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杜明焕身后的一干少爷公子可和他想得不一样,杜明焕的功夫他们是知道的,在全安城的少爷堆里他称第二绝没人敢认亚军,至于第一那是天外来客,咱不提也罢,好,好,今天少爷我(们)要看姓郭的出丑啦!
忠扬看得特乐,一时连酒糟鸭子也忘在脑后,他既想看这中年汉子的身手,也要瞧这个神气又英俊的少年怎么叫人家爷爷,你别以为自己有两下子,比起真正的高手你还差得远呢。
那中年人眉头微微一皱,有些无奈和苦涩,却终于踏前一步,拱手道:“杜少爷请。”
杜明焕也不客气,攥紧拳头一个黑虎掏心就扑了过去。
忠扬在旁边看得直咂嘴,架势不错,可劲道就不行。
果然那中年人左肘一架,脚下也不知使个什么步法,杜明焕就觉得身子被带得不自主向后转,还好他反应也快,猛向后一退,这才堪堪站稳。
这下他吃了亏谁都能看出来,食客们哄的一声,原以为双方势均力敌,想不到一照面就高下立判,这杜家少爷武功有待加强啊!
杜明焕脸涨得通红,稳稳神,脚步一错,一记虎虎生风又砸向那汉子胸口。
忠扬扁扁嘴,这下劲道倒不错,可脚下又太飘,一下子就得被人撂倒。
果然那汉子闪身避开这一拳,足下巧妙一勾,杜明焕登时就踉踉跄跄的载歪到旁边,眼看要一头扎地上,那汉子脸上忽然掠过不忍之色,肩头稍稍一耸,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他架住没让他出丑摔倒。
等杜明焕止住去势抬起头,一张脸已经涨得血红。
郭公子本来很不乐意,正用眼睛教训着属下那多管闲事的一招,一见对头这难堪无比的模样,倒笑了,懒洋洋的道:“杜少爷,这样吧,本公子也不难为你,只要你从今以后不再来明月楼,见了公子我饶着走,今天这梁子就此接过,如何?”
他觉得自个儿已经宽宏大量,已经让了很大的步,不想更把杜明焕气得五内俱焚,他本是这长安首屈一指的泼皮破落户,性子又骄又烈,当下把牙咬得咯咯响,心想老子今天就是把命交代在这,也不能忍这口气!
不能忍是不能忍,他到底不是傻瓜,也明白自己和这汉子功夫差太远,正下定了玉石俱焚的决心,就听到有人在身后一声长笑:“他答应我还不答应呢。这长安城什么时候又轮到郭家少爷说话了?”
杜明焕一听这声音,当真是如聆梵音,只觉得连那碧波楼云裳唱出的小曲也及不上,一对眼圈登时就泛了红,猛一转身大叫:“阿翎!”
众人闻声登时大哗,堵在楼梯口的几个少年刷的闪开条道。
忠扬就觉得这人的声音很清越很好听,象含了笑,却又带了说不出的傲气,忙抻长了脖子去瞧这么大排场到底又来了哪路神仙。
于是在众人崇拜的目光这位少年闪亮登场。
他着了件滚边的月白短袍,腰间一条镏金玉带,足下虎皮软底靴,外头罩了猩红的披氅,华贵是华贵了,却也不过是寻常贵族少年的装扮,只在背上斜挎了张黑沉沉的大弓。那弓又长又硬,一望可知非千均之力不能开。
忠扬瞧得矫舌难下,又对这英气迫人的少年平生出股好感来。
他的眉目并不如同那杜家的少年郎般俊美无俦,却是无以伦比的清华秀逸,一颦一笑间,既有少年人特有的爽朗洒脱,却又渗着书香门第的温儒文雅,说不出的风华气度。
这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让人一看过去,就再难挪开眼神,勉强转了眼,心上却烙了印。
这样子,倒有点象咱们家王公。
忠扬想着,转回头想唤醒主子,却见萧王公早已如同闻到鱼腥味的猫似的精神,一双眼睛又深又亮,直盯了那少年不放。
杜明焕三步并两部蹦到那少年身边,四爪朝前扑过去:“阿翎,边翎!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再不回来咱们兄弟就要被人欺负死了!”
那叫边翎的少年微微一笑,肘朝外一支,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杜明焕当时就飞出几步远,却又立得挺稳当:“你这小子真行!教你那点东西都还给我了!”
忠扬见了那手法心里就发寒,他不是寒那是多么巧妙,而是寒自己居然就愣没看清楚那是什么招式,象昙花骤绽,还没容你看明白怎么回事人家都开完了。
这是怎么回事?不至于啊。这小子武功再高也不过就十六七岁,怎么就能让我老人家看不清楚呢?
他这里发寒,那边的郭公子更是打边翎现身就不住的打冷战。
他从小时候就挨这家伙的揍――虽然最开始是他仗着个头大年长几岁欺负人不对,可这小子也不能拿自己当沙包似的开练啊,亏你老爹还是经学泰斗,什么叫尊老爱幼你懂不懂?
他瞟一眼自己的保镖――这家伙死沉个脸,也不晓得能打过人家不,呜呜,我可不想挨揍,呜呜。
这里最高兴的就属在闻声赶过来的掌柜了,老头打从心眼里乐开了花,拨开众人来到边翎面前,打个揖,笑眯眯的道:“翎少爷,您可回来啦,整一年不见,可想死老儿啦。”
翎少爷向他眨眨眼,笑容明澈又顽皮:“想我?不会吧?午大叔,你放心,要是真打翻了东西,老规矩,我照价十倍的陪。不过我可跟你说,今天这架打不起来,你这便宜也占不到。”说着笑嘻嘻的朝那一直沉默伫立的中年汉子一拱手:“在下边翎,这位兄台当真好功夫,边翎佩服得很。”说着深深一揖。
这下把众人吓得不轻,长安城无人不知这位翎少爷那是胆气豪得没了边,管你什么王孙公子谁家郎,犯在他手上照样打你个哭爹喊娘,只是他从不欺凌弱小,又喜抱打不平,全长安城都当他是天上的明月。可那月亮还有不亮的时候,他们的翎少爷却是这千年古城永远不晦的宝石。
今天月亮也向这个无名汉子低头,难道这人真是绝代高手?就是绝代高手,还真能打败他们的宝石不成?
众人都在等答案,屏着气,瞪着眼睛,一根针落下来也听得真切的那么静。就连忠扬也禁不住被在场诡异的气氛所震撼,半点儿大气不敢喘。
那汉子沉默不语,一双眼睛胶着到对面少年背负的黑色长弓上,许久不曾移动半分,让一旁的忠扬都替他急。
边翎就那么笑吟吟的立在原地,有点骄狂,却是让围观的人舒坦自豪的骄狂。
当然也有人不那么舒坦,比如说勉强自己不瘫倒的郭公子,本来边翎那一揖让他油然而生出股自信来――看来这小子也没吃了豹子胆,还是怕人的。可眼前这架势又有点让他发虚,自己这保镖是怎么啦?不会吓傻了吧?你可看清啦,对面的不过是个半大小子,毛还没长全呢,打我虽然一个顶俩,可你应该不至于吧。
然而那汉子仍旧是静默,良久,良久,忽然低低叹了口气,“你这弓……罢了,我输了。”
郭公子一听真的就倒了下去。
边翎却目光朗朗,直视了中年汉子沧桑的面容笑道:“要是没有这弓,你也认输么?”
那汉子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摇摇头,“你既然能有这弓,我就没几成赢面;就算今日险胜,不出一两年,我还是会输在你手上。这场架不打也罢。”
边翎一声长笑,隐不住的青春光辉打面庞上透出来,灼亮了一楼人的眼睛,他忽然上前两步紧紧抓住那汉子的手摇了几摇:“老兄说话坦荡足见心底无私,而功夫这般高强却又给我这笨蛋兄弟留足了面子,当真是条有情有义的好汉子,我边翎感激佩服得很。只是兄台你如此英雄人物,究竟为什么会在这种人手下受气?”说着朝浑身瘫软的郭公子一偏脸。
那汉子轻声一叹,“郭公子解人困厄……”说着不再接下去。
此刻楼中众人均已明白,这汉子虽然英雄了得,却八成曾是那卖马的秦琼,受人钱财恩惠,不能不报。看他这样人物却沦到此种地步,实在心里难受。
边翎目光凛动,似在思考什么,忽然松开那汉子的手来到郭公子面前。
那郭公子本来就在打哆嗦,看他气势如虹的模样更是眼前发黑,眼瞅着就要晕过去。
边翎却是只向他一笑,挤挤眼睛,忽然单膝跪倒在地。
杜明焕头皮一炸,大惊道:“阿翎!”
边翎身子挺得枪杆似的直,朗声道:“郭公子,以前对你多有得罪,是我边翎的不对。今天这场就算我边翎输了,从此后明月楼我等兄弟再不会踏上一步,见了郭公子您也会绕道走,请公子您承我这个情,让我跟这位一见如故的兄长攀攀交情,要是他要离开贵府,请您也不要追究。我边翎足感盛情。”说着双拳当胸一抱,笑盈盈注视郭公子。
郭公子只觉得头脑晕乎乎的,怎么也没想到今天这场戏会这么收场,明明达到了最初的目的,可最后羞辱的却好像又是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他摇了摇头,不给这个情?他可不敢,挨打这么多年他可晓得边家小少爷的脾气,惹他?下辈子再借几十个胆子吧。
说起来这明月楼的酒糟鸭子也吃过不少次了,再美味也够了,大家以后都是同殿称臣,这低头不见抬头不见的……
所以,想想还是算了吧。
直等到郭公子摇摇晃晃的身影彻底离开了视野,边翎才笑着站起身,好像没事人一般又一把拉住那汉子的手,大笑道:“兄台,咱们找个地方去叙叙,你师承哪里?刚才那两招,倒象是华山派的功夫啊。”
那汉子一直低着头,别人也看不清他什么神情,此刻听到华山派三字身体一震,微微扬起头,低声道:“不错。在下正是华山不肖弟子,沦落到此,实在辱没师门。”
边翎面色一沉,神气也十二万分的郑重,:“老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以老兄你的功夫只要稍动心思,那还不是金山银山滚滚而来?兄台却摒易取难恪守武德,这是何等人品!坦白说老兄武功虽高,我边翎倒也不是太放在心上,大不了象你说的,今天打不过明天再打,可兄台身处穷厄危难却始终风骨依然,这种气度心肠,兄弟我自愧不如,师傅常言天下英雄豪杰何其多也,边翎只恨此身国有,不能行走江湖结交朋友,想不到老天开眼,终于让我撞见一个!”
旁边众人听他一席话,不由对这沉默寡言的汉子又多了几分佩服。午掌柜机灵,早暗地吩咐小二速速去厨房取最好的酒菜来。
那汉子胸膛起伏不已,却只是一抱拳,说不出话。
边翎一扬眉,忽然想到了什么,双眸刹那一亮,“啊,我想到了!再过二十天是华山派掌门桂老先生的寿诞,兄台你要去赶去贺寿,这般折节是为了筹措寿礼!”
那汉子微微苦笑,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边翎拊掌大笑:“我知道你是谁了!难得桂老先生教的好徒弟!下次见面我不拔他白胡子了!寿礼?这好办,我已准备了一份,那就把这个送你。”说着从腰间猛然一揪,便把一枚玉佩拽了下来。
那玉佩光润晶莹,最难得碧绿均匀,竟无半点杂质,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这玉佩价值连城那是没跑了。
杜明焕在一旁看得几乎晕过去,大叫:“阿翎,那是皇上赐的,你怎么可以……”
边翎回头冲他就是一瞪眼:“杜明焕你给我闭嘴!”却把那玉佩硬塞进那汉子手里。
那中年汉子身子打颤,哪里肯接?正要拒绝,抬头却见少年一双明晃晃的眸子莹澈宛如水中星子,“这等身外死物又算得了什么?老兄本身才是无价之宝,是我大靖的无价之宝!你在西疆训练民团抗击羌戎这么多年,不吃朝廷一分俸禄,不要民间一份银粮,那才是一等一的好汉子!大靖若人人如老兄一般,何愁天下不平?又去他们什么北燕西戎!你这样的英雄,边翎就是为你提靴坠蹬也是有光彩的。你要是认我这个黄毛小子作朋友,就收下这东西,要不然,我还要去拔桂老头的胡子!”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起来,少年意气流露十足。
那汉子头埋得极低,只将那玉佩紧紧攥在掌中,另一只手却牢牢把住边翎臂膀不放。
众人正在唏嘘感叹,却见店小二早红着眼睛端了几个盘子上来,午掌柜抱拳作揖,诚心诚意的道:“老儿不知,今天才知这位大爷是这样的英雄人物,来,今天就让小老儿做个东道,来答谢咱们的卫国英雄。”
众人响起一片轰然彩声,兴高采烈。
边翎却是笑着摇头,“喂,午大叔,我刚刚可说了,以后再不踏入你们明月楼一步,怎么,话还没凉呢,您就不想让我认账了?”
午掌柜一愣,想起这话的确是边翎讲过的,这位少爷出了名的一言九鼎,这可怎么办才好?少了个金主还在其次,和全长安的人一样,他眼看这美玉般的少年一点点长大,心尖尖一样的宝贝骄傲,舍不得,实在是舍不得。
边翎却不再睬他,拉住那汉子掉头就走,“来来来,大哥,去我家坐坐认认门,将来再回长安也有个地方落脚。”走到杜明焕旁边,猛一把揪住他脖领子,嘴里振振有词,“杜明焕你这家伙也跟我走,这么久不见功夫拉下这么多,看我怎么收拾你;对了,你不说自己染了风寒上不得课么,我家老头你那好老师他还惦记着这码事呢,来来,跟我回家,让我爹帮着你看看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也好用戒尺治治。”
可怜杜明焕听到最后几句脸色已吓得煞白,扯住边翎的袖子不住叫边翎阿翎翎兄弟翎大哥你就饶了我吧,我不跟你去你家啊我不去啊啊来人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就在这一连声惨叫中,边翎一手拖着半死不活的杜明焕一手扯住那微微颤抖的中年大汉走到楼梯口,忽然转头向有些失魂落魄的午掌柜挤挤眼,绽出一个秋水长天般的明净笑容。
“午大叔,我说再不来明月楼,可没说您不能把酒糟鸭子送我家去啊,我上次从你这里偷的酒又被我埋家里后院啦,你去尝尝啊,肯定比你这里埋的滋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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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风波后,酒糟鸭子总算端了上来。别说,味道还真好。
可忠扬依然不晓得自个儿握着筷子的手为什么在不住的发抖,是为那一句天下可平去他的北燕西戎?还是为那少年在这里依然流转不去的笑声?
他忽然觉得很迷惘。
在燕国,多的是英姿勃发的少年,多的是慷慨任侠的豪客,可他从没见过,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少年。
只要望一眼,就会永远刻在心底的少年。
他抬头去看萧策,发现他的萧王公唇角抿了丝微微的笑意,深邃悠长得令人怅惘,
这次南行果然是来对了。
萧策静静的想。
边翎,应该是开国大帅边率的后裔,他的父亲乃是当今经学魁首,三个哥哥风流文采名扬天下。
没想到这商女欢唱□花的靖朝还生有这样的少年。
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定会有惊天动地的一战。
我等着。
我等着,去看这少年绽放他管促弦繁,璀璨星空般的一生。
斗剑(下)
独臂重伤再难支撑,我倒转长剑平送到唇边,张嘴咬死剑茎,右手挽住长绫,双膀猛一较力,疾攀上数丈。
雷吼雨催,紫电断魂,天地茫茫,亘古苍苍。
难道说盘古耗尽一万八千岁,舍一身血肉化为山岳江河,劈出的就是一个这样任暴雨霸占了的世间么?
声声诘问在心中盘旋,我辩不清前途方向,只是不断扬臂挥绫,腾身掠起,雨水条条似巨鞭,抽得皮肉几要绽裂,抽得魂魄将要瑟缩。
我合紧牙关,用力睁大眼睛。
压垮我?休想!
好吧,就借你无根水,洗我胸中尘!
如此这般且纵且行,只觉每一次起落都愈发艰难,这塔越到高处越是狭窄,到了后来只能勉强寻个地方挂绫搭脚,且这条被雨湿透的长带虽颇有韧性,但一重重刀剑过后也不免毁损过半,不过堪堪支撑,随时都有割裂之虞。
我不由焦躁暗生,只觉得这区区数十丈的路程,竟似一生一世也走不完一般。
就在此时,一道电光当空裂开,忽然照亮上方明晃晃那杆赤旗。
原来不知不觉时,我已接近了塔尖!
我心中大喜,随即又是一凉,此刻才发现这所谓塔尖竟由数十柄刀剑捆立围成,那面赤色旌旗被绑到正当中,举目望去,却哪有丝毫着力之处?
我抵身于其下两节剑梯之间,稍稍一动周遭刀剑便割破衣帛,而左手上缠紧的布带早已七零八落,血肉模糊一片,至于身上更不知道划出多少道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