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儿拍手道:“好啊,好啊,我也要小倌养小猫小狗陪我玩儿。”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笑,“说什么这么高兴?”湘儿咯咯直乐,大声喊道:“娘!“却是将要临盆的叶萍在侍女的搀扶下掀起帘子进得门来,对着湘儿笑盈盈的道:“你要什么玩?”
湘儿刚要应,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说笑而已。郡主快请坐。”说着给明焕打个脸色,看他眼睛慌慌的,额上细汗直渗。
正在没理会处,打外边又走进个老家人,却是来报虎啸营副都尉已带了信印和一队士兵到了伯爵府外,正等着我去兵部。
明焕醒过神,忙着换了话头:“你要去兵部?”
“是啊。”我懒洋洋的应了一声,起身顺手将湘儿递了过去,“办些闲事。”
冰梅汁的殷紫与琉璃杯的晶莹交相映衬,愈发得潋滟明艳,微微一震,溶溶漾漾有如微雨下一池春水。
我浅浅一啜,只觉入口酸甜凉爽,向上座处的夏居泓笑道:“青梅消暑。侍郎大人好享受,好风雅。哪象我们这帮跑腿的,日头下来来去去一身臭汗。”
兵部侍郎夏居泓捻须笑道:“边国尉劳苦功高,又有哪个不知道的。”说着神色凝重:“只是不知国尉这番来到兵部到底有何贵干。”
他虽言笑自若,眉梢却有微微一动,而右脚跟向内挪了挪,毕竟遮掩不住心内惶恐。
统领京稽四军之一的虎啸营督直属王室,在显贵如云的皇都本是一个不打眼的武官,然而自从太后摄政以来,对虎啸营如臂使指,历任营督都是其心腹亲信,从来参与的都是凶险机密之事,与兵部也从无关联,今日大剌剌找上门来,饶是他贵为侍郎,恐怕也心惊得很。
我哈哈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夏大人,实不相瞒,边翎此来是要来向大人打听个事情。”
夏居泓咿一声,面现郑重之色,“边国尉请讲,夏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把玩着琉璃杯,那咿抹丽色此刻折进眼中,明晃晃的有些炫目,“夏大人,前阵子送到韶烽去的五万冬衣是兵部检过的吧。”
夏居泓一怔,旋即颔首:“不错,正是检过的,这到底……?”说着说着忐忑的目光探寻而来。
“那些运冬衣的马车上都打上了兵部大印,夏大人您素来辛劳谨细,想必这些车马冬衣也都是亲自一一查过的了?”
现任兵部尚书罗子鸣是个不管事的好好先生,十几年来深居简出,沉默寡言,无论朝中怎样风波跌宕,边关怎样烽烟四起,他只是低眉敛目神色恭顺的难发一言,在太后和皇上中间更是做了一碗水端得十足平。虽然朝廷上下均觉得此人实在是尸位素餐,却始终找不到年资相当,不偏不倚的人相替,只得任他年复一年的混下去。
罗子鸣既空领尚书之衔,那夏侍郎自然要行尚书之实,这些年兵部诸多机要事宜,他无不一一亲为,倒也兢兢业业,不曾出了什么大岔子,韶烽辖东部驻军,压制摩罗、滨汀、尼多桑等诸多小国,虽不及年年烽火的嘉平和西定来得紧要,却也不是可以轻怠之塞,这为韶烽关将士预备冬衣的大事,自然要着落到夏居泓的身上。
他听我发问,目光颤了颤,惊疑之色一闪而没,随即点头道:“又哪里当得上‘辛劳谨细’,只是小心行事罢了。不错,正是夏某自去查检过的,上好的棉布,新弹的棉花,做得厚厚实实,五万件一点不差,国尉也知道张督候的脾气,借夏某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有什么差池去捋他的虎须。”说着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韶烽关总督候张承云是先帝钦点的边关大将,出身大家豪门,先帝素爱他莽直勇悍,一向骄纵,是以其飞扬跋扈一时无两,如今更是统军多年,颐指气使得厉害,就是太后也要容让几分。
我听他这般说,也跟着笑了起来,笑了一会才道:“难得难得,不知夏侍郎可愿为此立个字据么?”
他脸上顿时变色,眉毛一点点垂下去,眼中精光必现,半晌才沉沉的道:“居泓鲁钝,听不懂边国尉的意思。”
酸梅汁在掌中捂了这一阵,却也温了。我把琉璃杯向身旁亲兵手上一递,“夏大人刚才说这批冬衣是上好的布料新弹的棉花,边某自是相信的。只是有人还不服气。”说着眼光朝旁一扫,副都尉本敛容正坐,见此光景忙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笺递给了夏居泓。
夏居泓狐疑的瞥我一眼,慢慢打了开来,只一眼就勃然作色,“边国尉,这是什么意思?”
我淡淡的道:“那上面不是写清楚了么?―――将士辛苦,黑心当族。”
他深吸口气,神色渐渐镇定,“这倒是好大的口气,哼哼,谁这么大胆,居然还能说出族灭来?”
我揉了揉肩膀,失笑道:“可不正是夏大人刚刚提过的张督候么?”
想必这话对他冲击极大,他面上血色一时退得干干净净,颤声道:“这……这……还请国尉给个痛快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向副都尉一示意,他点头起身而出,少顷转回,身后跟了抬着个木箱子的士兵,那箱子封口处处贴着严严实实的封条,上面兵部大印清楚可辨。
夏居泓遽然起身,直直盯住那口木箱,身体簌簌发抖。
我站起来,围着箱子转了个圈,道:“这箱子侍郎大人还认得吧。内里装的可是加了兵部封印发往韶烽的那一批冬衣么?”
夏居泓已是说不出话,面色惨白,想来已料倒了什么。
我叹口气,向旁边兵士一努嘴。一名走上前去,抽出佩刀割开封印,用力拉开箱盖,一时室内霉味四溢,只见一团团褴褛破旧的棉衣被乱七八糟的塞在箱子内。
夏居泓失声大叫:“怎么会是这样?!”
那兵卒用刀尖将一件破衣挑在地上,几刀割开布面,露出其下的棉絮。
只见内里败絮大半已经霉烂,剩下的小部分也是乌黑肮脏,更夹杂了不少稻草碎石。这样的衣服不要说边关将士,就是街头乞丐也会不屑一顾。
夏居泓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几步抢上前去,俯身去摸那破烂已极的衣裳,双手抖如筛糠,仿佛梦呓一般的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如此?我亲自查的,亲眼看的,不会的,这一定是假的,假的。”
他已年过六旬,巍巍冠顶压不住稀疏花白的头发,此刻浑身颤栗,更显老迈癯弱。
突然之间,我心中掠过一阵极难描摹的情绪,似是极深的怜悯,又似极苦的悲凉,又夹杂几许愤懑痛恨懊悔伤感,一时胸中翻江倒海,滋味难言。
我勉力将这种不该升出的恻隐之情压下去,脸上仍是神色如常:“夏大人,这便是张候爷信中所指。不瞒夏大人,末将奉了懿旨彻查此事,怕是如今这时候虎啸营已将相干人等捉拿干净。至于夏大人您……末将当然相信您不会与此事有什么干系,但……这个,还是由末将相陪一道去刑部说说清楚吧。”说完朝早已围上来的兵丁一挥手,登时有人上前将夏居泓加了起来,一个士兵掏出麻绳就想去绑人,被我皱眉喝止。
夏居泓对此一切恍若不觉,整个人已被支起来,眼睛却仍旧呆呆的凝视着那团败絮,嘴里还在翻来覆去念叨:“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不会的,不会的。我亲手查的,亲手查的。”
我叹了口气,低声道:“夏大人,末将实在是身不由己,委屈您了。”甩袖迈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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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叶萍产期将近,明焕又喜又忧,加上天气燥热,接连两天吃不进去饭。叶萍心焦,派了人捎来口信,要我无论如何再与郡马做几日伴,看在她家酸梅汤的份上,我自是欣然从命。
翌日午后我陪明焕在书房里下棋,外头暑气如焚,夏蝉叫得无比欢实。
这盘棋已下了小半个时辰,明焕一面催侍女摇扇子一面对着残棋挠头,举了一颗棋迟迟不落,等了好半晌仿佛气不过,猛将棋子一把拂乱,嘴里大叫:“不下了,不下了,你明明就让着我,这下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我正喝着他那杯冰梅汁,闻言笑起来:“我哪里让着你了?”
他悻悻的道:“你明明刻可以将我的军,却又不动,这不是让棋是什么?”
我哼一声:“你又不是皇上太后,我凭什么让着你?你这盘棋还有生机,你没留神旁边那马吧,若是支出来,加上卒子一逼,怕是又要多生麻烦。这盘旗虽然看起来大局已定,可要是我一个不小心,怕是要翻盘的。”
他嗤笑一声:“你倒小心,瞻前顾后,婆婆妈妈。”
我反唇相讥:“你就是没有耐心法,所以总赢不了,只能在这里说嘴。”
我们两人正待唇枪舌剑一番,忽然有家丁来报,说是有内监送来圣上口谕,宣我速去御书房见驾。
终不似 少年游
“比武?”
“没错,却是燕国的人要来跟朕最强的武士比武。”皇帝走到窗前,回眸笑吟吟的道。
盛夏宫中是一片姹紫嫣红百花争竞的艳丽,独御书房这里置了半圃修竹,碧草茸茸,竹叶滴翠,自有一种曲径通幽的风味。
此时晓风轻拂,将几疏竹影送入窗内,落在他的肩头脸颊,愈发衬得清华透骨,玉树清荧。
听皇上的口气……
我暗叹一声,心里大抵有些了谱,躬身道:“启禀圣上,燕国婚使既想见识我天朝的英雄豪杰,微臣以为也不是不可以,刚好趁此机会宣扬我天朝国威,震慑彼邦,只是臣觉得此事还应传诏罗大人一道商议为妥。”
皇帝转过身抵在窗边,日光自枝桠间流泻勾勒出他金色的轮廓,只是那张脸孔却更是雪白,有如梨花瓣上的新雪,晶莹明透,清绝纤埃。
这一瞬,刻在心底的伤痕忽然又滴出血来。
冥冥中割不断的血脉,总是勾起半羽湖上的一夜碎梦,烟波浩渺,笛声隐隐,载了生生世世的小舸,正一点点飘向深涧。
“朕找那个闷嘴葫芦来做什么?要是夏居泓还在或许还好办一些,如今也只好着落在边卿身上了。”
他的眼睛漆黑有如夜永,幽邃有如沉渊,分明是初次嗜了鲜血的小兽,正跃跃欲试等待搏杀下一头猎物。
我悚的一惊,所有旧日画卷一时敛起。
想来皇帝是该高兴的。日前太后下了懿旨,罢了夏居泓的官打入天牢,又着刑部、大理寺和兵部督司三堂会审,而夏居泓两个儿子和一干相关官员也都一并削职收监。
夏居泓素与越王相善,也可算得是太后一系,若非这些年太后和皇帝都着意拉拢边关重将,本来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自己人开刀。
看得对头窝里斗,誰人都会开心不已吧?
我不敢妄议当朝大员,埋下头不吭声,只盼望那片竹影溜过来,把自己也挡在里面。
皇帝兴致勃勃,“边卿说得也对,正要宣扬国震慑彼邦。这可不是个轻巧活,朕得找个既忠心,又武艺高强的人去,边卿你说对不对?”
我听他提到“忠心”二字,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再度讲出‘别人给朕也能给’之类的言辞,当下敛眉顺目的应道,“皇上所言甚是。”
皇帝轻轻一笑,笑声是喜悦或是讥嘲一时也分不清,“朕觉得边卿你就是个好人选,不知卿家可乐意为朕分忧?”
早知躲不过。
我无可奈何,堆起恭敬的神色:“多谢陛下给微臣这个报效明君的机会,臣虽碌碌庸才,也自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以报相知之恩。”
我本自忖这漂亮话足能使得龙颜大悦圣心大开,不想皇帝居然弗然色变,“朕要你肝脑干什么!朕要的是你能凯旋归来,扬我上朝威仪,复你往日荣光。”他的调子骤然激昂,隐隐透出铁马金戈的回音,“朕也跟你交代个痛快话,从前朕年纪轻,许多事不明白不清楚,如今经历了这许多,对什么人什么事心里也算约略有了底。以你边翎之才自当挥斥一方位列公卿,如何甘居在这靡靡之所做一个打不了仗的闲将?北燕这些年秣兵励马,无时无刻不在窥视朕这万里江山,朕如何不知?每日思之寝食难安。朕不甘心,不甘心时刻要提心吊胆,更不甘心这屈辱的和亲!难道堂堂大靖,全凭牺牲一个女子的终身来维系安宁!朕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可以抵御外侮的英督候,朕还要一个天下英雄莫能当的三军大帅去扫平狼烟一统河山!”
这话如此惊心动魄,只听得我牙床上一颗跳跃不止的血肉之心在嘣嘣做响,撞得人一阵阵的晕眩,一时苦夏遁远,千山剑气诀云而来,森森寒凉,一天清霜。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又试问誰人梦中,转战三千里,剑寒四十州?
我咬死牙关,将自己从那个渺远的梦中唤醒。
曾几何时,这段梦境是这般熠熠生辉,活泼鲜亮,如今却早被时光敲成一地碎片,拾也拾不起来,只是这梦的碎片依旧这般犀利尖锐,直刺得人遍体鳞伤。
我俯身下拜,声音虔诚无匹:“陛下威德遐被,四方宾服。臣自当尽心效命,不负皇恩。”
忽然之间,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
我想自己早就习惯了这种相对无言的默然,习惯了透过那人细微鼻息去听轻风拂乱树梢的声音,习惯了聆听空气中某些无形的东西被一寸一寸割裂时发出的声响。
然而此刻,却还是忍不住想说些什么,要说些什么,去打破不堪的寂静。
始终没有。
我低下头,去看踩到足下的影子。
良久良久,皇帝悠悠叹了口气,我也辩不出那里面蕴藏了什么滋味,直直的跪在地上,用膝盖抵住温凉光滑的石板。
“起来吧,当心凉坏了。你是不是……”忽而不言。
他的声音倒不似想象中愠怒或冷漠,只是有些迟疑,似有什么勾连牵挂一般。
我谢恩起身,垂首侍立。
他的话音又再度回复夹杂了些喜悦的平稳,“这次比武,不知边卿有几成把握?”
帝王之术虽尚未纯火炉青,这鼓动与关怀的手段却也高明得很了。
我心里转着这绝不恭敬的念头,做出一派沉吟的样子:“启禀圣上,臣前几日只在席间与燕国婚使有过匆匆一晤,据臣看,那位萧正虽然可以力拔千钧,却只是纵横疆场大开大合的功夫,若是近身游斗,臣倒也有些把握;至于萧策,”说到此处心中蓦的一紧,那男子沉静的容颜再度翻上心头,而他眉宇间的那种苍冷清晰如刻,此时读来竟有如依依未诉的谶言。
难道他此番来到长安……我胸口陡然一震,却只不动声色的将话接了下去,“想那萧策贵为燕国皇胄,虽为统兵大将,却应不至于花上许多心思在拳脚刀剑上,也不会自己去亲身犯险。是以臣约略有些把握。不过世间高手有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或者燕人另有安排,无论如何,臣自当奋勇无前以报陛下。”
皇帝听得不住点头:“朕这就放心了。朕知道你功夫高得很,只是自己还是要多加小心。”说着粲然一笑,“上次你在崇文殿救驾受的伤,眼下没有防碍么?”
我面露笑容,“多谢陛下挂怀,早已好得多了。”
“朕不大懂这些技击之术,听侍卫们讲,其实你剑术远在那刺客之上,只是兵刃上吃了大亏这才受了重伤。朕想来你乃堂堂二品定国尉,虎啸营督,没有把趁手的兵刃总是不妥,就让人寻了把宝剑,你看看如何?”说完便有內侍自旁边双手奉上一口镶金淬玉的宝剑来。
我俯身谢恩,有些惴惴的接过宝剑,不住想着本朝除了大内侍卫外,在皇帝面前露出铁器便是死罪的这一条律则,当真越思越惊,宝剑在手上沉甸甸的压如千斤。
皇帝倒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你抽出来看看,比那刺客的剑如何?”
拔剑?
当皇帝面前拔剑?
我汗透朝服,一时只觉得多少朝代的阴谋诡计都清清楚楚的摊在了眼前。
这哪里还是静谧芬芳的上书房,分明遍地陷阱的莽莽森林。
“万岁恕罪,臣万万不敢如此。”
他蹙起眉头,仿佛有些讶然:“有什么不敢?”忽而一哂,象是明白过来,便轻轻摇了下头,眉宇间若含深叹,“罢了,你能谨守本分,这样也好。”说着举步上前,自我手上抽出宝剑擎在半空,蓦然间一团凛冽的杀气激射而出,淡金似的夕晖中赫然掬出满捧清冽璀璨的光华。
他转身凝视我,眸光盈盈骄色淋漓,“如何?这比那刺客的剑如何?”
我仔细打量那剑,沉思了片刻才揖首道:“陛下恕罪,不过臣以为还是略有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