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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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闻言却没有现出恼怒的样子,只是淡淡噙了丝笑,将手中的宝剑翻来调去的看了好几遍, “难得边卿不说一句叩谢皇恩,朕倒想听听这是怎么个不如法。”
天子手中之剑明澈如水,身姿雍容,足令人望而忘形。
我拱手道:“禀陛下,臣生平所见宝剑不少,这的确是世间少见的名剑。然夫剑者,神之所至,精之所化,锋决锐,刃择利,性走灵,上可决云阙,下可裂地纪,昔日白虹曾有坐上飞,青蛇也自匣中吼,那方是饮尽英雄血,尝遍壮士胆的上古神兵。而陛下手中此剑,恕臣不敬,空有其形无其灵,想必铸造时日不久,虽切金断玉却始终不能气势如虹。”
他的目光胶着仍在宝剑上,似若有所思:“不知这剑何日方能成就那十步杀一人的霸气?”
“必要饱历世间腥风血雨,自情浓转情薄,由有心入无意,陛下岂不闻天若有情天宁不老,石如无恨石岂能言。要做那寒光射日斗的宝剑,没有流血飘橹的煞气又焉能一摄群小?”说着我忽然觉察到自己的偺越,再次深施一礼:“臣逾越,请陛下恕罪”
皇帝目光自剑身撤回,自我身上潺潺流转良久,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令尊是天下经学泰斗,怎么边卿却相信灵魄一说?”
我想了想,自己也低头笑起来,“启禀陛下,臣五岁学剑,弱冠始有小成,当中也曾醒游山林,醉卧江汉,所遇者众多,也见识了不少奇闻轶事,剑灵一说倒也不是全然虚妄。”
皇帝兴致盎然,目光闪闪若明烛,“怎样?讲来听听。”
我勉强抿紧嘴角,低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臣若讲给陛下听,回去少不得要被老太师训个焦头烂额,还请陛□谅臣的难处,允了这一遭。”
皇帝一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惊得窗外林中一两只翠鸟弃枝飞起,只留一室竹影簌簌摇曳浮动。
他好半天才止了笑,“边卿今天话说得痛快,朕很喜欢。”说着将宝剑递给近侍,自己负手在室内慢慢兜了一圈,忽而抬头,眸子灼灼如华锁紧了我的眼睛,“既然你这么说,朕如何不明白,好,既然你心仪那刺客的剑,朕这就叫人去寻了赐你。不过边卿,你要应朕一件事,”他盯住我,一字一顿,“站在朕身旁,且看朕如何淬洗这口新剑,令其匡诸侯,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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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蓄了一日的燠热有些散去。我独立院中,手指在那长剑上慢慢摩挲,就着微黄的月光,看到刃口隐隐透出的浅碧,鼻间也依稀嗅到不去的血气。
这煌煌长剑,你怎样欲壑难填,你要多少项间热血才得圆满。
屈指弹出,剑风如吟,清啸不绝。
我闭上眼睛聆听这铿锵低沉的音色,天地苍茫,人世清浊,它只独自吟唱,唱专诸的忠孝难全,要离的仁义皆失,荆轲图穷末路的悲凉。这清吟中不断流淌的,是永不歇止的血。
剑身贴近脸庞,将不曾淌出的热泪压回眼眶。
我知世道无常,鬼神虚妄,可却还想在这荒唐世界,揪出一个清白光亮。
旧血已干涸,下一次,谁来补上?
我攥紧剑柄,仰望星光如泪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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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我在榻上辗转难眠,总是睡不安稳,胸口也闷闷的发紧,折腾了许久依旧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而起,掌了灯火,拾起日里读了一半的话本慢慢看来。
也不知看了多久,好容易攒了些倦怠,正要熄灯就寝,隐隐约约的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象是突如其来的乱雨,登时将这一点困倦浇灭无踪。
我才上前两步,门板就被拍得乱响,有人扯长了哭腔在门外大喊:“翎少爷开门,翎少爷开门!”
如今这世上会这般唤我的,就只有远居凉州祖屋的几名老家人,自我三兄边昱遁入空门后,便是他们照顾我神志失去清明的仲兄边臻,又怎么会千里迢迢的回到长安来?
我吸一口气,勉强定住心神,抢到外屋拉开门闸,却见两名老家人全身缟素立在门前。
我视线一落上那抹扎眼的白,一颗心顿时沉到了无尽深渊中,老家人的哭诉轻飘飘入了耳,却再也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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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母亲说过,我小时候最是调皮,常常趁人不备便到处乱闯,三岁半那年不知怎么就爬上了后院假山,不料上面有块大石走空已久,我一脚踏过,便从山头摔落,眼看要跌个头破血流,二哥那年不过九岁,见状挺身相迎,抱着我咕噜咕噜一路滚下,结果我安然无恙,他一条胳膊却被竹板夹了整整三个月。
我上有三位兄长,长兄边澄思辨过人,冠盖京华,三兄边昱深沉寡言,叔祖常赞他有大智慧,而独独这位二哥才智不过中人之资。
然而外人都道边家一门三曹。
二哥总是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用功最勤。有时我玩到半夜翻墙回家,也望见他书房内一荧灯火,这时便拎了在明月楼吃剩的酒糟鸭子,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突然推开门,笑嘻嘻的向他道:我说二哥,书能当饭吗?说着摇了摇半只鸭子,怎样?还是兄弟我好吧?
长兄想做的是名垂千古的文豪,三兄只在经卷里钻研不休,二哥却立志做兼济天下的能臣。我们抵足而眠时,他谈的多是霍光李纲,每每此时我便光着脚在榻上大跳大叫:大丈夫岂可区区效刀笔吏也!那又怎么比白起王翦来得风光!二哥嘴拙,被我噎得直眨眼,只是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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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告诉我,时光如何回转。
纵使黄泉碧落处,边臻啊我的兄长,你可曾因自己这一世抱负就此云散而痛悔不已?
谁来告诉我,那阴森天牢中是怎样的酷刑折磨,能把我那九岁便敢以身试险的二哥逼到疯癫!
我想哭喊嚎叫,我要剑指青天。
这是什么样的天!
是谁曾劝我说,木秀于林而风摧之,泥出于岸而流湍之,这便是命中的浩劫,逃不开,躲不过。
可哪家神仙哪家佛出来告诉我,这是我二哥的什么命,这是我边家的什么命!
如今我还剩下什么?
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同袍将士?还是名声战功!
我诅咒那九天神佛。
来吧,报应我啊!
我等着。
看你凭什么!
千千万万神灵,记得在修罗场等我边翎。
我不怕成那魔!
这无声的呐喊闷入胸膛,一把把钢针深深钉入,痛得钻骨,更深了,反倒没了知觉。
我抵剑而立,以为自己会哭泣,面颊却始终干凉。
原来这颗心脏里,早已无泪可流。

世间生死无休歇

25.
出得门来,亲兵正牵着云琮等在府外。
夏日天长,不过刚过寅时天光已然放亮,我举头望望天空,发现云层比平时密实许多,远方更有了些壁垒岩叠的意思,不枉憋闷这许多日子,这雨总算要下起来了,可来得却不是时候。
我拉过云琮正欲翻身而上,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鼓点般的蹄声,远远的有队人马旋风般卷来,转瞬已至眼前,马上那人甩蹬跃下,天青软铠罩了大红披风扑扑翻动。
我松开缰绳凝视来人,皱起了眉头,“你不守着郡主,又跑来做什么?”
他抹了把一路疾驰的细汗:“她又不赶在这一时三刻,再说我要是不来,这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的不落实。”
杜明焕有一双又深又亮的眼睛,仿如被露水洗过的星星,未经风霜的明净清澈。
我叹了口气,“好吧,咱们上马。”
我们在这座刚刚睡去的城市中并辔驰游,蹄声敲上长街青石,发出悠长的回响,缭绕于这都城千年不醒的梦乡。
待转过两条街口,他忽扬鞭指向旁边一座挺秀楼宇,转头向我睨视:“你还记得有一年仲秋夜咱们打马从这里过,有位姑娘从二楼向你掷鲜花么?”
我望一眼那敞开的窗子,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重重一哼:“好像?那是碧波阁的头牌云裳!你这家伙倒好,不仅把花给扑棱到地上,马过去的时候还踩了一下!当时云裳脸都绿了,就因为你这不解风情的小子连累我都没脸再去碧波楼,末了你却说记不得?”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这些从前的回忆就象写在沙砾间的誓言,风吹过便消逝不见,再留不下一点痕迹。
明焕没好气的瞪过一眼,“当时云裳身边还有两个女孩子,一边拍手一边唱‘谁家陌上年少 足风流’,这你也一些些想不起来?”
我瞧着他,微微一笑:“你倒记得真清楚。”
“本也没这么真切,只是今天看你穿的这套衣裳和那时挺像的,都是一色儿招蜂引蝶的白。”
我沉默不语,缰绳在手中攥了许久,猛的一抖,云琮如同流矢窜出,霎时抢到数十丈外,直至郁郁晨风迎面来袭,这才放缓了去势。
俄顷明焕终于策马迎上,他那匹团花锦被养得娇了当不得事,已跑了一个早上此刻开始不停打着响鼻。
我等着意料中的大呼小叫,不料他居然不曾发脾气,探过来的目光更多了些惶惑忐忑。
“边翎,你这样脸色不好,是不是有什么事?”
极远处天色浓酽如墨,似有漉漉水气掩于其中,单等一声雷霆霹雳,便将一泻如倾。.
我摇摇头,涩然道:“你不要乱想,我能有什么事。”
他仍小心翼翼的捕捉着我每一丝表情,遮不住的担心忧虑:“阿翎,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担心打不过燕人?毕竟这些年也没什么多余工夫好好练武,又才受过伤,要是你真没把握可别硬撑,我就去找皇上,不,找太后去讲,不管怎么着,绝不能让你去白吃亏。”
他的声音这样软,软得一直落进心里去,忽然之间让我产生一股倾诉的冲动,却始终只是笑了一笑,“玩笑话。我哪里会怕这些?倒是你巴巴的赶来,要是孩子就生在这时候怎么办?”
明焕向前虚击一鞭,哈哈大笑:“怎么就会这般巧了?就算真生了,周围还有一堆稳婆老妈子,又哪里用上我了?”
“我只担心你,你就一个人,没人看着可不行。”
风忽然大了起来。
明焕大红的披氅因风扬起,擦出飒飒的声响,目之所及,是一片汹涌的血火色。
我的双眸刹那间被刺伤,略略移开视线才能挡住酸痛。
突然想和他与少年时一样,载上几坛酒,找个没人的地方喝个痛快,然后两个人扶持着彼此的肩背,踉踉跄跄一路高歌而回。
但这一生已是如此,不能倚靠任何人,不能寄望任何人,也不能牵连任何人。
我慢慢摩挲着腰间剑柄,感受它粗而冷硬的纹理。
“还没给孩子起名吧?”
明焕快活起来,“还不知男女呢,不过我已跟萍儿商量过了,要是男孩就用翎字,对,就是你那个翎,俩字,杜翎,如何?”
我微吃一惊,诧道:“湘儿是远字辈,为什么偏给这个孩子用单字,还是这个字?”
他漫不在乎的一晃头,“我管他什么族谱辈分,我自己的儿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再说不是已有个湘儿在那儿排着了么。这个翎字又有什么不好?雨翮风翎,多好听,莫非你嫌自己的名字不好?”
我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此字不祥罢了,还是换一个吧。”
明焕急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就要跟人上擂台还在这里胡说什么不祥不祥的!我偏就觉得祥得很,杜翎,杜翎,我还就叫定了!”
他犟起来无人能敌,我苦笑,只能高高举起了手,“罢罢罢,杜翎就杜翎吧,皇上就在前边,你少在这里犯拧。”
我们信马由缰一路前行,穿经十里繁华的长街,驰出铜钉铁板的城门,奔过深荡宽阔的护城河,终于来到帝都外一片开阔如镜的平地上。
这便是我的战场。
这里已有几十顶皮帐规整如线,直向远处沿去。而其中旌旗明明飒然飞展,杆首猎银铜铃正咣琅咣琅声声作响,不过驻扎数百人的营垒,竟隐隐有千军万马的气象。
我正要纵缰上前,猛一把被明焕揪住胸口,他目不转睛,紧紧相视,字字句句似从牙缝中挤出:“你自己小心,绝不能死在这里!”
我一肘撞开他的手,冷冷道:“这你不用担心,就算我要死也不会是在此时此地。”说罢策马奔出,再不回头。

斗剑 (上)

营门一早大开,数百燕卒分立两侧,只在中间留出一人余宽的过隙来。燕军人人盔甲如洗,手中斩马刀被阳光一映,寒森森的恍如雾气缭绕。
摆下马威么?
我手扯缰绳马打盘旋,扫两眼绵延的军帐,长剑铮然出鞘,猛一击马股冲入刀阵。仗着云琮神骏,转瞬间便掠出燕军营盘,而身后阵阵叮当之音不绝于耳,回眸稍一睨,只见一排排被削断的刀尖嗖嗖嘣起直扎于地,碧草间刹那间多出来无数点金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当下更不停留,夹紧马腹纵缰驰骋,不多时便望见前方金顶大帐缀地璎珞,明黄旌旗凌空招展,正是前几日皇帝设于此地的行宫。
鞭子朝旁一甩,我飞身下马,快步迎了上前去。
猩红毡毯尽处冠盖如云。
皇帝面容遮在颤颤旒珠后,一派天子圣明威严。
我把佩剑丢给侍卫,自己腾腾腾抢上几步揖拜在地,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恕臣边翎见驾来迟。”
一缕阳光穿透叠嶂层云,斜射在金碧辉煌的御座上,明亮堂皇犹如水将盈盈。
皇帝一摆手,声音沉静:“罢了,平身。边卿,你看到西边那座高台了么?”
我起身垂首而立,“启禀陛下,臣一路前来的时候已看到了。”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的道:“朕也是昨个儿才发觉。燕使竟设下了那样一座刀台。朕若早知道……罢了,事已至此,你……边卿你点到为止就罢了,万万不可以当真性命相搏,宝贵的终究是性命,不是这些虚名。”说到最后,声音已几不可闻。
他这话有些令人难以揣摩,我揖手拜谢:“多谢陛下挂怀,臣自当谨尊圣命,扬我大靖天威。”
此时有侍卫禀报,燕使遣人相询可曾准备妥当。
皇帝嗯一声,却不再出声,独个坐在空荡荡的蟠龙椅上。渐起长风卷动他的冠冕龙袍,说不出的伶仃飘忽。
我忽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情。
此人对我的憎恨明明嗜骨焚心,却碍于权柄之争,碍于护驾之名而隐忍不发,对万人之上的天子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屈辱了吧。当他终于决定虚与伪蛇,使出手段招揽分化,却又始终放不下宿怨与脸面,这当中又会有怎样的坎坷辗转。
若我今日死在此地,也算帮他了却一个心结。
只是天不从人愿,纵贵为天子又如何,老天爷收我也得再等段时间!
他终于幽幽一叹,低声道:“你这就去吧,千万小心,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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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人一向磊落执拗,建起的这座高台也别具一格。
我仰头打量少顷,下定决心比试过后无论如何要跟萧策商量妥当,绝不能让他们就此撤了这座高台,不,刀剑塔,以备日后我靖国勇士扬威试胆。
这座数十丈高台竟是用无数刀剑生生搭建起来的,只在最内处使用若干木方支出架子,双刃长剑做了直梯,棱角处却是雪亮的弯刀。
好奢靡,好意气!
我略一思忖,转头吩咐身旁两名兵卒几句,待其领命而去,自己奔至台下。
近北侧有蓝色毡毯一径铺开,十数名燕将森然壁立,瞳孔被刀光一逼,耸出吃人般的杀气。
萧策拥在众人中央,披了件苍蓝龙纹氅,神态依旧静切温和,只是几日不见,双颊愈发透得削冷如铁,见我到来微微一笑:“果然是边将军亲自指教。”
我抱拳当胸,沉声道:“指教二字不敢当。不知今日是燕国哪位将军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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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定是位绝世剑客。
他屹立于刀剑丛中,竟似那些寒光凛冽的兵器当中一员。
我微微眯起眼,在刺目的光亮间端详着他。他蓬乱肮脏的长发耷在胸前遮住整张脸孔,只在缝隙间刺出两道刀锋似的目光,一如他手中斩断阳光的漆黑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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