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草本精华
  发于:2009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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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继父大声叫道,“把他的腿给我打断了!”母亲跟姑姑忙劝阻道:“都是自家孩子,好好教就行了,不用动手打吧。”佣人想拉住苏慕华,我走上前去,假装帮忙捉他,将玛瑙环塞给他,低声说:“他回岭南去了。”然後装成被他一推,倒在後面的佣人身上,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飞快地走了。
“究竟从什麽时候开始的?”继父勉强压抑著怒气,对姑姑说。书房里没有开灯,昏黑的暮色从紧闭的窗帘背後透进了房间,书房很大,在走廊射进的光线中,但见两排高及屋顶的书架倚著墙壁耸立著,厚重的书册整整齐齐地排放著。继父坐在黑色的大号书桌後面,边打电话,边怒视著姑姑。
姑姑跟母亲都站在书桌前,姑姑声音发抖地说:“就在前年,那个陶月馨唱了个满堂红,然後……”
“砰!”继父手一挥,茶碗整个扔到门框,变成碎片,掉落在地板上,他骂道:“这个不肖子!”姑姑与母亲大气都不敢出,木木地站了一下,出去了。
“我说一定要这样写,你会不会写字啊?让你们老总来听!”对方好像在劝说著,他生气地大吼道。过了一会儿,他说:“纪老麽?就照著我刚才说的那样登,明白了?……你少管,这是我的家事,就这样!”他狠狠地将电话挂了,他桌上放著的文件上头,是他那力透纸背的楷书:苏甫凛声明:即日起与苏慕华脱离父子关系。
他抬头,看到我还站在门口,想发脾气又不好冲我发,只好不耐地说:“你出去。”我盯著他的眼,如果继父褪去了他那刺人的严厉与凛然,他真的跟苏慕华一模一样。我说:“继父,您是他的父亲,这一点,就算您登报了,他还是您的儿子。”继父用手抚著额头,冷冷地说:“出去!”我还想说什麽,看到他冷得像冰的眼神,惟有全部吞下去,离开了书房。
“不成器的东西!”他狠狠地说,将书桌上的文件全部扫下地。
当夜,继父心脏病发,送进了医院。
我不知道苏慕华现在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往岭南的方向去的。继父身为外交官,却不能管好自己的家事,这对一向自视甚高的他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打击。
报馆的负责人虽然暂时压下了那个声明,但等到继父出院,他又会登的,母亲跟姑姑都很担心,却不知道能做什麽。

流年似水 之一 流年 6(完)

第 6 章 似水年华
三天後的半夜,苏慕华回来了,风尘仆仆,除了额头的伤,以及下巴疯长的胡子外,他什麽也没带回来。
他在医院里,他的父亲的病床前,跪了一夜,那时,他的父亲在沈沈睡著,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跪在面前。
我站在病房外面,看著苏慕华跪得直直的,那个背影,竟有几分像继父,他们,毕竟是父子啊。
窗外吹来一阵风,没有了夏天的凉意,也没有秋天的干爽,那一晚,我在医院提前感受到了天津的冬天,还有,我生命中的冬天。叶沁死了,莫名其妙地,她被人杀了,死在这个动荡的时局里。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她,会通知到我,是因为她随身的口袋里,装著写有苏家电话的纸片。
我吹著风,听著母亲对我说,叶沁死了,然後,我眼前的景象全部变成了红色,我吐著血,倒在医院冰凉的地板上。後来确诊,我患了胃炎,要是迟一些时候发现,就会恶化成癌,那样我就死定了。我宁可死定了。
日子匆匆而过,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我长到二十岁了,少年时候的棱角,渐渐磨平了。我还记得当年所说的话,只是我想要娶的那个女孩子,她永远停留在了美丽的十六岁,而我,将继续走我的路,渐渐远离她。我不明白,究竟是我在抛离她,还是她在抛离我。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她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冰冷的夜里。
我念的是外交,二十岁一到就搬出了苏家。母亲很伤心,但我不想再像她一样活得那麽累,豪门公子的生活,我真的不习惯。听到我要搬出去,继父还是冷冷的,但他用他独有的方式帮我,为我搭了很好的路子。我远离苏家,却还是要在苏家的羽翼下,向著自己认定的路前进,这不能不说是个讽刺。
苏慕华在医院跪了一夜後,很干脆地答应了继父,去上为他安排的法律学校,并且非常认真地念著书,把那些戏剧的书籍都扔了。他要去英国赴任了,走之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想跟我谈谈,很久没见了,我也想趁现在见见他,於是答应了。
约的地点就在英中路,那家Winter’s soul还在,与记忆中的没有丝毫差别。
我提前到了那里,推门而入时,记忆中那张桌子边,坐著的,正是苏慕华。“好久不见了。”一身白色哔叽毛料西服的苏慕华,变得更加有魅力,凤眼里有著掩饰不住的倦意,从他的骨子里慢慢发散开来。他面前放著的,是一杯红茶。
我坐在他对面,他笑著说:“我刚刚才从家里出来,小静跟小蓠长得好快,都快要比我高了。”我要了杯白酒,侍者听了,呆了一下,随即记下来了。苏慕华脸上还是挂著那笑容,他说:“我听说你这几年嗜酒如命,看来是真的了。”我看著白色花圃里盛开的粉色郁金香,疲惫感由指尖传遍全身,我笑了,苏慕华看著我的笑脸,有点惊奇,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悲哀。
我知道我的笑容很机械,却是完美的外交官的笑容。我说:“现在喝白酒,就像喝开水,没了感觉。”他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我的肩,依稀间,还能看出他当年的放荡不羁。
我们享受了一顿美妙的下午茶,谈得也算尽兴,说了家里人的一些情况,母亲没什麽变化,还是端庄的贵妇人,继父还是那麽不苟言笑,而姑姑依然喜欢念叨。我听著,又笑了,这些情况都可以想像得出来。
喝完茶,他提议出去走走,我看看手表,还有时间,便跟他沿著种满橘子树的英中路慢慢走著。
风很大,也很凉,橘子树上挂满了大大的,金黄色的橘子,枝头被压得弯下来,稍微高大一点的人,只要伸手,就能摘下一只橘子。我伸手,拧下一个很大的橘子,放在掌心,浓郁的橘子香味,诱得我口水都要掉了。
“这橘子不能吃的,会酸掉牙。”苏慕华笑著说,从我手里拿过那只橘子。他那双漂亮的凤眼看著橘子,突然绽开了一抹笑,与那一年,在这条橘子路上的一样。
“你知道麽,月馨那家夥,当时就是吃了一瓣这种橘子,酸得他以後再也不敢吃橘子了,连带点酸味的东西也不敢碰。”他笑著说,淡淡的口吻,平铺直叙。
“是麽。”我答道,继续走著,从大衣口袋摸出一支烟,问:“要抽麽?”他摆摆手,看著我熟练地点烟,然後,他继续说:“有时候,我还蛮羡慕你的。”我觉得新鲜,这麽多年了,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问:“你羡慕我什麽?你看看你现在,有自己的律师楼,还能到国外发展。”
他停下来,我转头看向他,他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我没有回话,而是盯著他,他继续说:“那时,我连夜搭车去岭南,找到他後,我们谈了很久。很理智地分手。他说,他爱我,但是感情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他不想我因为他,而抛弃我的家人。我懂,也有了分手的觉悟,因为父亲的身体实在是……但是,正是这觉悟,唉,真的很苦。”
他停下,把大衣的衣领竖起来,重复说:“真的很苦。”我看著这样的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年,他们两个人坐在黄包车上,笑吟吟地说著话,向我走来。
我闭眼,又睁开,眼前还是那些橘子树。我说:“他早就有了离开的打算,从一开始就是。他现在过得怎样?有消息吗?”
苏慕华点点头,很淡地笑著说:“是啊,他随时准备著离开了,就是因为我们都是男人,就是因为我们都是男人!”他的语气有点重,他也注意到了,掩饰似地扯扯大衣领口,说:“他现在啊,听小静说,他前几年出国了,至於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他口气很平淡,接著说:“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公寓拿行李。”
我说:“好,就在这里说再见吧,保重。”他抬首看著我,由他那掩饰不住倦怠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他内心的挣扎,一如我听到母亲要我娶苏韵华的时候,我的挣扎。
“知道他过的很好,就够了。你多保重。”他最终没有说什麽,只是淡淡地说了这句话。我看著他轮廓优美的脸庞,清清楚楚地看出,虽然他做得那样若无其事,那样云淡风清,但我分明看到,隐忍在平静的表象下,他那未熄的爱火,还在熊熊燃烧著。
我望著他远去的背影,路两旁的橘子香味,弥漫著全身。“佟闵清!”身後仿佛传来她的声音,伴著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穿越了光与影,穿越了我们那些似水的年华。
我转身,笑了,轻轻说:“叶沁,你一定要等我……”
──全文完──

流年似水 之二 流年.砂(上)

流年.砂(上)
我没有想过,我会再一次踏进这个家,正如我没有想到,佟闵静会自杀一样。接到苏家的电话时,我正在露丝玛丽的床上。房东太太很凶地在楼下吼叫道:“Joe Tong,your call!”我懒洋洋地躺著,不想动,玛丽吻了我一下,把我推下床。
穿上睡袍,我边用手指梳著长发,边往楼下走,木制的楼梯散发著微微腐味,原本光亮的色泽也变得黯淡无比。房东太太虚胖的脸,在晨光中分外醒目,醒目得有点反胃。
我拿起听筒,心不在焉地凑近耳边,说:“Hello?”
对方沈默了一下,然後,我听到了久违的声音,母亲在那一头说:“闵清,小静死了。”我站在电话旁边,很久都没有回答,因为嘴巴不听使唤,一直在颤抖。大概过了好久,也可能只有几秒锺,我听到我单调机械的声音,非常冷静地说:“怎麽死的?”
母亲说静是自杀的,在医院里。
我说我会回去参加她的葬礼,母亲犹豫了一下,我听得出来,她不想我回去,但是静死了,我是她的哥哥,我一定要回去。母亲勉强答应了,她知道,就算不答应,我也一定会回去的。
等到我搭轮船回国时,静早已经下葬了。等待我的,是与记忆中毫无二致的苏家楼房。我提著行李走进大门,门房看了我一眼,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恭谨地说:“请问是哪位?”我笑笑,说:“不记得了?也难怪。”说完,我自顾自地走进了门口。门房在後面叫,我没理他。
走在鹅卵石地面上,脚底感觉著那凹凸不平,我低头,看到光亮的皮鞋鞋面上沾了灰尘。
“你回来了。”我正盯著那点灰尘出神,前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抬头,看到母亲站在阶梯上,穿著黑色修身旗袍,一手扶著玻璃门,一手捏著素帕,清瘦了。
我微微笑著,说:“母亲,我回来了。”
她看起来很激动,苍白的面色泛起了红晕,仿佛随时准备著扑过来,但最终,她只是很平淡地微微点头,道:“辛苦了,快进来吧。”说完,就转身进了屋,我跟在她的後面,踏进了苏家。玄关的地毯换成了黑色,我脱了皮鞋,光著脚走进客厅。母亲为我去准备吃的东西了,客厅的沙发上坐了继父跟苏韵华,继父沈著脸,穿著黑色西服,打著同色领带,鬓角虽已发白,依然非常具有吸引力。
我把行李放在地上,笑著说:“我回来了。”继父冷冷看了我一眼,说:“回来了。”苏韵华依旧面色苍白,瘦得惊人,看到我,眼珠子转了一圈,定在面前,对著空气点了点头。
我坐在继父的对面,舒展了一下疲累的腿,继父看著我,眼里没有任何感情。我尽量放松,说:“静的事,到底怎麽了?”继父一直盯住我,过了半天,他站起身,说:“不知道,她自己拔掉了氧气管子。”说完,他离开了客厅,佣人跟著母亲走进来,与他擦肩而过,母亲的脸色一刹那血色褪尽,浑身都在颤抖。我疑惑地望著继父的背部,他连一眼也没有看母亲,径直走了。
我皱皱眉头,他们处得不好麽?那麽当初为何要坚持结婚呢,母亲在婚礼上幸福的表情还仿如昨日才发生。母亲抿抿唇,端端正正地走进来,笑得疏离道:“闵清,吃点水果吧。”苏韵华由始至终,都呆滞地坐著,没有说一句话。母亲坐到她身边,细心地帮她掖好披肩,裹住她单薄的身子。苏韵华轻轻动了一下,靠在母亲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不安的气流,隐藏在这平静的表象下面,但我没有去深究,我问道:“母亲,静怎麽会在医院自杀?”母亲轻拍著苏韵华的手,像哄著小孩子入睡一样,她低声说:“闵静眼睛看不见,也听不见,是从她父亲那里遗传到的病……”我听出端倪,问:“她的父亲?不是我与她的父亲麽?”母亲有点恍惚,像是突然惊醒了,说:“啊,不是,我刚才说错了,是从你们的亲生父亲那里遗传到的。”
我拿起一个苹果,咬了口,问:“什麽病?”母亲的手在微微发抖,白皙的手映著漆黑的衣裳,很醒目。她说:“不知道,医生查不出来。闵静睡醒一觉後就变那样了,找不出病因。”我问:“静几时下葬的?”母亲说:“前天。”我问:“静拔掉管子时,有人看到麽?”母亲说:“没有,她在加护病房,一直昏睡不醒,值班的人早上才发现她断气了。”口气很淡,也很冷,仿佛在谈论著不相干的人。
我站起来,说:“静葬在哪里?我去看看。”母亲说:“让司机送你去吧,你不识路。”我点点头,其实我想问她,那麽我跟蓠呢?也会那样麽?但是看母亲的样子,也是不知道的了,便作罢。临出门,母亲叮嘱道:“你早点回来,慕华去苏州述职,前几天才回来,早上去拜访几个朋友了。你们要好好见上一面。”我“嗯”了声,低头钻进了车子里。
静葬在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处的公墓里,我买了束黄雏菊,穿梭在沈重的墓碑之间,寻找著静的坟墓。墓地里很静,连丁点杂音都没有,我只听到自己的皮鞋踏在水泥地上时,发出的咯咯声,我的心跳声,也好像越来越大,就像在耳边跳动一样清晰。
我突然不想寻找静的墓碑了。没有亲眼看到她的尸体,没有参加她的葬礼,没有为她拂起第一铲土,直到现在,我还不认为静已经死了,因为实在太过突然了,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我没有继续走下去,而是转身沿著原路往回走。我不想去证实静的死亡,虽然这已是个不争的事实。
我走著,起风了,墓地边种的苍绿的树发出嘶嘶的响声,隐约中,我好像能听到有什麽人在低喃著,就在我的身後。我慢慢转过头,看向身後,风吹起我额前的头发,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抬手,将发丝撩到耳後,眼前站的,正是一身黑衣的静。五年不见,她长大了,有小时候的影子,与母亲很像,只是更加漂亮,挽了个松松的马尾。
“好久不见了,哥。”她开口了,沙哑低沈,一如她的面容;眼睛红肿,快成桃子了。“静……”我喃喃道,就要走过去。她愣了一下,说:“哥,我是小蓠。”我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笑笑,说:“抱歉,蓠,我看错了。”蓠也笑笑,很虚弱的笑容,看得人心都痛了。
“哥怎麽不去静的墓前看看?”她看著我,问道。我看看她那张与静一模一样的脸,心里隐隐作痛,说:“不用了,我不想去……”蓠的眼神变得冰冷,她唇边扬起一抹嘲弄的笑,她说:“哥,你们都一样,不论是静,还是你,你们都一样愚蠢!”说完,她走过来,劈手夺过我手里的花,转身走了。
我没有跟著蓠,而是独自离开了公墓。让司机将我送到英中街,我便将他打发走了。走在整齐的街道上,我思绪纷乱,苏家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每个人都变得那麽奇怪?
不觉间,我踱到了京华堂,越发古旧的建筑,此时竟散发著微微的霉味。想起陶月馨,在国外曾经听说过,他不再唱戏了,而是进入皇家戏剧学院学习,并且专心写剧本,神秘的东方戏剧,造成了很大的轰动。这次他也回来了,报纸上有刊登。
苏慕华有没有在留意他的事,我不得而知,我能肯定的就是,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没有想到,与叶沁有关的事,我竟然快要忘得一干二净了。首先是忘记她的声音,忘记与她说过的话,然後是忘记她的面容,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她到底长什麽样子了。我把这些话说给我的第三任女友听时,是在我们分手的那天,她哭著说,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我的心早就跟著那个人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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