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草本精华
  发于:2009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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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静没有说话,只用那双圆圆的猫眼看了看苏慕华,就低头专心对付自己的蛋糕了。
我一直保持沈默,实在是不想插手管继父家的事。即使户籍上,我姓苏。
结了帐,我们顺著街道信步走著,苏慕华说:“小静小蓠,今天见到陶月馨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父亲跟姑姑呢?”小蓠问:“为什麽?陶哥哥那麽漂亮,姑姑一定会喜欢他的。”小静扯扯她的头发,小蓠嘟著嘴,大声说:“干嘛啦,会变秃头的!”小静像小大人一样,正经地对苏慕华说:“我们知道了,我们不会说出去的,但是有个条件。”苏慕华微笑著看她,小静继续说道:“我想要陶月馨的签名。”这交易很划得来,两个人当下就达成了协议。
我暗中翻了翻白眼,小静那个算死草,拿了签名,肯定会去换钱。
回到家时,外头天已经黑透,我们四人进了大门,换上拖鞋,苏慕华径自上了楼,说要上去换衣服。我与妹妹们走进客厅,母亲跟姑姑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脸上神色凝重,好像出了什麽事。
见到我们进来,母亲站起身,面色发白,姑姑哼了声,母亲看看我,又看看她,重新坐了下去。
“我们回来了。”我说,姑姑的眼神凌厉,像要将我射出两个洞来。小蓠缩在我的身後,不肯出来。
姑姑重重吐了口气,说:“你们今天去了哪里?”我说:“就去四处逛了逛。”姑姑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她死死盯著我们,尖利的视线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扫过。
我问:“继父呢?”母亲回答道:“他在书房里,你们是跟慕华一起回来的?”我说:“是的,慕华大哥上楼换衣服去了。”
正说著话,听到苏慕华下楼的脚步声,还是急急火火的,他跑进客厅,笑嘻嘻地说:“抱歉回来晚了,晚饭呢?”姑姑冷冷地瞪著他,说:“你父亲在书房等你,快去!”苏慕华愣了一下,问:“怎麽了?”姑姑转开头,说:“你还有脸问怎麽了?学校那边是怎麽回事?刚才收到了退学通知,说你已经两个月没去上课了!”
苏慕华明显松了口气,有点吊儿郎当地说:“哦,那件事啊,我会跟父亲说的。”边说,边抬脚往客厅外走去。他穿了件月白的薄毛衣,黑色休闲西裤,衬得他的身形更显瘦削。他没穿鞋子,光著脚,慢慢向继父的书房走去。
书房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在他身後关上了。他们究竟谈了什麽,我不得而知,姑姑让我们去餐厅吃饭,我们便离开了客厅。後来,苏慕华被继父关在房间里,禁足两个星期。

流年似水 之一 流年 4

第 4 章 特殊的爱
禁足的那两个星期里,只有佣人送饭时,才会打开苏慕华的房门,平日都是用一把铜黄的大锁紧紧锁住。苏慕华倒是挺悠闲,在他房间里吊嗓子,有时半夜三更,夜深人静,他却打开窗子,来了个高亢的音调,吵得我睡也睡不好。每次我去露台,都会看到他站在斜对面的落地窗前,望著远远的天空。
偶尔,我会听到继父的脚步声,拖沓著走过长长的走廊。继父穿的是皮拖鞋,走路的声音与别的人不同,很容易辨认。有几次,我都听到继父停在苏慕华的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却什麽也没说,渐渐走远了。
这些事都很糟糕,还好,过了几天後,叶沁跟我联络上了,听著电话里那温柔的女声,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佣人说有我的电话的时候,我刚刚洗完头,搬了张藤椅坐在後院,等著头发晾干。我想把头发剪短,毕竟夏天到了,很热的,但小蓠非常坚持,说我要是剪了头发,她就会恨我一辈子。姑姑据说去外交部复职了,正忙著应付堆积如山的公务,没闲心来管束我们,我们乐得轻松,母亲也不想太过干涉,便由著我们疯玩。
小蓠坐在我旁边的摇椅上,手拉著我湿漉漉的头发,说:“哥哥的头发滑滑冰冰的,热热的时候抱著很舒服。”小静拿了只苹果啃,她吃东西像小老鼠,低头,双手抱著,啃得很快。这时,佣人过来,说有我的电话,是个小姐打来的。
“怎麽了吗?”叶沁问道,“听你的声音,无精打采的。”
我一手握著听筒,一手把头发撩高,不让它弄湿我的衣服,我说:“我很好,你现在哪里?什麽时候回来?住的地方安不安全?”
叶沁没有回答,而是笑了起来。我有点恼怒,问:“笑什麽?”
她笑够了,才说:“你呀,真是大惊小怪,北平现在稳定下来了,不然我哪里还有命给你挂电话啊!”
我说:“那你什麽时候回来?我去接你!”她语气带笑地说:“不用啦,大少爷!”我们聊了几句,她说那边还有人排队等著用电话,就要挂了。我急了,说:“等一下,再给我一分锺!”
叶沁没有答话,我把听筒紧贴著耳朵,听到那边传来的细微呼吸声,很近,仿佛就在耳边。然而,我们却离得这麽远。
“还有三十秒。”叶沁轻声说,声线在微微地颤抖。
我张了张嘴,却什麽也说不出来。
时间在流逝,我握著听筒,听著那边的叶沁均匀的呼吸声,突然,我脑海一片空白,几个字从我的唇齿间滑出来:“叶沁,我爱你。”
“嗡──”电话挂上了。我还是紧紧握著听筒。我咧咧嘴,笑了。因为电话挂上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听到了叶沁说:“我也是……”
我闭上嘴,把向上翘起的嘴角拉直,又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我转身想去後院,看到苏韵华站在我的面前,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你没事吧?”我走上前,想掺扶她,触到她的手臂时,我吓了一跳,真是皮包骨头了,连丁点肉都没有!
她挥开我的手,踉踉跄跄地走了。我抬头,母亲站在走廊尽头,阳光从她的背後射入,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但母亲浑身散发著的气息,却令我想起了姑姑。母亲真的变了,渐渐疏远,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我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往後院走去。
“闵清。”母亲在後面叫道。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问:“妈,你没去听戏麽?听小静说京华堂要开锣了。”
“你,喜欢那个叶小姐?”母亲没有回答我,而是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我看看她身後的光,在她身上幻化成橘黄色的光影,闪闪发亮。“是的,等到满二十岁,我就要跟她结婚。”我说。
“啪!”清脆响亮的巴掌,我微微倾著头,左脸颊隐隐发痛。母亲喘著气站在我面前,举高手。母亲的手很漂亮,虽然要带大我们,但依然不会有粗糙的感觉,而是纤长柔嫩,涂著透明的甲油。
她嘴唇颤抖著,说:“你明明知道,韵华她──”她猛地住了嘴,我看了她一眼,完全明白了,我说:“妈,我出去一下。”也不换衣服,就这样跑出了苏家。
“你要去哪里!”母亲在後面叫,我没有再回头,直直地沿著街道走。不知不觉,我竟然来到了京华堂。大门虚掩著,两旁的小门开了,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伴著锣鼓声,倒也热闹。
看门的大爷不在,估计也跑进去听了,我弯腰,钻进了左边的小门。
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正中央的戏台子上,正在上演著《玉堂春》,人们不时发出叫好鼓掌声。
我循著以前的记忆,摸到了幕布後,正好看到陶月馨的侧影。他穿著大红的戏袍,头戴凤冠,举手投足间,将一代豔妓苏三演绎得淋漓尽致。那唱腔圆润清朗,完美无缺,绕梁三日,依然不绝。
我撩开一点幕布,望著他,如此美丽的男子,难怪苏慕华会动心了,若我没有叶沁,恐怕也会爱上他。
正胡思乱想时,只听他悲悲切切地唱道: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哪!”
台下有人已经开始流泪,用帕子拭著泪,猛拍手。
中场休息,陶月馨与演员们进了後台,他看到我坐在梳妆台前,愣了一下,笑著说:“慕华让你来的?”我还没回答,扮演三郎的男子凑过来,上下打量著我,说:“月馨,什麽时候认识了这麽个标致小哥儿?”他走路也像在戏台上,挪著方步。其他人都笑了,陶月馨笑骂道:“少贫嘴了,该干什麽就去干,别在这里唧唧歪歪!”
拉著我到僻静的角落里,他问道:“你怎麽会来这里?是不是慕华出了什麽事?”他脸上堆著厚厚的粉,豔色的腮红,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他的语气,却是焦灼的。
我说:“慕华他没事,只是让继父禁足了,好像是因为被学校退学了。”陶月馨张了张嘴唇,左手无意识地在空气中绕了个圈,慢慢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我,说:“你知道我跟他的关系了吧?”我点点头,但那又与我何干?我被自己的事都快要烦死了。
陶月馨从他的颈项解下一条银链子,坠子是一枚清透的玛瑙环,他把玛瑙环放在我的手上,说:“帮我把这东西还给他,顺便跟他说再见。”我问道:“你要去哪里?”他红白交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可能有表情,但被粉盖住了。他笑著说:“我要离开天津,回到岭南去。”
我说:“现在外面这麽乱,你去岭南做什麽?”陶月馨站起来,说:“我想回到自己的故乡,那边可能会需要我。”我说:“那你是要跟慕华分手了?”他笑了,这次,我看得很清楚,他确实笑了,笑容里带著微微的苦涩:“分手?可能罢,从一开始,我就在等著这一天的到来,只是……”他看著我,说:“只是,我没想到会这麽快啊……”
我说:“你们不是前年认识的麽?都快三年了吧。”他喃喃地说:“是啊,也不算快了,都三年了……”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望著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在想什麽。中场休息时间过了,他才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带上凤冠,整理衣裳。我站起来,说:“你还有什麽话要我转告他的麽?”
他抿了抿唇,说:“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断了,你别告诉他我回岭南了,他要是问起,你就说不知道。”
我点点头,说:“那我走了,祝你一路顺风。”
他笑笑,对我伸出手,说:“谢谢。”声音有点沙哑。我伸手,与他相握,他的手很冰,还微微地发抖。“你的脸。”他指指我的左脸,我知道那边肿了,说:“没什麽,撞到柱子了。”
然後,我走出了後台,穿过重重人群,钻出京华堂。身後,传来听众们的欢呼呐喊声,以及陶月馨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在我的耳边,久久不散。
我仰起头,望著空灵的天空,突然好想见到叶沁。

流年似水 之一 流年 5

第 5 章 最痛苦的事
我回到家,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小蓠拿著角梳帮我梳理,差点连梳子都弄断了。好容易梳理顺了,小蓠捡起一地的头发,心疼得要死,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头发是她掉的。我躺在後院的藤椅上,闭著眼,想著以後应该怎麽办。无意间触到兜里那枚玛瑙环,想起叶沁,胸口有点疼痛。我咳了一声,嗓子甜甜的,我冲到盥洗室,在洗手台猛咳了声,吐出一口血,我拧开水流,把那血冲走了,再捧了水洗脸,将嘴角的血迹也冲干净。
“叶沁,你什麽时候才能回来?”我对著虚无的空气自言自语道。我走出盥洗室,小静担心地站在门口,问:“哥,你还好吧?”我抱起她,说:“没事,你哥命硬,死不了的。”小静摸摸我的左脸,说:“哥,你别怪妈,她打你,心里也不好受的。”我搂著她,说:“哥哥知道的。”
回到房间,我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耳朵却听得很清楚。母亲想我娶苏韵华,这已经快要成为既定的事实了。不知道继父是怎麽想的,去探一下他的口风吧。
墙壁那边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很有节奏。我爬下床,打开落地窗,探头望向斜对面。苏慕华那张笑脸正对著我,他说:“你今天去过京华堂了吧?我闻到了那股味道啦。”我说:“你鼻子倒是很灵嘛。”他笑嘻嘻地说:“过奖过奖。月馨怎麽样了?”我把玛瑙环拿出来,举在他的面前,说:“他要走了,让我把这东西还给你。”
苏慕华面上的笑容,在看到那枚玛瑙环後,凝固了,他像是不敢置信般,说:“那是什麽,你从哪里拿到的?”我重复了那句话:“他要走了,让我把这东西还给你……”
“我问你那东西从哪里拿到的!”他突然咆哮起来,温和的表象完全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受伤的灵魂。我闭上嘴,一言不发。他死死盯著我手上的玛瑙环,猛地跳起来,一头撞在紧闭的落地窗玻璃上,“哗啦哗啦”,玻璃碎落满地,像冰屑一样闪著寒光,红豔的血,顺著苏慕华的额头慢慢流下,滴在地上。
他又撞了一次,撞碎了剩下的另一边的玻璃。
我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看著这一切,那枚玛瑙环被我握在掌心,散发著热气,我用力握紧,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上面了。
家里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跑到他的房间门口,七手八脚地开了门。
“慕华,慕华,你怎麽了?”母亲惊慌的声音。
“好多血,少爷,醒醒──”
“少爷?太太,让我们把少爷抬到床上去。”
“医生呢,快叫医生来,快──”
听著隔壁的絮絮嚷嚷,我关好落地窗,仰面躺在床上。卧室的天花板很高,也很空旷,我眯著眼,好像看到叶沁那张温柔美丽的脸,正在对我笑。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突然,我听到苏慕华的声音,他在唱著,用尽全身的力气唱著。我眯著眼睛,想起不久前,他在Winter’s soul里,笑容满面地说著:“他唱腔很好,特别是唱《贵妃醉酒》,我常常听得忘了时间,……”
“啊,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啊,捧金樽,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结语拖得很长,响彻天际,我的手抖了一下,松开了,那枚玛瑙环轻轻落在床上。
“少爷,您怎麽了?”
“啊,少爷又厥过去了!”
我一直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房门悄悄开了,我的眼睁开一条缝,看到苏韵华慢慢走近我的床边。
“闵清?闵清,你醒著吧?我知道你醒著。”她低声说,“我只想告诉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我不求什麽,咳咳。”她咳了几声,有点气喘吁吁的,“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她的声音低下去了,我感觉有几滴冰冷的水落在我的脸上,有一滴落到我的嘴角,咸咸的。但我还是直直地躺著,没有睁开眼睛。
苏韵华悄悄地走了,我听著她沈重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才慢慢睁开了眼。
我咳了几声,觉得身体通爽了很多,便爬下床去。已经是晚上了,客厅里灯火通明,长沙发上坐著母亲和姑姑,另一边坐著苏韵华,小静小蓠坐在母亲的对面,脸色都很不好。
母亲看到我下来了,咬咬下唇,再看到我肿胀的左脸,她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愧疚。
“哥哥。”小蓠跑过来,搂著我,眼神里盛满了惊恐。
“怎麽了?”我抱起她,问道。
这时,书房那边传来一声巨响,我们跑出客厅,站在走廊往书房那边瞧。书房的门大开,苏慕华背靠门框站著,脸上是凝结了一般的冷静,衬著他额头上渗血的绷带,白得刺目。
“你出了家门,就再也不是我苏甫凛的儿子!”继父在书房里面怒吼道,声音震得地板似乎都动了下。
苏慕华的手抖了一下,立刻握紧了。他看了一眼继父,决然地走出了书房。
“站住!”继父冲出书房,他怒容满面,脸色白得透明,脖子上青筋暴现,“你敢出这个门,我打断你的腿!”
苏慕华缓缓转过身,对他的父亲说:“我只是去结束这一切。”说完,他分开众人,慢慢挪动著步子往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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