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衣裳褴褛,不着冠冕,想来绝非燕国将领。
我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果不其然发现上面套了一副薄绢手套,贴近肉色,又极为轻薄,若非加意打量决计瞧不出,想来他的足履内也罩上如斯薄绢。
天蚕金丝,刀剑不如水火不侵,想不到世间居然真有这等宝物。
只是这般大费周章,先是奉承后来还弓,如今还弄来天蚕丝刀剑塔,只为对付区区一个边翎,又是何等小题大做,委屈不值。
我正思索微笑,身后忽然传来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却是适才离去的士兵此时已经折回,两个人合端了一个盛满水的大木桶,累得气喘吁吁。
我示意他们把水桶放下,俯身擦啦撕掉一圈衣襟,再用水浸得透了缠了一圈在左手上,如法炮制,又牢牢裹严了双足,最后将一条长长的湿衣带握在左手中,只留下一只右手露出袖外。
此时天空乌云如涌,遮蔽了漫天日光,一池溺水挡在浓云后,汤汤将泻,只单等那天幕被撕出一道裂口来。
我抽出长剑,屈指弹去,一痕清音远远送了出去,仿佛正呼唤苦夏里这一场倾盆大雨。
那剑客一直于对面静静肃立,对我撕衣包裹手足视若无睹,这一刻终于被这声剑鸣惊醒,身体微微一震,乱草般长发下的眼中突然滑过一道极亮极深的光芒,竟如阴沉天幕中即将炸裂的一道闪电。
“好-剑-”
他仿佛许久没有说过话,声音干涩而喑哑,仿佛两片黑铁彼此摩擦。
天下高手何其多也。只恨此身非所有,若有来世我定要走遍五湖四海,与他们把臂言欢。
“-你-的-名-名――”
他真的很长时间没有开过口。
我忍不住笑了,在这暴雨将至的生死场上,有这样纯粹的剑客做为对手,老天总算开了把眼。
“边翎,我叫边翎。”
剑客不再开口,身形一错,一个兔起鹘落间已越上高塔。
这番较量以插在高台顶端一杆赤色旌旗为注,夺旗者为胜出一方,若落地即判为失败。
我用力一抖,那湿漉漉的衣带嗖的击上半空,如灵蛇般猛一个盘旋转过方向,忽的一坠,卷上两丈余高的一柄“梯剑”。
我疾扯长带,一时耳旁风声骤起,整个人已凌空而起,借着这一起一纵之势,右足飞踢勾上剑梯,手腕拧动间,带子又平地窜高数丈,缠住另一柄梯剑。
就在此时,我头上猛突出一道墨影,直向抻得笔直的带子割去,正是隐身在高台另一侧的剑客。
自下方望去,漫天刀光剑锋,明晃晃汇成一片灼亮光辉,那道墨色影子在其中分外冷肃。
好一记横扫千军!
我手牵长带用力向旁一晃,长带吃劲,自当中荡开尺余,那柄黑剑如影随形,紧迫而至。
要的就是这一隙!
我猱身而上,剑光在风中割出一道炫目的银痕,直刺向墨色剑身,在堪堪相交的一瞬,那墨剑陡的转开,如魅影一般贴剑而下骤取面门。
我在下,他在上,我在正,他在旁,而这又是何等凄厉的杀气!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掌中长剑嗡然一响,竟似有了自己的灵魄,尖端横抹,哐的拍在墨剑正中,震得剑尖在面孔旁生生挪却寸许,终于避开这凌厉诡谲的一击,饶是如此如虹剑气已割伤我的左颊!
“哼!”
随着这声干涩的冷哼,墨剑倏而远走,一来一去,犹如羚羊挂角,再无痕迹。
空镜七折。
它隐身世间十余年,谁料想再度登场竟是在这般狼狈万状的境地下。
师父在地下八成会气得活过来。
可总是救我一命。
唇角有咸腥的东西淌过,滑进口中一阵温热。
原来这么多年,这血还是热的么?
我深吸口气,身子朝后一倾,骤然发力刀梯上踹去,趁着身子横在半空的一瞬,手腕捻转将长带揽上腰间,噔噔噔蹬平踏过数层刀剑,再度拔高数丈。
风声袭耳,寒光迸溅,生死高台忽远忽近。
带子已至尽头,我在空中打个盘旋,一脚挂上剑梯转角,还未容站稳,猛觉凛冽无匹的杀气迎面飚来。
那柄黑色铁器穿透无数刀剑,劈开时空风声,要将混沌开处一片清明!
此刻我将立未立,身悬半空全无着力处,眼看这剑刺向胸口竟是躲闪不得。
罢了!
统统给我去死!
手上长带刹那绷紧,我咬紧牙关,肘部磕向高台刀棱,一个旱地拔葱骤然冲起丈余,剑刃竖立,唳鹰袭地一剑劈下!
金石迸裂,星火四射。
高台一阵欷欷颤动不停,随着尖锐至极的宾铁交戈声,无数刀尖剑脊远远溅飞。
高台已被掌中这柄长剑劈裂一角!
扑动中一痕墨影犹如百转游蛇,绕开无限点金光自不住盘绕回旋,突然在尖端乍然吐出三寸白芒,飘忽森厉破空而来,似毒蛇长信将要舔噬猎物。
剑芒!
大惊之下,我松开左手,一个鹞子翻身身子倒立,双腿在空中搅动长绫倾力一卷,止住不断下坠的趋势,同时双手握住剑柄凛凛凛凛,千千万万道银弧刹那铺展,似是暮雪狂风裹出流星飞坠,不过方寸之间竟鼓动无限汹涌磅礴之气。
空镜七折第四式!
那吐信黑蛇在这等炫目明亮的光彩前也不禁有丝望不尽去路的犹豫,然而仅仅刹那,剑气再度肆意绵延,破开重重幻境直迫咽喉。
仅你一个踟蹰就足够!
我将全身劲力灌注在双臂上,觑清这一剑来势,猛然劈了下去!
―――当――
我只觉肩背一阵酥麻,犹如置身于狂风巨浪一般,劲风戳得扎不开眼睛,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死死咬牙才攥实。
望眼下去,墨剑已无踪影。
就在此时,仿佛被这金戈交击的厉声惊醒,天空突的一颤,几道亮光劈里啪啦打响,随之远方传来轰轰几声闷响,天幕扯裂,瓢泼大雨终于怒涌如泄
我倒悬半空,任雨水哗哗打在身上,脸上,目之所及一片模糊,再寻不到那剑客。
他摔下去没有?还是又藏了起来?
想不得那么多,此刻我鼻尖又嗅到稀薄的血腥气,原来刚才那一连串在刀剑台上闪转腾挪,连肩肘带膝足,已经不知割出多少道伤痕,此时被豆大的雨水一冲,都倒流在脸上来。
我将剑刃一横拍上梯子,身体凭力窜起,骤打数个盘旋挣脱长绫,一扬手又挂上高处,足尖连点向上直跃。
无须与他鏖战,只要拿到令旗即可!
大雨如注,电光闪闪,雷公咆哮不已,要将九天之水皆倾里来洗刷人间永恒污浊。
左肩伤得想必不轻,不过几个纵起已觉痛楚难抑,让人只觉再一次吃力就会连皮带骨活活扯脱,右手擎了剑却又换不得,我舔一下唇边血水,心中眼里唯有一个念头:夺旗!
天色晦暗阴霾,不见丝丝亮光,滚雷打耳边一个接一个炸响。
忽然间我觉得它们仿佛是单独为我而来,来抓我这从修罗场上逃走的孤魂野鬼。
你看,你看,无数天兵天将正从凌霄宝殿朝下张望,那一张张画满油彩的鬼魅面孔在怒视,怒视我的苦苦挣扎,在嗤笑,嗤笑着我的不自量力,你听,你听,他们或耳语或咆哮:你怎么不去死!他们都死了,你还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这该死的苍天!你们这群该死的神仙!
我是苟延残喘的厉鬼,如何!来捉我啊!
若不能,就闭上嘴!就在一旁看着!
看我边翎如何用血去洗白这个人间!
仿佛听到我无声的怒吼,猛一道电光咔嚓劈响,照亮我霍霍剑光,剑光里我看到自己沾满血污的面容,狰狞如同厉鬼。
(番外)人生只若初见
萧策那一年打马来到长安,正值三月飞絮,桃花半红的时节。
一路上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班萧忠扬聒噪个不停,从战国的赵武灵王假扮使者结果险险被秦国俘虏,到何况现在人心不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风雅早被证明过期作废。
结果萧策只淡淡一句就堵住他那张嘴巴――你怎么不大点声。
就这么一路到了长安。
到了长安,你就不能不去崇光寺看桃花。
到了长安,你就不能不去明月楼吃酒糟鸭。
萧策对衣食一道素来不怎么上心――当你一生下来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对生活趣味的追求就难免会更高了那么一点――可耐不住忠扬的软磨硬泡明提暗示,终于还是被拉上了三檐滴水的明月楼。
这酒糟鸭子做法可不简单,在店小二横飞的口沫中,即便他们不想听,也被迫学习到这鸭子与江浙一带的同名菜肴有什么不同法。那可是选了当年最好的新阉肥鸭,费了多少道工序除尽血蒙,神乎其技的师傅三下两下的剔骨剥翅,又怎么用最好的香菇,鲍丁,蟹末等填的鸭腹,再经无数味秘密调料抹上几十遍,最后又用二十年以上的烧糟酒腌了一整天。
等闲人可吃不着,店小二神气活现的卡腰道,不过您二位一看就是气宇不凡的贵客,咱们就是拼着得罪王公大臣,也要让您尝尝咱们明月楼的镇楼之宝!
忠扬听得目瞪口呆,直价点头,一面是叹服这店小二的口才之好,再者是奇怪他的眼力之毒――他怎么就知道咱们王公是贵客呢,咱们可同别人穿得没分别啊,更别提连个雅座都没轮着。
他回头去看萧王公,却见后者正支着颌往楼下瞧,眼神怔怔的,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玩意儿。
八成在想王都吧――忠扬想到这就点郁闷,在所有燕人眼里,他们这位王子简直就是完美无缺,且不说那身上马为将下马为相的本事,就单凭那种待人的亲切劲和温良儒雅的长相也是王座的不二人选,不想皇帝老了老了居然会被驴踢了脑袋,稀里糊涂的就把皇位传给早死了爹的孙子,而绕开了这位同是嫡出的,英明神武的,手握兵权的二王子。而萧策竟也认了,愣是没起兵清君侧,而是乖乖接过了那顶督鼎公的帽子――每当忠扬想到这里就开始愤愤不平,他不敢怀疑主子的脑袋也被踢了,只得一个劲儿的自己运气―――现在他觉得这气又来了。
萧忠扬使劲一拍桌子,大声吼道:“你啰嗦什么!说得这好那好的,还不给老子端上来先!”
小二吓了一挑,暗中吐一吐舌头――我的妈呀,这位黑塔似的爷爷也忒心急了些,口水还没滴完脾气就发上了!再不把鸭子端上来那蒲扇般的巴掌就会上脸了吧。
正在实习期的小伙计心里一着急,转身就跑,冷不防撞上刚从楼梯口走上来的一位客人,那客人被他一头窝在胸口,哎哟一声,捂了前胸支棱起眼睛:“妈的!你长眼睛没有!”
可怜小伙计一抬头看到他,脸都吓白了,“郭,郭二爷,我不知道,不知道是您!”
“要知道可不就反了你了!”这位平素架子大过天的郭二爷今天心情似乎出奇好,居然没跟他一般见识,而是向楼梯口弯下腰,满面堆笑,“少爷,还有位子。”随着这话的工夫,有位面皮白净的少年郎施施然踏上二楼。
忠扬看到那少年公子就暗中一撇嘴,他是练家子,而且是武功高强的练家子,旁人有没有搭一眼就能瞅出来。那少年服饰华贵异常,足下却虚浮面色也发灰,明显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子弟。
咱们燕国人,最瞧不上就是这种败家子。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又瞥一眼自己主子,果然看到萧王公随意朝那边溜了一眼,就又把眼光收了回去继续魂遁天外。
肯定了自己超凡脱俗的眼光,忠扬得意洋洋,然后他便又觉得那个跟在少年公子身后那中年汉子倒是不凡,不要说虎口处磨出来的薄茧,就单冲那临渊峙岳的气魄也不是等闲人,只是不知道怎么跟着这么个花花公子做跟班,看那沉默郁悒的神气,八成他自己也很不开心。
仿佛感到燕国来客那怜悯的想法似的,那汉子冷冷瞥他一眼,挺身几步挡在少年公子和忠扬这张酒桌之间。
果然是高手。
忠扬为自己的神捕潜质感到无比骄傲。
他很高兴,可郭二爷,不,在郭公子的面前,他又回复了郭二管家的身份,就明显很不高兴。
“怎么!没有位子了?”他立起眉毛,眼捎吊得更高。
小伙计吓得直哆嗦,半天才颤巍巍的道:“真,真的没有,刚才,刚才最后一张桌子才包出去。”
郭公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郭二管家当头就给了小二一个巴掌,“那边是什么?当郭二……郭二管家我是瞎子吗?”说着朝旁一指。
忠扬的脑袋也跟着转了过去,发现那边还真有个角落空出张桌子。那桌子也特别,虽不是雅座,却独占了好大地方,跟旁边桌椅隔出去老远,桌子上还摆了不少鲜花茶点,明显高人一等的气势。
于是他也来了气,好小子,该打!刚才还说我们是贵客,贵客干嘛不把那张桌子让我们!
小伙计捂着脸,眼泪直打转儿,一脸委屈样,:“那,那是别人一早包下来的,就,就要来了。”
郭二管家把个拳头捏得劈里啪啦响:“谁这么大胆子,敢抢咱们郭侍郎小公子的位子?”
小伙计卡巴卡巴眼睛,不敢把你才抢的心里话撂出来,憋着嘴小声道:“是,是杜公爷家的少爷。”
杜公爷仨字也把二管家吓得一愣神,脸色灰了一灰,正琢磨怎么保住少爷的面子离开明月楼。就听见自己家公子又从鼻子里一哼气:“我当是谁,原来是杜明焕这小子,别人本公子还让了,就冲他今天这座儿公子爷我也非包不可!”
小二哭丧着脸没了计较,另有个跑惯了堂的伙计同情的向他瞥上一眼:哥们,你到底来的时间不长,拉谁出来顶缸不好,非要扯上杜家少爷――全长安城谁不知道杜少爷和郭公子那是一口棺材睡俩人-死对头。这下好,看你怎么收场。
眼瞅着郭公子一步三晃的朝那一等位子走去也没人敢拦,就听下楼下有人冷笑:“我倒要看看今天谁个胆儿肥了来占少爷我的位子!”
忠扬热闹正看得津津有味,听到这话恨不得拍大腿乐,债主来喽,有好戏看喽,别说,这声音挺清脆敞亮,比郭公子那公鸭嗓强得多。
他打起精神炯炯有神的盯着梯子,就见几个少年呼朋引伴的冲上楼来,正当中那个十六七岁年纪,身材颀长眉清目秀,端的是好模样。看他箭袖猎装,手中还拎了根马鞭,象是一路疾驰而来。
下盘挺稳当,中气也充沛,倒也还过得去。
虽然比不上咱们燕国武士,总算不是纨绔子弟,这才算像样。
忠扬挺满意,又回头偷偷觑自己的主子,发现这回萧王公的眼神在杜姓少年身上停滞时间明显延长了不少,可到底还是把头扭到原处接着冥思苦想。
郭公子仰天打个哈哈,阴阳怪气的道:“怎么着,先到先得这规矩到杜少爷身上就不管用了?你这仗势欺人也忒利害了些。”
杜明焕用鞭子一磕皮靴,微微冷笑:“姓郭的,这位子明明是少爷我打十天前就一直包下来的,如今你倒反咬一口,怎么着,你挨揍没够是不是?”
究竟是十来岁水葱般的年纪,讥嘲的冷笑在这少年脸上现出来,也显得说不出的清新明亮。
郭公子一咧嘴,皮笑肉不笑:“姓杜的,你也不过靠着别人,别说他如今不在,就是现在正在跟前爷爷我也要跟你们新帐老账一起算!这样吧,说多了你也不服,我这有个下人,你能打过他,从此我见了你就磕头叫爷爷,要是打不过,哼,你就当堂给老子跪下认错!”说着伸手一指那中年汉子,一脸睥睨千军的神色。
杜明焕被他这么一激,不怒反笑,“好,好,好,你小子今天倒有了种,就冲你这点志气,少爷也遂了你的心愿。”说着把鞭子朝地下一摔,伸手就开始挽袖子。
楼上众人此时神色各异。
小二面如死灰心里大叫妈妈呀我怎么这么倒霉,碰上这两个魔头,今天这饭碗要保不住。
众位食客有点惊讶有点慌张又忍不住心里头好奇观望形势打定主意风声不妙老子立马就逃,机灵的还不忘手里拎着鸭子搬起板凳挑个好位置。
郭二管家脸色惨白,眼角也不再上吊,他想到权势滔天的杜家,暗暗叫苦道我的少爷呀你惹谁不好非捅杜家这个马蜂窝,这输赢都要命啊!怎么办怎么办,回去老爷非抽我的筋不可。
郭公子猛摇扇子做风雅状,心里头好不惬意:这小子今天输是输定了,等着丢脸吧。这厮倒有一个好,在外边惹的祸从来不跟家里说,打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哼,自己吃亏吧,我挨打这么多年这仇今天终于得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