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踏上楼梯的席明箴,上官释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这人皮面具还真是有用,至少那个应该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人已经一脸平静地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这是自己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坐到他的身边,过去的四年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客栈边的大树上,让浓密的枝叶遮住自己的身体,透过窄窄的窗户看著房内来回踱步的席明箴发呆,直到晨光初现,直到他离开昌都,直到次年初秋他再次回来。
从小二手里接过牛肉面,上官释埋著头吃了起来,错过了二楼回廊上凝视的双眸,以及那眸中泛起的疼惜与了然:这一次我等待你走出心结,投入我的怀抱。
今年上官释没有等到天明,吃完了面他就离开客栈出了城。才走到山脚下,便遇见了匆匆下山的洪叔。这个当年把自己一掌打下五老峰的洪叔竟然是自己父亲的亲随,是上官释在多吉把自己介绍给银教众人时才知道的。望著抱著自己老泪纵横的中年男子,当时的上官释心里只有一种世事难料的无力感。在洪叔的叙述里,他才知道十五年前洪叔把他救出火场後将他藏在城外土地庙中,自己则想回去再探个究竟,谁知遭人追杀,机缘巧合之下被前来探妹妹妹夫的多吉所救,等到清醒过来再去找上官释时,土地庙里已经空空如也,人影全无。
一步两个台阶往下走的上官洪田看见让自己担心了一晚上的小祖宗站在山下看著自己,连跑带跳地落了地,嘴上一叠连声地叫著:“少爷跑到哪里去了,叫老奴好找。”
“洪叔,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什麽少爷,你也不是奴才。怎麽说您也是教中管事,让人听了笑话。”上官释轻声抱怨道。
“上官老爷对我有知遇之恩,若不是为奸人所害,又怎麽会留你一个独苗在外面流浪,如今我怎麽能……”说著说著,脸上就带出了悲愤之意。
“好了,好了,您这麽急找我有什麽事?”上官释踏前一步,拽了洪叔的袖子,带了点哄骗和撒娇的口气道。
“我是去找少爷商量回中原的事情,可是後山的院子空关著,你是不是又去见那个臭小子了?”上官洪田沈著脸,却任由上官释拉著自己袖子前後摇晃。
“没有,没有。”上官释连忙否认,然後迅速地转换话题,“白玛就要临盆,咱们等她生下孩子再走好不好?”
白玛也算是上官洪田看著长大的,他对上官释所有的疼爱和负疚都一丝不拉地转到了当初那个尚在繈褓中,就对自己露出“无齿”而天真的笑颜的女婴身上,於是他点点头同意了。
齐云箴释录 21
21
保定府和丰楼,锅包肘子和葱烧鹿筋弛名天下,常有京师名臣富商慕名而至,因此几乎是日日人满为患,楼里高朋满座,谈笑风生;楼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席明箴应保定府都指挥佥事之邀,坐在二楼雅间里,与樊游及其几位同僚喝茶寒暄。
席明箴任三屯营千总已满五年,依例今年需回京面圣述职。他与往年一般,八月初从北关出发,赴银柱峰见了多吉,打听了上官释的近况後便取道川西,经川入徽,又上齐云山探望师父,陪著乜渊小住了十来日,直到十月初才赶往京城。在京里盘桓了半月余,终於得以回程,谁知席岱与托他带一封书信给保定都指挥使仲孙舍。说是一叙朋友之谊,席明箴却知道是父亲希望他多和权臣亲近,为自己的仕途进阶备好人脉。席明箴虽然不在乎这些,却也不愿意与席岱与作无谓的口舌之争,更何况当年将军无故受人弹劾一事,父亲在自己跪了一日一夜之後终於肯据实秉笔,解了皇上的疑心。因此他回程途中,便去保定府都指挥使司递了拜贴。
仲孙舍当夜便在府中设宴为席明箴接风洗尘,在他婉拒了留住司府的邀请之後,又安排他住进了城中最好的锦心客栈。一个小小的六品千总得到了地方统军主将的盛情款待,不免让保定府大小官员相对乍舌,在得知了席明箴的身份之後,这些人在另眼相看的同时,又开始腹诽起席明箴的不思进取起来。这个方过而立的青年,既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大理寺卿席岱与的次子,又是万民景仰的抗倭将军手下骁将,照说正应该是前途似锦,意气风发的时候,可眼前的这个席明箴虽说应对得体,言语温和,却总是神情漠然,让人难以亲近。住了几日,席明箴称离营日久,需及早启程,仲孙舍便委了佥事樊游代为送行。
这边十二道冷菜刚刚上桌,樊游便举杯站起,开口道:“席兄弟来我们保定府只住了五日便要回返,知道的道你军事繁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招呼不周,不如再多住几日,我带兄弟好好逛逛。保定虽然比不上京城繁华,也不如江南旖旎,但是环肥燕瘦,北地胭脂别有一番风味。”说完哈哈一笑,座中除席明箴之外,尽皆会意,合掌大笑。
席明箴端著满满的酒杯在樊游起身之时便已随之站了起来,听了樊游的笑言,也应和著笑了两声,後正色道:“叨扰了这几日,让各位受累了,明箴感怀於心,这一杯酒还是应该由我来敬大家。北关军情复杂,我离营数旬,不知又有什麽变化,实在是归心似箭,还请樊佥事见谅。来来来,我先干为敬。”说完仰脖一饮而尽。
剩下的几个人连忙起身陪饮,嘴里说著:“哪里,哪里。”“席公子见外了。”
等小二再次为大家斟满杯中的酒之後,樊游再次举杯,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好强留,这一杯就祝席公子一路顺风,归途平安。”
几个人再度举杯饮尽,席明箴刚坐下吃了几口菜,就有樊游的属下依次向他敬酒,倒也不好推辞,酒到杯干,不过片刻功夫,已经五、六杯“刘伶醉”下了肚。
觥筹交错之间,却听见楼下鸡飞狗跳,哭爹叫娘。几个人面面相觑之时,席明箴已经掀了雅间的垂珠门帘走了出去。
站在回廊之上往下看,却见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堂散座已经人走楼空。桌倒椅翻,杯盘狼藉,地上满是碎裂的白色瓷片,几个小二瑟缩在通往厨房的小门里探著头向外睄探著,而中间的空地上,则有几个人正大打出手。
细看之下,席明箴不觉大惊。原来动手的几个人中,一方是五、六个道士,看其剑法身形,像是武当弟子。另一方则是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老的那个五十多岁年纪,虽是长袍头巾的中原文士打扮,却两腮带红,肌肤粗糙,一望便知在高原居住多年。年青的那个廿岁左右,一袭宽袖长衫,头戴瓜皮小帽,平凡普通的长相,随著对方的攻击高飞低走,只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不停地向老者使眼色,让他早早地寻路脱身。到这里,席明箴已经看出了点门道,带著瓜皮帽的正是上官释,而老者必然也是银教中人。虽然不知道两人到此何为,但是看著他们的穿著打扮,明显是想掩人耳目,可惜两朵高原红出卖了他们的来历。
当年银教火药炸山,又强虏几位掌门的谣言早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而脱险回家的各派掌门也是一头雾水,虽然心知事有蹊跷,却又遍查无著。後来又陆陆续续出了几件事:金刀镖局总镖主,与空净,空慧同辈的少林俗家弟子,“一刀惊魂”狄鉴川在花甲之年的金盆洗手宴上遭人毒杀;峨嵋两名女弟子下山采办食物途中失踪,最後在半山的密林里找到,发现时全身赤裸,两眼圆睁,只有颈间留有两道深深的掐痕;少林藏经阁冬日失火,前去救火的僧众被人锁在阁中活活烧死;远在西域的崆峒和昆仑两派也未幸免,崆峒的镇派至宝----七伤拳谱没了踪影;昆仑掌门引以为豪的百辟宝刀失而复得,那传说中曹操集无数高师巧匠尽心所铸的五把宝刀之一送回他手上的时候,却只是几百片玄铁,和一个刻著雀纹的精致刀把。如此一来,既是与中原武林作对,又专挑佛教中人下手,反倒让流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银教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几成人人喊打的魔教。
底下的几个道士,一边追著年轻人频频挥剑,嘴里则大声嚷嚷著:“好你个魔教妖人,当年炸死我师兄弟十几人,这就要你们偿命来。”
话音未落,果然便又从大门外涌进十几个黑衣道士来,都是仗剑在手,有几个还是当年一起入藏的“熟面孔”。想起四年前上官释的身手,席明箴心里不免又添了些焦虑。
只是如今的上官释早已今非昔比,轻功自不待说,即便是拳脚也是虎虎生风,指东打西,游走自如。席明箴见他腰间挂著长剑,却并没有拔剑的意思,已经明白他并无伤人之心,只想早些遁走为是。
可惜现在对手越来越多,仅凭两人四拳,就算武功不俗,要想全身而退也不是易事。席明箴环顾四周,只见廊净地清,想了想从袋中摸出几枚铜钱,握在手里,眼睛一刻不离楼下的战场。
只见上官释和那个老者边打边退,已经接近窗边,两人百忙中对了个眼色,老者先行跃了出去,上官释也紧跟著要飞身而出,不想从两边各冲过来一个举著剑的少年道士。不知是学艺不精,还是急於斩杀魔教仇敌以扬名而太过兴奋,竟然直愣愣地伸著剑只管往上官释身上插。若是平地之上,他只需旋身上窜,两脚分点两边剑尖,便能躲过这一击,可是此时他下半身已在窗外,窗身狭窄,已无腾挪的余地,若是勉强抬身,躲过两剑是没问题,但是那两个愣小子冲势未尽,又不懂眼观四路,非得互相在对方身上捅个窟窿不可。
情急间,上官释运劲於臂,正要以血肉之躯格开近在身前的两柄利器,却传来“叮当”两声脆响,两柄剑双双向下荡开,上官释趁隙便要窜出,临走时抬头撇了一眼楼上发暗器的人,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谁知左边的小道士在自己的剑被人用暗器打得即将脱手之际,竟然福至心灵的借势倒地上撩,锋利的剑刃堪堪划过上官释略顿的脊背,在上面留下了一个长长的血痕。
看著那洇著血的背影在自己眼前消失,明知那是小道士力竭之下的一击,多半只是划破了表皮而已,席明箴却还是心烦意乱地皱了眉。
就在此时,樊游等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一边打著哈哈:“正喝到兴起处,却让这些江湖莽汉倒了兴头。席兄弟,不如再多留一日,明日此时咱们再重新来过。”
席明箴转过脸,淡淡笑道:“酒已尽兴,在下先告辞了。烦请佥事代向仲孙指挥使作别。”
樊游一手捋著颌下的山羊胡,一边说著:“好说,好说。一定带到。”将席明箴送到楼梯口,拱手作别。
锦心客栈的天字五号客房内,外间的西窗洞开,烛光摇曳。席明箴独自在桌边小酌,拎起桌上精巧雅致的酒壶,放在耳边摇了摇,将剩下的酒涓滴不剩地倾进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眼前仿佛又见那穿窗而出的身影,不禁想起在“小壶天”上师父说的话来。
那时二人坐在山顶共饮闲谈,说起那年去银柱峰挑战之事,不免提到江湖上“齐云不成器的小弟子原来是魔教圣女之子”的传言。乜渊当时盯著席明箴看了半晌,才说道:“这孩子体内被人用重手法封了胸腹间的几处大穴,当时便想到了是银教教主口耳相传的传功古法,所以一直以来我没有贸然下手,想不到他与银教还真是有那麽深的渊源。”
说完又补充道:“你们身处中原银教两派,朝廷又有心挑起两边的纷争,你长他十岁,可曾想过今後该如何相处?”
席明箴闻言猛然停了举杯的手,看著乜渊了然的双眼,将一直以来放在心中翻来覆去琢磨著怎样向师父坦白的事情,连著那些离开上官释後的伤心和悔恨也一并老老实实地全部说了出来,这才觉得一身轻松,那些郁结於胸的愁思和痛苦随著话语一起涌出後,一时间神清气爽,仿佛又有新的信心在胸中茁壮成长。
见师父在自己说完後,一直捏著酒杯出神,席明箴以为乜渊一时无法接受,便想找个话题来岔开这尴尬,想起先前脑中浮起的疑团,於是开口问道:“师父是怎麽知道银教传功的古法的?”既是由历届教主口耳相传,千里之外的乜渊又是如何知道的。
谁知乜渊却娓娓道出了一个三十年前的老故事,随著故事的发展,作为听众的席明箴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师父自创的那“廊崖八卦掌”---- “老树逢春”,“九曲回肠”,“割席断袍”,“掉臂不顾”,“既往何追”,“投簪削顶”,“祥云绕峰”,“天地得一”,原来这不仅仅是八式掌法,这里面还饱含了师父一生的情感和遗憾。
“他离开後的第十年还来过山上,说是陪方成年的妹妹来中原游历,顺道上山来看我。他当年也是成年游历时在中原遇上的我,谁能想到十年之後,彼此伤至噬骨的两个人还能坐在一起品茶下棋,侃侃而谈。”看了一眼听至震惊失语的爱徒,乜渊皱纹满布的脸上浮起苦笑,复又说道:“当初银教尚未成为武林公敌,不过是因为他小我廿岁有余。我只退却了一步,他却远离我十年,然一朝分离,再相见时已无当日情怀,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如今你一而再地离开他,我真担心你们重蹈我的覆辙。”
正想到此处,忽然由窗外吹进一缕疾风,桌上的蜡烛应势而灭,房间里立刻一片漆黑。席明箴惊得拍案而起,心念急转,弹指之间已经离了桌边。急退之中仿佛有什麽东西击中心尖,他硬生生顿下身形,两臂微微敞开,果然不过片刻间就有一个熟悉的身体撞了进来。
抱紧了怀中的人,席明箴喟然叹道:“终於肯来见我了?”
齐云箴释录 22
22
锦心客栈的天字号房是专为有钱的客官们预备的,位於二楼纵深处,一排五套大房自成一体,以五个数字依次命名。四扇开门,门栏上雕有精细花纹,实木打造的厚实木门隔开了外面的嘈杂哄乱,加厚的砖墙使得相邻的两间房可以做到“鸡犬之声不闻”。
推开西头五号房的木门,一架四折木雕屏风隔开里外两间。外间厅堂,靠墙的翘头案上是一套“三阳开泰”的木石摆件,中间则是坠著锦缎围桌的影木圆台,另一边的两张官帽椅上铺了湘绣织垫,足见老板尚在大气雅致和舒适华美之间寻求平衡之道而未得之际。
如今透过薄薄的屏风,可以听见里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我不要趴著!”不甘就范的薄怒中带著不自知的撒娇口吻。
“乖,好好待著,一会就好。”轻声轻气的诱哄低沈而有磁性,却是不容置疑的决定。
“不要乱摸,痒啊!”突然升起的音调在随之而起的轻笑讨饶声中嘎然而止。
屏风後面,光著上身的上官释趴在床上,背上横七竖八地松松搭著几缕白色布条,床头矮几上点著的是席明箴方才找出来的新烛,而此时他正侧身坐在床沿,就著明亮的烛光,弯腰触摸著那几乎是拦腰划过的细细红痕。
上官释歪著脑袋躺在枕头上,在身後人触到敏感的腰眼时不自禁地抖了抖,嗔道:“洪叔已经帮我上过金创药了,只是破了点皮而已。”
席明箴把手指凑到鼻尖闻了闻,果然有淡淡的药味,却不是江湖中常用的金创药味道,回头再看伤处,隐隐泛白却无粘腻滞涩之感,指尖滑过处自有一股凉意染上肌肤,想来该是银教密制的一种伤药。既然云南白药的疗效神奇,那同出西域的藏药自也有其独到之处,想到此处,席明箴才真正放下心来。收拾好零乱散著的布条,抖开撸平,想起脱下上官释衣服时它们一起随之散落下来的样子,还是摇著头道:“既是有人给你上药,怎麽反倒裹成这个鬼样子?”
底下的上官释见席明箴已经坐直了身体,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盘腿坐好,两手平伸任他为自己重新包扎伤口,嘴里嘟嘟囔囔地解释著:“我看洪叔举著药罐子和白布,就一把抢了过来,怕再不回来跟著你的话,让我一家一家客栈找过去,可不知道要找到几时。”
见席明箴低著头认真的在自己腰间打结,上官释小心地揭下脸上带著的人皮面具,放在床头,一边问道:“这麽说你早就知道是我咯。这次是怎麽认出来的?我可是特地带了帽子才出门的。”
“你以为还是四年前吗?”席明箴抬起头,揪了一下面前许久未见的翘鼻头,笑道:“你身量未长,身形未变,更何况你的这里,这里都已经刻在我的心上……”随著语声渐弱,停在鼻尖的那两根手指慢慢滑过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瓣,另一只宽厚的手掌则由下至上抚过绑著白布的细腰,沿著年轻光滑的裸背攀上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