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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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这些刀剑还真是足够锋利,我心中大恨,内力流动,将长绫用力抖开,那绫子笔直如鞭,迎着瓢泼大雨直冲上塔顶,顺着劲道在空中绕个圈子,呼的套上旗杆。
卷紧长绫,我手上发力打算将旗杆硬从周遭的刀剑中拉出,不想刚一用力就听到嘶拉一声,棋子没拔出来,长绫倒险险自正中断开,原来那面赤旗也不知被什么牢牢和刀剑绑在一起,用蛮力丝毫抵不得事。
我不敢妄动,眼下身上战袍已撕去大半,若这条带子真要断了再无处可得,下塔时更是棘手,只能暗自切齿,把萧策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个遍。
此时雷电渐歇,雨却更是凶猛如瀑,奔浑的天河淹没了苍旻,沉晦如墨。
我周身有如火炙,自知虽未遭重创,但亦遍体鳞伤绝不可久恃,然苦无良法,只能一横心,从齿间取过宝剑交与右手,同时左臂搭上高处的一截剑梯,猛然发力,一记惊鹤冲天拔身直入高空。
我悬身空中,长剑向塔尖挥去抵住几柄剑首,借一弹之力调转过身形,抢出一抹驰隙瞄准旗杆用力砍去,剑光到处锦旗咔嚓立断,向前急纵连剑带旗一齐拢入怀中,轮起双腿朝刀剑丛连番横踢,堪堪消去疾坠之势。
此刻我双腿当真是血流如注痛不可抑,但心里却终于一松。
这便可以回去!
就当此时,一股纵横激荡的剑气蓦然自下方汹汹袭来,生死立见!
我大骇之下,竟是什么也无法分辨,只觉剑光如雪,满眼凛冽,那种决绝不顾的刚烈誓要将我粉身碎骨。
此刻我左手挽起绫索,右手拢着长剑旌旗,整个人悬于半空,犹如赤身裸体的婴孩,再也无法还击,再也无处可避。
我眼睁睁看着那那燕人双手执剑自下冲起,将要把我生生劈成两半。
我几乎可以看到自己血肉飞溅的样子。
难道边翎竟会要命陨此处?
绝不!
我纵声长啸,就在这生死捻指间,心头陡蓦然空明。
这一个驰光流隙仿佛被肆意延长,又被信手裁短。明明悬在虚处,却仿佛置身一副旷野画卷,无边的寂寞,无尽的苍凉,这画卷中有骤歇的雷霆大雨,有顿止的咫尺长剑,而天阔地广,穹宇横无涯际,六合八荒,时光无声无息。
那一瞬我禁不住眨眼,想甩脱这种奇异的错觉,却愕然发现不知何时周身已风雷大作,而掌中剑白光灼灼,径自耸出无边寒意。
它纵横匡宇,披靡岁月,自锋尖迸泻冲出, 如同空谷飞瀑,捣碎下方袭来的那团闪闪剑光,溅出一丛血光,将混沌暗色彻底割破。
霎时我脑海中只扫过一个念头:空镜第七式!
空镜七式首创于沉剑崖一位高手,但传说数百年间从无人能参透其最后一式镜花水月,直到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世间已再无沉剑涯一派,空镜七式的剑谱辗转落入弓王谷。
我的武学老师弓剑双绝,却亦止步于这空剑第七式前。
从前以为这一式只是沉剑涯在故弄玄虚,然而此刻终于明白,原来当世事燃为灰烬再无可恋,原来当懂得这茫茫红尘不过镜花水月的一局残棋,方能有这一式的彻悟。
这是何其惨痛的武学,又是何其荒漠的人生!
种种念头潮水般扑过,在连绵雨水中我看到那剑客褴褛的身影石头一般坠下,仿佛被拔净了翎羽的苍鹰。
不许你这样死去!
这一瞬间再来不及思索。
不许你给我就这么死!
我用力揪裂长绫,向他坠落的方向猛一扬手,那长绫犹如出海蛟龙,卷起了无尽风雨直向前探去,到了他身前哗的转动一圈,嗖嗖在腰间缠了几圈。
我长剑骤的伸出刚架上一处剑梯,此刻带子已卷上那剑客,长剑吃劲开始突突下坠。
来吧,我的绝世宝剑,向前!
长剑一路割去,金戈尽裂,只有铮铮声不绝于耳,火星湛然四射。
我二人下堕势头极快,不过转瞬满是雨水的大地已盈目而来。
左臂已痛得失去知觉,当下只把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见那剑客将要撞在地上,拼尽浑身力量向外一甩,他身子便平平的飞出去了。
砰的一声,我们几乎同时落在地上,溅飞好大片泥水。
甫一着地我才知道什么是筋疲力尽,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低头发现双腿原来已是血肉交融,肩胸腹臂竟全无完好处,汩汩流出的鲜血被溅起的泥水一抹,都成了囫囵一片。
目光落上那面几乎要了性命的旌旗,我更是止不住的苦笑。
这还是哪里是旗了?旗杆早被我一剑砍断,而旗面在双剑相交的一刹便碎如齑粉,更别说一路断刃而下,眼下抓在手中的,只有勉强半截断杆与其上的若干赤色布缕。
就这样罢,再多一分也不能了。
我跪在地上喘息半晌,勉力借着长剑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恍惚见到一人身着大红披风一路冒雨狂奔而来,口中似在吼叫。
这家伙……在皇上面前也这样不顾仪态,我立住脚步,皱起了眉。
他奔跑极快,片刻后已到了几步外,浑身打颤象要打算扑过来。
我轻声喝止:“你好没规矩!还不快我站住!”
滂沱大雨当空而下,杜明焕被浇得象只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这从来风流自喜的家伙却好像也不在乎,只盯了我,嘴唇颤抖,不着的打着哆嗦,仿佛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雨太大,我分不清肆意流淌的在他脸上的是否雨水,只能冷哼一声,“你哭丧着脸干嘛,我又没死。”
他张大了嘴,呆呆的望着我。
隔了雨帘,这家伙的脸孔这般的模糊不清。
我叹口气,长剑回鞘,“皮外伤而已,真的没事。”
他嘴唇翕动许久,终于挤出几个字,“破,破相了。”
我啼笑皆非,上前几步来到他身边,伸手揪住他领口,稍一用力将披氅扯脱下来。
他好像还没回过神,怔怔的凝视我。
我将大氅盖在身上,嘘了口气,“仪容不整面圣是大不敬,还好有你这件斗篷。”说着在他肩上一拍,低声道,“放心,我没事。”
虽在风雨中,皇帝仪仗依旧鲜明威严。
我加快脚步走上毡毯,双膝曲地:“禀圣上,臣边翎幸不辱命。”

俱是梦中人

“伤口倒不深,只是这脸上的口子怕是要留下些微痕迹。”顾太医摇头叹息,身后两个童子低头收拾着药箱。
我想笑笑,却扯动颊上伤处,不禁一蹙眉,“有劳先生了。”
送走太医时暴雨已歇,雨滴声声坠上石阶,愈发透出一派清冷空寂。
我挂好佩剑,披了件单衣迈出门口。
天际半弯凉月掩在云中,夜来风声欷簌。
明焕无论如何都扯了要往他家去,争不过只得应了。不曾想郡主竟于此夜临产,杜府上下一团忙乱。我一介单身男子处境未免尴尬,当下跟家丁交代几声便回到了一墙之隔的老宅。
前段日子虽曾稍加修整,到底废弃多年,这座宅院已现出不堪的破败来。
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园,而今唯余庭树萧萧,危阑寂寂。
园子东首便是供奉边氏历代祖先的祠堂,从前这里总是庄重肃穆,香火缭绕,只是这许多年来少人拜祭,我也只在逢年过节才吩咐家人略加打扫,平时就由它荒草疯长蛛网挂梁。
我走到堂屋外正打算伸手去推门,冷不防打旁边的草丛里蹦出一只青蛙,呱呱大叫着跳进门前一沤水洼,扑的溅出大片泥水,又使劲叫嚷一声,这才得意洋洋的跳走。
向它消失的草窠处怔了半天,我才难以置信的甩甩头,实在想不到昔日威风八面的列祖列宗而今会日夜伴着蛙鸣。
边翎你这不肖子孙啊。
夜风习习,吹开满是灰尘的雕花门,我出了片刻神,跨过水洼拾阶而上。
几点星月从朽坏的雕窗淌了进来,照得一室幽寂。晓风荡起铜鼎中沉积许久的香灰,飘飘散散恍如云烟。
我束手而立,望着壁间的四龛,墙上的族谱,那一排排长条几案,还有几案上黑色的牌位。它们这样的安静肃穆,仿佛一只只冷峻的眼睛,正沉默的审视着我。
若真有鬼神,若父亲的一点清明不退,听到此刻我胸中呓语,会是何等惊怖欲绝?
长剑出鞘,我运剑如飞,朱漆剥脱的柱子上深深的刻下边臻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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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卿家伤势如何?”
“谢太后挂怀,臣不过受了些微皮肉之伤,并不大碍。”
太后峨眉微蹙仿佛有些心事,绾着青丝的翡翠金步摇无风自颤,望过来的目光也多了抹深思之色,我与她视线略略一接,便将头垂了下去。
“燕人素来横蛮,无端却又跟他们斗什么气?还好总算是平安无事,要是一个不小心……你怎么也不知道拦着点皇上,白白自己吃苦?”
我咳了一声,垂首道:“想来皇上自有主张,微臣实不敢胡乱揣摩圣意。”
太后噗哧一笑,声音懒懒的涌出几分寒意:“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难怪能博得皇上青眼有加。”
我心里一惊,眉眼尽遮在暗影中,声音更加现出些惶恐来,“臣,臣鲁钝,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轻轻磕动手中杯盏,淡淡的道:“哀家说的是小哨子胡同。”
小哨子胡同乃是素姬栖身之所,也正是那日清晨与当今天子邂逅的地方,此刻太后一提,我心中登时明镜也似,无奈之下只得双膝委地磕头请罪:“太后明鉴,微臣实在罪该万死。”
太后幽幽一叹,“哀家一直当你是可以相托的忠心臣子,怎么欺瞒到了这个地步!这事情要传出去,皇家体统何在,你难道想要皇上成为天下笑柄?”说到后来已弗然变色。
“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这架势还能有什么好说,我匍匐在地,并不抬头,只抿紧了唇默然不语。
太后疾言厉色教训一番后总算气息稍平,声音又恢复了往日里慈祥宁定,“哀家看着你长大,知道你这孩子心气素来正经得很,怎么会就在这事上犯了糊涂?”
我仍旧长跪不起,迟疑了半晌才道:“臣……臣自身不修,实在是……”说到此处深深叩个头,“不敢欺瞒太后,那日陛下的确与臣在小哨子胡同有过匆匆一晤,但臣也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有此事,头脑昏聩之下不知如何自处,且当时又要赶早朝,臣还想到可能陛下只是一时的兴致,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反倒,反倒不好,所以……”
太后沉吟少顷,叹了口气,“倒也是这个道理,也不能一昧怪你。可哀家总觉得你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我面上浮出为难苦恼之色,“太后明断。自从文渊候伏诛后,陛下对臣似有些,有些疑虑之心。臣虽驽钝,亦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本该引颈就戮才是,但太后拔臣于垂死之中,赐臣以再生之路,臣阖家上下皆仰承太后深恩,铭感肺腑,如今圣恩未报却又触怒龙颜,臣实在是进退难安,是以凡事总是想着那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话来,终于有负太后,实在罪该万死。”
我暗中痛骂自己实是无耻之尤,余光觑见太后羊脂玉般的面颊上神色稍霁,黛眉舒展,显然等的就是这番披肝沥胆忠心不二的表白。
“你啊,也忒小心了,早些年那提马扬鞭的劲头都哪去了?皇上的事哀家自理会得,记住了,只要你尽心办事,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起来吧。”
我谢恩起身,恭恭敬敬的束手而立。
也不知太后想到了什么,忽而展颜一笑,“边翎啊,可你去小哨子胡同做什么呢?”
我脸上登时火烧火燎的一般,偏了头不出声。
太后笑了一会,这才摆摆手,“罢了,哀家只当你是自己孩子,也不用讲这些玩笑话了。说些正经的,你这些年心里的苦哀家心里如何不明白?可男人三妻四妾总是寻常,更别提这传宗接代的大事儿,本来讨几房妾室也没什么,只是你们边家世代公侯,你又是这样的人才气度,那些寻常女子怎么配得起,无端端污了边家清誉不说,更是有失朝廷体统。”
“这样吧,哀家就把兰芷郡主许给你,那孩子模样俊得很,脾气也柔顺,哀家素来很喜欢的。”
我心中大震,兰芷郡主是太后的嫡亲外甥女,这桩婚事向天下昭示的便是无限荣宠,可眼下情景我又怎能答应?
我扑通跪倒,声音从里到外都透着感激涕零,“太后圣恩虽万死亦不能报,只是臣前几日接到凶信,说臣的,臣的兄长边臻蹈水身亡。臣摧心折肝,实在是,实在是……”
太后神色一变,仿佛完全不知此事,“当真?边臻他……”见我潸然泪下,不由黯然叹息,“可惜得紧,你兄长明慧练达,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哀家一直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够回复神智,想不到……唉,可惜英才天嫉。”说罢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我的视线死死定在自己的影子上,哽噎难言:“烦劳太后挂怀。其实臣明白,若非太后圣恩,恐怕臣的兄长早就……太后深恩,臣中心藏之,无日忘之,孜孜念念,以盼为报。”
太后声色哀婉,“罢了,别说这些吧。可怜你遭此家变,如今你们家也就剩下你这一个,延续香火的担子更是重了,等你兄长百日一过,哀家就下旨赐婚,边太傅在天之灵想必也是乐见的。”
话已至此,我情知势不可阻,不得不再度磕头谢恩。
太后似乎放下一桩心事,葱尖似的食指在空中轻轻叩动,“哀家也知道急了些,怕是有些勉强,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哀家惦记的却是另一桩,那……唉,也实在是不得已了。”说到此处欲言又止,只深盯我一眼,明眸深处有层层云翳翻涌而出。
难道她到底还是存了疑惧之意么?
我沉声应道:“太后天恩浩荡,臣感于肺腑。”
太后点点头,容色一整,又转到另外的事情上,“前些日子兵部的事大理寺丞已上了折子,要将夏居泓秋后问斩,此事你可晓得?”
我胸口一紧,低声道:“臣亦有耳闻。”
太后嗯一声,冷然道:“这夏居泓险险陷了数万将士,实在该杀,哀家已下了懿旨,准了这道奏折,他那两个儿子也都一道发配边疆,只是他那长子位居健锐营督多年,倒有些个威望,一时不易替代,你倒说说看,谁来接这个摊子的好?”
健锐营与虎啸营同为拱卫京师四营之一,太后把持朝政,自要将这京师四营牢牢抓在手中,如今却和我商量这营督的人选,说是对我尚有怀疑,却也不大象。
我当下施礼,正色道:“非臣不为太后分忧,只是何人任这营督一职还是应由太后和兵部斟酌考量的好,臣隶属京师卫军,此事确无丝毫置喙余地。”
太后颔首,殊为嘉许,“你安守本分,这好得很,不过哀家打算请皇上下旨,擢您为兵部侍郎,并领虎啸营督衔,这岂不是有说话的份儿了?”
我吃惊不小,一时怔怔的说不出话,连谢恩都忘了。
太后以手支额,显然有些疲倦,“你来之前哀家刚跟罗尚书讲过这事,他也没什么话讲。这事就这么定了,罗尚书就在慈宁殿外,你有事同他去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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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殿外养了好大一圃鸥荷兰,那是四年前迦蓝国的贡品,万色相交,华美如织。
兵部尚书罗子鸣正等在一片火烧云般的鸥荷兰前,棱角退却的面庞上笑容淡淡。
我拱手见礼:“罗尚书。”
他微微点头,“边将军,不,边侍郎。难得,难得,后生可畏。”
我调开目光,去追逐鸥荷兰上的霞光,“赖天之幸。”

而今自沉吟

夜风起空庭,渐渐泛开的潮气正酝酿出另一场大雨。
今年长安的雨水如此丰沛,人的衣袂间湿意氤氲。
我袖手立于养心殿外,看着半塘红莲在荡漾的夜光中盛满了露水颤微微的将要睡去,不由徘徊了心思,无端端想起些陈年旧事来,直到两名內侍走近身边依旧恍惚不已。
通往养心殿的小径由光滑圆润的小卵石铺就,踏上去有着舒缓的颠簸感,可总是不禁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两道箭簇般的危崖间便勾悬了这样一根如丝长发,自己支立其上,无论怎样的闪转腾挪总是免不了即将倾覆。
那首悬崖上,有人正垂首书卷,闻脚步声抬头微微一笑:“来得正好,朕有事找你。”
见礼已毕,我觑见两旁的内监均退到殿外,隐约有些明白,徒暗自皱眉,面上依旧是一派温良恭谨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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