和进了污水,成为一片可怖的泥沼。
回不去了。
胸口开始慢慢收缩,压紧,仿佛布满倒刺的狼牙棒在重重击打,陷入,搅弄。
我张开嘴喘息,象岸上的鱼。
就快没事了,我听到心底响起的声音,微弱又温柔的声音,就快没事了,就快过去了。
再也不会痛了。
它催眠似的响着,一遍又一遍,我模糊的倾听着,意识开始渐渐沉沦。
过了仿佛很久,背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可还是吵醒了我。
我在睡眼朦胧中甩了甩头,想起来一直让亲兵等在门外,眼下是等不及进来找人了。
唉,居然会睡着。不过好像果真缓过来些,没那么难受了。
慢慢支撑着站起,胸口还有些恶心,不过不要紧,可以忍。
我抽紧袖口,头也不回的吩咐亲兵,“小伍,你去后院马厩里多拿两副鞍出来,镔铁的就行,不要那些金银的。”
身后毫无动静。
我觉察出不对,回头斥道:“还不快……”最后一个字生生压进嗓子里。
没入浓郁月光下的,分明是另一个人。
我愕然,瞠目,无语。
“陛下。”
一时竟忘记了下拜与请罪。
皇帝安静的伫立在月色中,眼神流动,笑容温和。
“臣边翎见过陛下。”
我终于从手足无措的惊愕里清醒过来,忙拜倒在地。
“不必。”他唇角勾起月芽似的笑意,“是朕来得不巧,吵到你了。”
我赧然不应,依旧恪守臣子之礼,恭恭敬敬的见了驾。
他负手微笑,“没事,朕只是来看看你。刚才在养心阁,是朕把话说重了。”
我被噎得差点没喘上气,你是皇帝当然说什么都行,可你也没说什么啊。
“陛下,您……您的话实在折杀微臣了。”
“是么?”他侧了头去凝视中天明月,神色一片朦胧,“朕睡不着,躺下又起来了,就赶到这里来,怕你先一步走了,还好来得及。”
这话是绕着弯训斥我不够尽忠职守么?似乎又不太像。
不管怎么说,皇帝睡不着那肯定是臣子没做好。搬出君君臣臣那一套最稳妥不过,于是我再度弯腰请罪:“臣等有负圣上所托……”
“边翎,”他很慢很慢的打断了我,仍旧举目望月,不肯回头,“别说了,成么?朕来到这里不是听你说这些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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