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草本精华
  发于:2009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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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了我才看清这个青年的面容。怎麽说好呢,就算是闭著眼脸色惨白,我也能想像得出来他活蹦乱跳时候的风采。这个人应该就是苏甫凛的继子苏闵清,在苏甫凛的婚礼上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後来听说跟苏甫凛闹得有些僵,搬出去了,再後来就跑到国外去了。
当初苏家老大突然要再婚,对方还是个平民女子,申报用了很大篇幅来报导这件事,即使是我这个不关心时事的人也会不经觉间看到,这位小少爷那时才十五六岁,已经令我惊豔。时人都恋慕那红遍京师的戏子,照我看也不过尔尔,真要说妙人,这苏家小少爷倒是绝妙的了。
我心中暗叫不好,忙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勉强定下心来。
“他怎麽样了?”那个男人冷漠地说,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苏闵清的脸,我无意间看向他的眼睛,差点跌破眼镜,这个被外界称为“冰山”的男人竟然会出现这种表情!灼热的火苗在他一贯冰冷的眼睛深处跳动,仿佛要将这个沈睡的青年连皮带骨都吞吃入腹。这喜欢兔爷的毛病,难道真是遗传的?不过这小少爷看起来不像是兔儿爷。
我看著这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盯住苏闵清,热恋中的毛头小子看起来都比他冷静,冰冷的公式化面孔蒙上一层柔和的光影,那冷硬的线条也柔和多了。
“他到底怎麽样了?”苏甫凛不耐烦,又重复问了一遍,我才回过神来,答道:“小少爷没什麽事,只是断了条腿,失了点血。”他道:“我又不是瞎子,我问是他有没有生命危险!”我摸摸鼻子,讪笑道:“小少爷吉人天相,死不了的!只是以後只能拄著拐杖走路了。”
苏甫凛手指敲打著那张特大号办公桌,死盯了我半天,就在我以为会被他的眼神杀死时,他才缓缓说道:“今天辛苦了,诊金月底加倍,明天再来!”简明扼要,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赖在这里,放下些可待因,本著医者父母心怕他会觉得痛……去他妈的,要是这小子出了差错,姓苏的肯定不会放过我。
我走出书房,顺便帮他带上门,在门合拢的时候,我看到苏甫凛弯下腰凑近苏闵清,离得太远了听不清他在说什麽,只隐隐约约听到苏甫凛说:“……这是你自找的……”
苏太太站在走廊里,看到我出来,忙迎上来道:“赵医生辛苦了,请问我儿子他……”我摆出最优雅的笑容道:“小少爷他没事,请夫人放心。”苏太太对我的笑容好像没兴趣,连道谢都挺敷衍的,一面吩咐司机送我回去一面朝书房张望。我看看外头的天色,谢绝了她的好意,打算走路回去。
出了苏家,我顺著整齐的街道往上走,到报亭翻了翻早报,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大公报》上刊登的一则题为《津市烟民登记》的消息还挺实在的。只是又有几个烟民会自动自觉地跑来登记呢,毕竟那些人都是瘾君子,禁了烟还活个什麽劲啊,我就是个好例子了。
第二天再去苏家时,苏甫凛不在,因为昨天的禁烟报道,我猜他这阵子有得忙了,苏太太也不在,害我看不到美人,心里有些郁卒。佣人将我迎进门就各自去忙了,看他们的表情,个个跟见了鬼似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小少爷在哪里?”我问一个过路的女佣,她指指楼上,沈著声音说:“走廊尽头就是小少爷的房间。”
整幢楼房散发著一种难以言喻的霉味,大概是我骨子里的洁癖发作了吧,明明屋子很干净啊。摸索著找到苏闵清的房间,我敲了敲白色的门,听到里面一声尖利的叫声:“谁!”我忙回答:“小少爷,我是赵亦禀,你们家的医生。”里面的人好像松了口气,淡漠地回答道:“门没有锁,请进来。”我打开门,房间拉著窗帘,光线很暗,什麽东西都罩在一层朦胧不清的光影里,宽大的床挂著帐子,床的中央有个突起,泛著微微的橘黄色光。
“小少爷?”我试探著问道,那个突起一动不动,只听里边传来声音:“医生是要换药麽,请原谅我没有力气起来。”真是有礼貌的家夥,家教不错,比我那个粗暴专制的女儿好多了。我走过去,掀开床帐。苏闵清仰面躺著,被子盖到胸口,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睡衣。这个病人很合作,换药的时候就算再痛也不会发出声音。黄黄的脓血弄脏了雪白的床单,他看著那滩东西,表情平静得可怕,非常轻易地就接受了断腿的事实,不哭不闹。伤口发炎了,有点微微发烧,看著他喝下药沈睡的脸,还在皱著眉头。
话又说回来,断都断了,事实就是事实,你要死要活,它还是事实,根本不会有任何变更。既然如此,不如放宽心,平平静静地接受它。就像妻子的死一样,即使当时痛苦得想跟著她一起走,但痛苦终会过去,不管多麽刻骨铭心,总有淡去的一天,而我现在不还是过得好好的。
後来每次帮苏闵清换药时,苏甫凛都会站在房间外面,也不进来,就木木地站著,面无表情。苏闵清则将他自动过滤掉,根本连看都不看他。
过了一个礼拜,苏闵清的伤口开始有好转。有一次我听到苏紫堇在骂苏太太,就在後园子里,苏紫堇咄咄逼人:“你什麽时候知道我大哥他……”苏太太声音低低的:“闵清刚来时不是喝酒晕倒吗,那时候我就坐在你哥的身边,看到他的眼神,虽然不肯定,但已经有些察觉了。後来慕华跟那个戏子的事解决之後,我帮你哥他收拾书房,在他的文件里看到闵清的照片,那个应该是偷拍的……”
我摸摸鼻子,转身就走。听佣人说苏甫凛要开会,可能会晚一点回来,进到苏闵清的房间,他坐在落地窗前,面无表情。他这个样子倒是跟苏甫凛很像,也难怪外界会流传著苏闵清就是苏甫凛的私生子这样的谣言了。
听到开门声,他的肩膀抖了一下,满面戒备地转过头,看到是我才放松了。这些日子他虽然话不多,但态度温文有礼,举止得当,要是能做我的女婿就好了,当然这些话我不敢说出来。
我蘸药水时不小心弄到袖口,便将袖子卷了起来,苏闵清盯著我的手,问道:“医生,您的手腕……”我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左腕那道红色的伤疤横著,不再疼痛,却清晰地提醒著我当年的苦涩。“因为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死了,我一时想不开,用刀子划了一下。”
“你再划深一点,把手弄断就真是一了百了!”在病房里醒来时,女儿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
“重要的人……”苏闵清皱著眉头,仿佛在努力回想什麽,想了半天终於放弃了,“算了,都这麽久了,何况我对她也不是爱,只是想强调‘我爱她’这件事罢了!”
他说得没头没尾,我也听不懂,擦药水时他疼得猛吸气,却倔强地不肯出声。换上干净的绷带,我冲洗了一下手,收拾箱子准备走。“爱是什麽?”他呆呆看著窗外面,自言自语地说,我耳朵尖,听得清楚,插嘴道:“爱是一种感觉吧,容易变容易淡。其实爱情什麽的,跟满溢的杯子一样,太多了就不好,一点点的,大家都有喘息的空间,这样就非常完美了。”
苏闵清没有焦距的眼睛突然对上我,沈静得像一滩死水的眼睛里面燃起微弱的火苗,他说:“医生,您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有不好的预感,问道:“什麽忙?”他说:“请您帮我打个电话到加拿大,号码是XXXXXXX,对方叫Alice,您让她尽快联络上她弟弟,安排我跟她弟弟见个面。”我问:“您是想要去加拿大吗?为什麽要搞得这麽……”他苦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将额发撩到耳後,道:“抱歉,有些事不太方便对您透露,请您务必对我继父保密,别告诉任何人。”
我猜苏闵清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找上我的,更何况,不用我去通风报信,苏甫凛刚才回来就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苏闵清不知道罢了。他没有问,我自然也不会去提醒他,毕竟苏甫凛是我的金主,我哪里敢得罪他啊。
那天我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被苏甫凛轰走了,苏闵清看到苏甫凛进来,脸色白得像鬼,苏甫凛还是板著那张棺材脸,气温好像一下子降了,我不由打了个寒颤。苏甫凛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道:“到此为止,你做得很好,去下面找管家拿钱吧!”我巴不得他这样说,看也不看那个人一眼,急急忙忙地出了房间。
走了没几步,听到里面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苏闵清的惊叫。
“你再敢逃跑,我就将你妹妹杀死佟闵静的证据交给警视厅,让她陪你妈一起死!”苏甫凛冷冷地说。
“你……你为什麽要这样逼我?继承苏家的话,你还有苏慕华啊!”苏闵清的口吻带著一丝乞求,但更多的是决然。
“那个废物,自从陶月馨走了以後,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一点用都没有,我苏某人没有那样的儿子!”
“我也很没用,你为什麽要砍断我的腿,你为什麽不肯放过我!”
“你不同,你是属於我的,这个身体,这个灵魂,都是属於我的!”
“你干什麽,放开我!救──唔──”
然後就是撕打声,翻滚声,喘息声,惨叫声,呻吟声。
我弯弯嘴角,情场出疯子,我可不想再染上什麽奇怪的病,於是急匆匆地走了。
这是发生在民国24年10月底的事,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苏闵清。12月,杭州大中学校师生1万多人集会游行,声援北平“一二.九”学生抗日爱国运动,姐姐的孩子也参加。21日,浙江大学学生自治会代表12人被捕。22日,浙大等校学生1000多人齐集城站,要求赴南京请愿,後当局答应释放被捕学生。
局势更加动荡,租界也不再安全,我加紧办理出国手续,次年初,我与女儿移居伦敦,再也没有回去。当我再一次听到苏家的消息时,已经是很多年後了,那时候的苏家,只剩下一堆废墟,战乱的年代,人都不知去向了。偶尔我会想起苏闵清白得像鬼的脸,可能直到死,苏甫凛都不会放过他。这只是我的猜测,事实则只有他们本人知道了。
──完──

流年似水 之四 母亲

母亲(完)
沈茹雁从门缝里偷偷地往内瞄了一眼,儿子静静躺在窗边的躺椅上,咖啡色的毛毯盖在腰腹上,一只手覆著胸口,另一只手搭著躺椅边的书本,扣子没有扣好,衣襟敞开著,露出单薄的胸膛,上面印著几个红点。原本就清瘦的脸变得更加尖细,但整体的线条比以前要柔和,也很纤细。紧闭的眼睛下面,是浓浓的黑气。黑如墨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枕巾旁,失掉了不少光泽。看著这样憔悴的苏闵清,沈茹雁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痛,可她最终也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合上门。
与阴暗的房间不同,走廊明亮得多了,沈茹雁推开走廊边的窗子,初冬微凉的寒意悄悄渗入她单薄的身体,她微微颤抖了。下面是院子,女儿坐在石凳上,托著腮,偶尔笑笑,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那个赵医生被苏甫凛辞退已有半个月,那些天苏甫凛都寒著一张脸,弄得家里也像严冬一样寒冷。
沈茹雁抬起头,眼睛微眯著,她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鼻翼像扇子一样抖动著,原本端雅的面容扭曲了,因为她又闻到了那噩梦般纠缠著她的臭味,那是来自肮脏的贫民区无法摆脱的味道。
恐怖的如同噩梦般的日子,街道散发出粪便的臭气,屋子後院散发著尿臭,楼梯间散发出腐朽的木材和老鼠的臭气,厨房弥漫著腐烂的饭菜臭味,不通风的房间散发著霉臭的尘土气味,卧室发出沾满油脂的床单、潮湿的被子的臭味,还有夜壶的刺鼻的甜滋滋的气味。走在人群中,可以闻到人散发出汗酸臭气和未洗的衣服的臭味,女人们过期的头油腐臭的味道,男人们嘴里呵出腐臭的牙齿的气味。
沈茹雁就出生在这样恶臭横行的地方,贫困,饥饿,令年幼的她几乎绝望。在这些快要淹没她的浑浊之中,那个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如同天神般出现了,十里洋场的光怪陆离并没有令他染上颜色。
那一天,素来有“小茶花女”之称的她第一次唱歌忘了词,男子漂亮的眼睛像看不到东西的玻璃珠子,散发著冰冷的光华。
发现她在偷看,男子身边那个像洋娃娃一样的少女狠狠瞪了她一眼,紧紧搂住男子的手臂,独占意味十足。“哥,回去吧,大嫂在家等你呢!”撒娇般地,少女扯扯他的袖子。男子心不在焉地笑笑。
舞厅老板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站在男子的桌旁,不时赔笑说上几句话。恍恍惚惚地回到後台,她听到姐妹们窃窃私语,谈论著那个男人的事。年轻的外交官,上海滩的新起之秀,呼风唤雨的人物。“苏甫凛”三个字,深深烙在她的心中。
她是女人,非常有魅力的女人。通常,男人是不会拒绝有魅力的女人的。技巧地接近他,得体的行为举止,让他留下印象。於是,他开始留意起这个美丽的女人。然而男人高贵而病态般的洁癖,让她根本没有机会更近一步。
迷乱的夜晚,一贯自制的苏甫凛也顶受不住那杯下了药的酒。那是个疯狂的晚上,荒唐过後,孕育了罪恶的种子。未婚有孕,外人冰冷的目光,指指点点,她全然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竟然亲自上门找他。然而那个人冰冷的眼神,就像完全不认识她,冷漠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那孩子是我的?你确定?”
她失望过,恨过,压力,逼著她嫁给了倾慕她多年的青梅竹马。那是个好人,忠厚老实,默默地为她付出,默默地守侯在她身边,他真的是个好人,可是他不能为她带来任何她想要的东西。荣华富贵,一生享福。诞下儿子後,她忍受著平民的贫困生活,可她还是不想放弃,她还在等待著。闵清六岁时,丈夫患伤寒去世,她还是在等待,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成为了一个肩能挑的女强人。终於,十多年了,等待有了结果,苏甫凛的妻子去世,苏家女主人的位子空下来了。
她知道苏甫凛对血缘癫狂般的执著,而闵清秀美的外貌,得体的举止,无一不是那个男人年轻时候的翻版。这个儿子,将是她踏进苏家门的筹码。
装作不经意间,她把闵清带到苏甫凛的面前,她看到这个冷漠男人的面色一刹那变了。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夜晚扭曲了。
当苏甫凛向她求婚时,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并没有看著自己,而是看著工作室外帮她送饭来的苏闵清。微笑的儿子,疏离而有礼地向他打招呼,男人冰冻的脸开始溶解,那是爱恋,埋藏在冰山下的疯狂的火种。男人看著的,一直都是苏闵清。
可是,这又有什麽关系呢?
能够嫁给苏甫凛,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为了使这个愿望能达成,就算要牺牲掉任何东西她都在所不惜。
即使牺牲掉她的亲生儿子。
──她低头,她的手已经变得光滑细腻,只是摊开的手掌上,还有几个长年老茧,再也消不去了,就像那些贫困肮脏的记忆,永远都是她生命中的污点。
皮拖鞋沈重的声音又响起,苏甫凛踱著稳健的步子从楼下走上来,看到她,男人冷冷道:“这个时候你怎麽在家?不是约了韩夫人麽?”沈茹雁忙说:“啊,老爷,你不提,我都给忘了,我这就去!”
她匆匆走下去,眼角的余光看到男人拉开了苏闵清的房门,闵清厉声道:“滚!你给我滚!”然後是瓷器的破碎声,接著就清静了。
她有些不放心,更多的是一种近似於偷窥的罪恶天性。於是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没走近,就听到压抑的呻吟。透过门缝,她看到两双脚,一双穿著黑色西服裤,褐色皮拖鞋,紧压著另一个人。另一双穿著白色睡裤,一只裤管已经褪下,露出包著绷带的小腿,光著的脚趾弯曲,痉挛著,扣住下面厚重的地毯。
“放开……”带了求饶的意味,闵清的声音颤抖著响起。包著绷带的腿在地毯上爬行,企图逃开男人的桎梏。
“我说过了,你休想逃开,就算你把我杀了,我还是会把一同你拉下去……”男人冷酷的声音,压抑著浓浓的情欲气息,抓住细瘦的腿,将他拉了回来。
“啊!──”闵清的惨叫,半途被什麽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
“不要……唔……啊……痛……”闵清的声音很低,很苦,可里头又有丝丝欢娱。听在她耳中,却如同炸雷一样响亮。她捂住嘴,脸色阵青阵红,慢慢往後挪动,像游魂一样飘下楼梯。房间内诡异旖旎的风光,还伴著闵清沙哑模糊的求救声:“母亲……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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