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草本精华
  发于:2009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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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现在想想,她说的也不是全对,要不然,我怎麽会忘记叶沁的长相呢?我不想再深究下去,摇了摇头,继续走。
慢慢走回苏家,已是黄昏,我低头走进大门,由脚底浮起的疲惫感,散遍全身,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什麽也不用去想。面前出现一双白色漆皮鞋,鞋带结得很松,像随时会脱落下来。我抬头,看到一抹苍白无力的夕阳照在苏慕华的头上,闪著点点银光。
“好久不见了。”他站在门边,手里拿著几份报纸,笑著说。他的样子与继父重叠了,我没有想到,只是短短几年,他竟变得如此苍白瘦削。
“你,过得还好麽?”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的眼睛像口枯井,虽然依旧漂亮,却没有神采,木偶一样僵硬。
他笑笑,带著零星的不羁:“很好,当然很好。”我觉得没话说了,便要进屋去,苏慕华跟在我的身後说:“我就要离开我的父亲了,他终於肯放过我了。”我转身,看著他的眼睛,里面还是平静得像两滩死水。
“为什麽?”我问,“为什麽会放开你?”他没有说话,直直盯住我,眼神复杂。
“我与他的理想,终归是有差别。”良久,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越过我,走进了客厅。里面传来他略微沙哑的声音:“我回来了,晚饭准备好了吗?”
结果只有我跟母亲两人坐在餐桌上用餐。听母亲说,姑姑与第二任丈夫离婚後,又搬回这里住,整天关在房间里,很少出来。小蓠不肯吃饭,住到静的房间去了。继父把苏慕华叫到书房去,不知在说什麽,只知道,苏慕华出了书房门後,脸色白得像纸。母亲问:“你以後有什麽打算?”我说:“我想去加拿大,有个朋友邀请我去。”母亲咬咬下唇,还是欲言又止,最後,她说:“你要去,就快一点,别让家里人知道。”我疑惑地看看她,不知道她说的是什麽意思,但她不想再多说,只是埋头吃东西。

流年似水 之二 流年.砂(下)

流年.砂(下)
蓠每次见到我,就立刻转头,把我当成是透明的。姑姑果然一步都不曾踏出房门,苏韵华除了我回来那天看过外,就没有露过脸了,佣人们定时将汤药端上去。苏慕华在那晚之後,便收拾东西去了苏州。动身之前,他曾经说过:“你知道静为什麽会死麽?”我说:“不是自杀吗?”苏慕华摇摇头,点上一支烟说:“继母没有告诉你吧,静死之前,曾经与一个男人订婚,後来不了了之。”
我紧握拳头,问:“是因为她得了那种病,那个男人就不要她了?”苏慕华摆手道:“冷静点,不关他的事,而是因为苏闵蓠。”我疑惑道:“怎麽说?”苏慕华脸色突然变得很奇怪,他说:“我也是无意间听到的。静得病之後,苏闵蓠就禁止那个男人去探望,那天晚上,我刚回来,就去探望她,听到病房里传来说话声,我由门缝里看到,苏闵蓠正弯腰跟苏闵静接吻。”
我说:“这又说明了什麽?”苏慕华道:“你没有看到那个场面,才会这样说,苏闵蓠还说静是她的另一半,不可以让别人抢走。”我无法思考了,怎麽会这样?难道苏闵蓠杀了静?太荒谬了!苏慕华没有再说下去,就此打住了。他拿著行李离开时,我还在发呆。
在这压抑的气氛中住了三日,这日,佣人在屋里忙,我拿著水管淋花,水星四溅,手松了一下,那水将我全身都打湿了,头发湿漉漉的,纠结成一团。我换上干的衣服,拿了条毛巾擦拭头发,坐在後院的藤椅上。风很清爽,温温的,我的眼皮渐渐沈重,慢慢闭上了眼。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脸,很轻。我以为是静,没有睁开眼。那手摸著我的脸颊,像羽毛一样轻抚著。
风的声音,树木的声音,清晰可辨。
我睁开眼时,眼前已经没有人影了。我摸摸头发,还没干透,留著一股熟悉的古龙水香味,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了。屋里很暗,我摸索著走到走廊里,打开壁灯。
随著灯光点亮,我看清了走廊对面站著的人,那是个瘦弱的女人,两颊深陷进去,咋一看,我还以为是苏韵华,定睛细看,原来是姑姑。原本端丽丰润的脸变得病夭夭的,只是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没有变,狠狠瞪著我。母亲站在她的身边,脸色时青时白。
看到我在看她,姑姑的脸越发扭曲,她像疯了一样笑著,一只花瓶扔过来,大吼道:“滚开!野种!”我险险避过,被她那句野种骂得心头火起,母亲忙挡在我的面前,阻止我扑过去,她乞求道:“闵清,求求你,别这样。”姑姑冷笑著将母亲推开,硬绷绷地说:“别在这里假惺惺了,你早就想我死了罢!这样的话,你就是苏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母亲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地说:“你别胡说八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姑姑冷哼一声,口不择言:“若不是大哥执意要娶你,你现在还拖著这个野种过那些肮脏的日子呐,别不知感恩!”我越听越气,母亲拉著我的手,颤抖的,紧紧的。姑姑说:“别以为我大哥他娶你,是因为爱你,他只是在圆他少年时代的梦想罢了,毕竟你是他的初恋情人嘛!”母亲快要哭出来了,她不停地说著:“闵清他,不是野种,他是……”姑姑还在咄咄逼人:“他是什麽?你说啊,他不是野种,难道还是我们苏家的人麽?当初大嫂在时,你还厚著脸皮贴上来,哼,还带著几个拖油瓶,野种……”
“住口!”头上传来一声呵斥,是继父的声音。我们抬头一看,继父站在楼梯上,冷冰冰地看著姑姑。姑姑双手握成拳状,突然松开了,她抿著棱角分明的嘴唇,转身走出了大门。
“小姑……”母亲想要追过去,继父声音变软了些许:“随她去,不要管她了!”母亲看了继父一眼,收回脚步,端端正正地站回我身边。继父直挺挺地站著,冷冷地对我说:“你跟我来。”说完,他慢慢走下楼梯,走向走道尽头的书房。我看看母亲,她脸色更加苍白了,我低声问:“妈,你没事吧?”母亲摇摇头,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跟著继父过去。
我离开母亲身边,佣人们走过来收拾那些花瓶碎片,我回头,看到那满地的碎片,尖锐地躺著,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我的软弱,还有,我心底深处那浓浓的渐渐苏醒的自卑。
不得不承认,姑姑的话,在很大的程度上将我那化脓的伤口撕扯开了。“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小时候,经常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了。
我以为我长大了,变坚强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在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来武装自己,因为不想再受伤。印象中,好像曾经有个女孩子这样对我说:“你是时候离开她的身边了,难道你能保护她一辈子麽,不可能的,你还太弱了。”
“苏闵清!”继父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拉了回来,我按按太阳穴,举步走进了书房。
继父坐在那张大号的黑色书桌後面,冷冷地看著我。“把门关上。”他缓缓地说。我转身关好门。记得上次进这房间时,是因为苏慕华的事,而再一次来到这间沈重的房间里,我的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平静得可怕。
我站在书桌前,垂手,直直地站著。继父那双漂亮的眼紧紧地盯著我,像捕捉猎物的猎人,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你说你要去加拿大?”良久,继父一字一句地说,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看著他的眼,回答道:“是的,明天就走。”
他面无表情,还是冷冷地说:“谁准许你去的?”
我挺了挺脊背,咬字清晰地说:“不用谁的准许,我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啪!”书桌被重重地拍响,仿佛整间屋子都在震动。继父狠狠地盯著我,像要将我吞进去一样,他开口道:“谁准许你去的!”语气中,透出隐隐杀气。
我握紧拳头,想要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来。我暗暗咳了一声,湿润了喉咙,沙著嗓子说:“我明天就要去!”
“你敢出去,我打断你的腿!”继父咆哮道,白皙的脸上,因为震怒而染上了绯红的色彩。
我弯弯唇角,不置可否地笑笑。当年他也说要打断苏慕华的腿,後来还不是不了了之。我说:“我要去睡了,请您也早点休息罢。”说完,我转身就走。
关上书房的门时,我从门缝里看到继父低著头,修长的手指在书桌上敲著,敲得很响。
我轻轻合上门,慢慢往楼上走去。行李已经打包好了,船票也订好了,明天一早就动身。母亲站在我的房门前,满面担心的神色,看到我走上来,忙迎上来,问道:“怎麽样了,没有顶撞你继父吧?”我眯眼笑著,安抚地拍著她纤瘦的肩膀,说:“没事,我们处得很好。”母亲满眼怀疑的神色,她问道:“你告诉他,说你要去加拿大了?”我点点头,她说:“你继父答应让你去?”
我推著她,说:“妈,我的事你就少操心了,快去睡罢,睡眠不足是女人的大敌啊。”母亲没有办法,任我送她回房间,她打开房门,转头看了一眼我,开口说:“闵清,你……你还在不在意你父亲的事?”我有点奇怪,她不是从来都不肯提起父亲的事麽,怎麽这会儿会主动提起?
我说:“不在意了,我从小就当他死了,不是麽?”母亲张了张嘴,最终却什麽也没有说出来。走道尽头的橘黄色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没有化妆,眼角浮现出微微的皱纹,像鱼尾一样柔软绵长。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比她高了好多,能看到她头顶那个小巧的发旋。
“去睡吧。”她说,然後便关上了门。我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母亲的发旋。
第二天一大早,我拿著行李走下楼来,看到继父站在大门口,两边站著几个佣人。“捉住他!”继父说。佣人一拥而上,将我的手紧紧捉著。我挣扎著,却无法移动分毫。
继父冷冷地看著我,说:“我再问你一次,谁准许你走的?”我抬头,狠狠地瞪著他,梗直脖子,一言不发。
“把他拉到书房里去!”继父说。被吵醒的人从楼上跑下来,蓠站在楼梯转角处,冷漠地看了一眼,便回去了;姑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眯著那双肿胀的眼。母亲站在楼梯上,手扶著楼梯扶栏,面无血色,浑身颤抖。
我被佣人们带到书房里,绑在那张皮椅上。“吱呀──”沈重的门缓缓地关上了,与外界的通道完全隔绝。寂静幽暗的空间里,呼吸声,心跳声,变得格外清晰。
继父的脚步,停在我的左边。黑暗中,他的手握著一样东西,闪著寒光。“最後一遍,你真的要走?”他说,声音里隐含著浓浓的杀意。我想告诉他,我不走了,因为我怕他真的会杀了我,但是,我好羡慕苏慕华,他终於摆脱了这个家,摆脱了这个沈重的负担。我不想代替他成为这个家族的牺牲品,我要摆脱它,出到外面去。
我的身体在颤抖,但我的声音很平稳,我说:“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苏家。”
下一刻,我发出一声惨叫。我的左腿,被他硬生生地砍下来了。在灭顶的疼痛中,鲜红的血流了满地,继父手上的军刀却没有沾上血。我痛得晕厥过去,在沈入黑暗之前,我被一个人抱住,那是个冰冷刺骨的拥抱,冰冷得令我产生了我已身陷地狱的错觉。在那目眩的古龙香味中,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逃开了这麽多年,你终於永远属於我了,与我拥有最亲近血缘的儿子──”
──完──

流年似水 之三 死水

死水(完)
那天之前我老是眼皮跳,跳完左边跳右边,搞得我心神不宁。送走最後一个病人後我就早早睡下了。一大早睡得正香,听到电话铃响,很急,像要催命一样。接著听到女儿怒气冲冲的开门声,下楼的脚步声,以及很冲的口气:“喂,赵亦禀医馆!”
静了大概半分锺,女儿扯开嗓门叫我:“爸,苏公馆打来的,有急症,要你快去那里!”姓苏的又出了什麽事?前些日子他继女的死闹得医院鸡飞狗跳,现在一大早的,准没好事,可我是他家的医生,就算不想去也还是要看在那份薪水的面子上尽一点力。我唉声叹气地从床上爬起来,很快穿好衣服,走下楼梯时看到女儿拿著我的箱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呵欠连天。
“你快去睡吧,昨天你们女校不是校庆搞到很晚麽?”我接过她手里的箱子,看著她说道。她揉了揉眼睛,伸个懒腰,说:“知道了,爸你要早点回来啊,还有。”她仔细地帮我弄好西装的袖口,冰凉的指尖触到我手腕的伤疤,她微抖一下,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做危险的事,要讲信用啊!”她每天都会这样说,从不间断,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答应著,从西服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快步走出家门。
在门口拦了辆车子,朝著苏家开去。早晨的凉风吹得我的脸发痛,我看著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洋行商铺,都是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开的,心里有些不爽快,天津已经不太安全,要快些打点好去国外的路子才行。苏慕华到苏州去之前曾经来看过我,向我要了些盘尼西林,记得那个陶月馨回国後就在临近苏州的嘉兴落了脚。反正顾客至上,我也不是多事的人,只要有钱,自然不会问他要来做什麽。
我的寓所就在英租界里,转过街角就能看到有名的剧院京华堂,当年红伶陶月馨与苏慕华那些儿个风流韵事也听得不少,女儿当时念了些莎士比亚的爱情剧,雅兴发作得厉害,赞扬那两人惊世骇俗的情感,是真爱的表现。我倒觉得俩男的在一起没什麽前途,头一个问题就是没有生产力。不过说到唱腔,还是梅兰芳的好,上个月21号在杭义演7天,姐姐全家人都跑去听,还打电话来炫,要不是工作太多,我老早就跑去了。
不觉间到了苏家,门房看到我像看到上帝一样,殷勤得令我浑身不自在,他说:“老爷在书房。”走进大门,沿著走道往苏甫凛的书房走去。大概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客厅里的人都直直地盯住我,那些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特别是有著一张跟死去的女孩一模一样脸的那个少女,眼睛跟死水一样,连称之为“感情”的东西都没有,很久不曾见到的苏紫堇也在,几个月前跟她第二任丈夫的离婚戏码轰动租界,那会儿在天津日报天天都上头版头条,闹得沸沸扬扬,想来她也很筋疲力尽,要不然也不会变成这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样子了。
我正为我的绝妙修辞沾沾自喜,就看到苏太太站在书房门外,身穿一袭黑色修身旗袍,金黄色盘扣,很雅致,只是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瘦弱,脸色白得像纸。这家人都干什麽去了,没有吃饱饭吗,个个都快瘦成竹竿了。
苏太太捏著一方素帕,看到我,忙用力拍打著书房的门,叫道:“老爷,赵医生来了,快把门打开!”我对苏太太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後冲书房叫:“苏先生,是我,请开门。”
静了一会儿,里面传来苏甫凛冷冰冰的声音:“茹雁,你下去吧!”苏太太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麽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看著她娉婷纤细的身影,我有些恍惚,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
正分神,皮拖鞋沈重的脚步声停下来,书房门打开了,苏甫凛阴沈的脸有一半隐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看著我,表情阴森,嘴角还挂著一丝阴笑。看到这个棺材脸竟然会笑,虽然那笑没有什麽善意,可还是吓了我好大一跳。看他没穿没烂,比苏家其他人都有精神,应该不是他有事。
然後我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从门缝里流窜出来,我的腿有点发软,这家夥该不会是在里面杀了人吧?
“快点进来!”平板的语调,没有一点感情起伏。我低头,以壮士断腕的心情走进去。当我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的情景时,我完全没有办法说出话来。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躺著一个青年,左小腿没了,断口用绷带胡乱包著,那些白色的绷带已经浸透了血水。若不是胸膛有微微的起伏,我会以为这个人死了。
我额头冒冷汗,狐疑地望望姓苏的,他还是那副棺材脸,硬邦邦地扔下句话:“救活他!”
比这更血腥的场面不是没有看过,只是这次实在是太诡异了,我蹲在沙发前,眼睛的余光刚好看到书桌後面的皮椅,那里也被血染得通红,血淋淋的地板上好像还横放著一支什麽东西。我推推眼镜,刚想看得仔细一点,苏甫凛冷冷地说:“快!”我只好收回目光为伤者疗伤。止血得及时,而且包扎得还不错,只要预防感染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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