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 之一 流年
第 1 章 新的家庭
母亲再婚了,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一帮新的亲戚,那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婚礼之前,母亲便对我们说:“继父的家里很讲究礼仪,你们要听话一点,不能让他们家的人小看了。”我点点头,双胞胎妹妹也很懂事,跟著我点头。
母亲二十多岁便守寡,我那时才六岁,妹妹们刚满周岁,如今过了十多年,一个年轻女人要拉扯大三个小孩,别提有多不容易了。母亲头一次穿上白色婚纱,风韵依旧的美丽面容,被浓浓的胭脂粉底遮住,倒失掉了她原先的凌厉干练。
我坐在教堂最前排的位子上,看著母亲与那个将要成为我的继父的男人携手走近。看到母亲幸福的笑脸,我心中残留的那丝寂寞也烟消云散了。婚礼过後,新婚夫妇上了继父家里的轿车,往英租界外开去,他们还要穿过两个租界,到法租界去接受主的祝福。继父是与他的妹妹一起住的,他的妹妹是个翻译官,曾经在外交部做事,现在赋闲在家。我们照理称呼她为姑姑。
我与妹妹们跟著姑姑回到位於英租界的家,那是一幢历史久远的独栋花园小楼,精致的两层楼,大大的院落,种著苍绿的树木,常春藤爬满了整个屋顶。进了院门後,首先看到的是左边的门房,里面有专门的人看护门户。往里走,鹅卵石铺就的走道两边,是茂密的灌木丛。走了几分锺,上了几节阶梯,迎面是一扇饰花玻璃门,开了门,左边是客厅,右边是客房。玄关铺著白色的地毯,软绵绵的,我脱下靴子,光脚踩在那上面。
姑姑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冷得像冰,带著居高临下的倨傲与轻蔑。我用力再踩了一下,才穿上佣人递过来的拖鞋。妹妹们很乖巧,换好鞋子,跟在姑姑後面,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我也跟在後头,扶著雕花的栏杆走上楼。姑姑带我们走进二楼梯角边的起居室,说了句“我去去就回”便跑得没了影。
这起居室的墙壁漆成奶白色,很舒服的色调,落地窗挂著粉绿的纱制窗帘,使得屋内有点黯淡。我坐在沙发上,伸伸酸痛的腿,就要躺下来,突然想起刚才姑姑的脸色,不由地坐正了。
佣人端上茶点,态度拘谨,颇有战战兢兢的意味,放下茶点後便退下去了。玻璃茶几上放著精美的茶杯,里面的红茶冒著微微热气,光看就觉得热了。我将领带拉开,放在衣袋里,把衣领的扣子解开,长吁了口气。
小蓠看到我的样子,“噗嗤”地笑了,小静用手肘捅捅她,她忙捂住嘴,不让笑声发出来。“佟闵蓠,你是胆生毛了,敢笑你哥!”我装成要扑过去的样子,压低声音说。刚说出口,我就愣住了,现在我们已经入了继父的籍,跟他姓苏,以後不会再姓佟了。想到这里,我有点黯然,小蓠倒是没有想这麽多,欢欢喜喜地吃著茶几上的糕点。
时间过得很慢,那架英式座锺的分针走动的声音,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姑姑一去不复返,我们关在这起居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学校的事。时局如此动荡,一周前妹妹念的女校便宣布停课了,小蓠提议明天去意租界那边找同学玩,小静骂道:“别乱跑了,小心让颗子弹射死了!”小蓠努努嘴,低头用银匙挖起蛋糕上的草莓,送进口内。
正闷得快要无法忍耐时,姑姑推门进来,她换下了婚礼上的正装,穿了一套银灰色的旗袍,化了淡妆的脸上,还是跟初次见面时一样,挂著虚伪的笑容。她与继父虽然是兄妹,长得却不相像,姑姑长得端丽而庄重,无论衣饰还是举止,都一丝不乱。只是她的眼神总是带著轻视的意味,这令我非常不舒服。她的身後,跟著一位少女。
那名少女很瘦弱,短短的刘海覆在额头上,长发微卷,面颊若是能丰润一点,会更加漂亮,一双狭长的凤眼快速扫了下我们,又低下头去了。她身上盖了条浅黄色的披肩,苍白的手抓著衣襟。
姑姑拉著那个少女端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对她说:“这几位是你的弟妹。”又对我们说:“这位是大哥的麽女,你们的姐姐,以後要好好相处。”我们互相点头致意,又重新坐下。姑姑看到我的领带不见了,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麽。她与我们低声交谈著,问的时候我们也适时地作出得体的回答。继父的女儿话不多,一直静静地坐著,不时看一眼我跟妹妹,脸颊有著病态的红晕。
姑姑说:“现在你们跟著嫂子进了苏家的门,便要遵守苏家的家规。苏家虽说不是豪门世家,却也是有头有脸的,在外头,言行举止都要端庄有礼……”
我听得快要睡著时,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边说边笑地跑上楼来,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曲子,也不敲门,径直打开了起居室的门,闯了进来。
“嘿嘿,你们好,我早就想见你们了!”他笑著说,音调明快响亮,却丝毫不觉刺耳,反而有种被春风轻抚的舒畅感。
姑姑最先回过神来,怒斥道:“慕华,你这样成什麽样子,真是有失体统!”那个叫做慕华的还是笑嘻嘻的,边扯开细条纹的领带,边拉开凳子,长腿一跨,坐了下去。
“有什麽关系嘛,大家都是自己人!”他笑著,用手抓过茶几上那精致的茶杯,一饮而尽。姑姑叹了口气,说:“算了,我来介绍吧,这是你的弟弟,这是两个小妹妹,这是你们的哥哥。”他开了窗子,把初夏的凉风放了进来,屋里一下通爽多了,方才那烦闷的感觉一扫而空。
他回过头来,露出白亮的牙齿,笑得灿烂:“热死了,把窗关得这麽紧。”姑姑面露不满,压抑著说:“慕华,你看看,你一回来,这家就搅成什麽样子了!”慕华笑著坐在我旁边,搭著我的肩头说:“姑姑,你这话就不对了,不就开个窗嘛!”
我天性凉薄,不喜欢跟陌生人太过接近,於是不露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下。慕华也不勉强,松开了手。
这时,继父的女儿开口了,她说:“哥哥,你怎麽这个时候回来?下午不用上课麽?”姑姑眼神一下凌厉起来,瞪著他。慕华摸摸脑袋,笑嘻嘻地说:“那个,我忘记带书包了。”姑姑正要发作,慕华拖了小静的手,说:“我带你们去看样好东西!”不由分说,另一手拉了小蓠,对我眨眨眼,飞快地跑出了起居室。我不放心妹妹,连忙站起身,对姑姑还有姐姐笑笑,说:“我也跟去看看。”姑姑无可奈何地说:“去吧,晚饭前记得回来。”我急急地下了楼。
走过客厅时,看到临近走廊的椅子上搭著苏慕华的校服外套,我也觉得有点热,便将那件西服上衣脱下,扔到苏慕华的外套上面。
站在鹅卵石走道上,我四处张望,却不见他们的踪影,左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拉了进去。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小蓠,她笑眯眯地扯著我的衬衫袖子,说:“哥,哥,慕华哥哥说要带我们去树林里玩,你去不去?”
我这才看清苏慕华的样貌。他长得很高,样子与继父非常相像,狭长的凤眼,笔挺的鼻梁,绯色的嘴唇,线条优美顺畅。虽然说一个男子美丽有点不恰当,但在他身上却是非常适用。
苏慕华正与小静说著话,突然转开目光望向我,笑笑,说:“等一下还要回来吃饭,我们快点出发吧!”我看著他的笑容,有点被晃到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树林里很干爽,中央还有个小小的水塘,慕华说:“看我的!”便脱掉皮鞋,光著脚爬上了最近的一棵粗壮的大树上,身形灵巧,看得出来有练过。小静在下面叫道:“你的衣服要弄脏了!”苏慕华一脚跨在树杈上,对我们说:“没关系,反正不用去学校!”
他在上面晃了晃,小蓠以为他要掉下来了,吓得叫起来,我说:“你平时都在做什麽事?不会是在爬树吧?”苏慕华说:“当然不是,我之前念外文,今年春天才转读法律的。”我说:“那你应该课业很重才对,怎麽有闲情跟我们玩?”苏慕华看看我,突然松开手,从树上跳下来,小蓠惊叫一声,捂住了脸,小静像个小大人一样对小蓠说:“别大惊小怪的,没事啦!”
苏慕华笑著摸摸小静的头,对我说:“去念书是一回事,有没有兴趣又是另一回事,对吧?”我说:“你对法律没兴趣,那为什麽还要去念呢?”苏慕华看著我,笑嘻嘻的:“当然是被逼著去念的了,不然我早去唱戏了。”小蓠问:“慕华哥哥喜欢唱戏啊?”苏慕华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圈,笑著唱道:
“到此时顾不得抛头露面,吕爱卿且平身还有话言。
都只为保圣驾潼台遭险,乱军中被贼擒掳往北番。
多亏了杨延昭救我回转,救驾的小将并无两员。
事到此顾不得含羞满面,赠诗句表心意两军阵前。
杨六郎门当户对雀屏中选,因此上赠宝衫订下姻缘。”
他的声音本来就嘹亮清澈,我对京剧没什麽研究,但听他唱得也是有板有眼。等他唱完,小静说:“慕华哥哥你唱得很好啊,我跟妈妈去京华堂听戏时,那小生唱得还没有你好!”慕华一听,高兴得脸都绯红了,拉著小静的手,连连说是知音。我说:“人小鬼大的,你以後也想唱戏麽?”小静朝我努努嘴,说:“我就是喜欢听戏,哥哥你好罗嗦。”
说了会儿话,小蓠说口渴,苏慕华眯著那双凤眼,笑道:“你们等一下,我去拿喝的。”去了好久,都没有回来,我们不想等了,便往屋子那边走去,打算去找他。刚到後门,面前还围著厚厚的草丛,就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是姑姑,还有一个不认识。
姑姑:“真的麽?那不要脸的找上门了!”
“是的,那人一说要找少爷,我就警觉起来了,小的已经把他/她赶出去了。”
姑姑:“做的好,除了你没人知道罢?”
“是的,没人知道。”
姑姑:“少爷呢?”
“刚刚跑出去了,我们都拦不住。”
姑姑:“你下去吧,别多嘴!”
“是!”
那人走後,姑姑自言自语道:“可不能让大哥知道,不然会气死的!”
苏慕华晚饭时还没有回来,我们在院子里逛了一会儿就进屋去了,姑姑没说什麽。等到门口响起汽车的喇叭声,她对佣人说:“准备上菜吧!”然後走了出去,我们也跟在後头。继父先从车子里出来,他身著一套青色长衫,外罩黑色马褂,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著。司机帮母亲打开车门,母亲微微欠身,从里面走出。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婚纱,穿上一袭黑色的旗袍,胸襟绣著一朵碗大的豔红牡丹,复杂的盘扣上镶著大颗的粉白色珍珠。我看著这样的母亲,突然觉得好遥远。
母亲脸上没有化妆,素淡而清雅,继父微笑著扶起她的手。我发现继父跟慕华真的很像,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都带著暖暖的温情。姑姑轻轻哼了声,脸上堆著笑,迎上去,说:“大哥大嫂。”我们也叫著“继父母亲”。继父看了看我们,脸上是冷冷的,刚才那温暖的笑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继父淡淡地说:“都进去罢!”拉著母亲的手走了进去,我们才敢跟在後头。走到餐厅门口,继父说:“慕华呢?”姑姑说:“还没回来。”继父“嗯”了声,又说:“韵华喝药了麽?”姑姑说:“喝了,回房间休息了。”继父听了,紧绷的面色稍解,招呼我们坐下。
餐厅的长桌铺著白色亚麻餐布,每人面前摆著一只乳白色金边瓷蝶,上面扣著银色的盖子。旁边是同样质地的瓷碗,盛著罗宋汤,汤匙是银质的,闪著隐隐光泽。桌子中央排放著三个大冷盘,放著蔬菜沙拉还有肉类,每人面前还有一个高脚镂花银酒杯。
“坐。”继父说,率先坐在首席,我们也纷纷落座。我坐在母亲旁边,离继父很近,继父对姑姑说:“有安排好孩子们的房间了麽?”姑姑忙回答:“佣人已经准备妥当了,吃完饭後就带他们去看看。”
继父不再说什麽,打了个手势,站在餐厅四角的佣人们走上前来,顺著次序为我们一一揭开盖子,并为我们斟酒。斟到我的时候,母亲忙说:“他还小,不会喝酒。”继父看了我一眼,说:“没关系的,那是水果酒。”语气虽然温和,却是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母亲还想说话,我悄悄拉了拉她隐在桌下的手,她看看我,把话吞下去了,任佣人为我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妹妹们不用喝酒,佣人为她们倒了柳橙汁。
大家举杯,酒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我闭眼,把那杯酒一饮而尽。我轻轻咳了声,拿过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继父看了眼我,冷冷的,他说:“闵清现在念什麽科目?”我的喉咙有点痛,看来是酒精起作用了,母亲看了看我的脸色,代我答道:“闵清还没决定要念哪个科系。”继父说:“既然这样,就去念外文罢,以後到国外去,国内局势不好。”我没有回答,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然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是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屋里很暗,已经是晚上了。我转头看向门口,门虚掩著,外面的光线射进来,低低的说话声,非常清晰。是母亲与姑姑。
母亲:“没事的了,真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姑姑:“可不,不能喝酒就应该早点说嘛,害我虚惊一场。”
母亲:“这孩子从小就身子弱,沾一点酒就会出麻疹。这麽晚了,慕华他,还没回来麽?”
姑姑:“刚才看到他房间有光,应该又是爬窗进来的,都疯惯了,大哥也不愿再管他了。”
母亲:“又是去那个人哪里?”
姑姑:“嘘,小声一点,别被大哥听到。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偏不信,贴上了那兔子,甩都甩不掉!”
母亲:“……”
两人的声音随著脚步声的远去而渐渐听不见,我慢慢爬起来,拧开床边的台灯,橘黄色的灯光泻了一室,温暖,却令我无端地觉得一股寒意,由骨子里渗出来。我打了个喷嚏,很响。
“哥。”妹妹揉著眼睛从床边抬起头来,我摸摸她的头,问:“小蓠去睡了?”小静点点头,用她那双柔软的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哥你没事了吧?”我把她抱上床,用被子盖住她的身子,说:“哥哥没事,要小静担心了。”
小静偎著我,说:“刚才慕华哥哥来过,从你房间的窗口爬进来的。”我问:“现在回去他的房间了麽?”小静声音开始含糊不清:“对……”我低头一看,她已经睡著了。我亲亲她冰凉的鼻头,小心地为她盖好被子,肚子在叫了,我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拉灭台灯,离开了房间。
出了房门,楼梯在房子的另一边,我光著脚走过长长的走廊,拐角处的圣母子铜锺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我下了楼梯,在餐厅後方找到了厨房,流理台上放了只纸袋,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个法国牛角面包,蓬松松,香气诱人。
“你在做什麽?”身後突然传来一把凌厉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手里的面包差点掉下地。我转身一看,继父穿著一身银色睡袍站在厨房门口,与慕华一样漂亮的眼睛冷冷盯著我。我有点无措,摸摸脑袋,说:“我肚子饿了,所以……”他没答腔,还是盯著我看,我低头看看,除了脚上没穿鞋子外,我身上的衬衫跟西服裤子都穿得好好的。
“继父?”我说。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也许是厨房的光线比较暗,他冰冷的脸蒙上一层柔和的光影,那冷硬的线条也减弱了。
我的肚子又在叫了,我拿著面包,快要忍耐到极限了,继父才开口说:“这些东西还是少点吃,没营养。”我“哦”了声,低头开始啃咬。继父倒了杯水,不再理我,径自出了厨房。我狼吞虎咽地消灭了那只面包,又喝了一大杯水,打了个饱嗝,慢慢挪出了厨房。
跑回房间,我浑身冰冷,忙钻进被子里,小静睡得很沈,我睡在她身边,很快就沈沈睡去。
流年似水 之一 流年 2
第 2 章 戏子
天刚刚亮,我就被一阵高亢嘹亮的歌声吵醒了,我披头散发地爬起来,听出声音是从落地窗那边传来的,我走过去,拉开窗帘,“砰”地打开玻璃窗,冲出露台叫道:“妈的!吵什麽吵啊!小心你爷爷我一枪崩了你!”还没睡醒,用的是平时在学校说话的口吻。话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张开眼看向隔壁露台,那里站著的,正是笑吟吟的苏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