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箴释录----南泥湾
  发于:2009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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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箴释录(古代 武侠 HE)

作者:南泥湾


1
满簇停云天际西,
遥看白岳与云齐。
只令踏破羊肠路,
一笑岩空万壑低。
(白岳 明·彭好古)
隆庆元年春,绿草如茵,柳絮翻飞,融融春意扑面而来。这一年新帝登基,薄徭役,减赋税;加上立春那一日风暖日丽,天朗气清;虽是新旧交替之际,倒也风调雨顺,民心安定。
农谚有云:立春晴一日,耕田不费力。因此上镇内镇外,但凡有几亩薄地的人家,都早早的下地施肥插秧,希望到了秋後能有个好收成。春日暖暖的阳光,洒在田里辛苦劳作的农人身上,途经汗水的折射,竟在那些黝黑的肌肤上闪烁出盈盈的光芒。
有那歇午的农人,坐在田埂上,吃著妻子送来的米饭咸菜,抬头北望便是驰名天下的黄山,转头就是与它隔江相望的齐云山,都是山势秀丽,丹崖耸翠,倒也是穷苦人的闲暇之乐。
这时节,水光潋滟的横江两侧都已是盛开的油菜花田。微风拂过,恰如陆上金海,波浪起伏,撩拨著那些赶路人的心,情不自禁的荡漾开来。
花海中,“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来是两个身著黑衣的男子骑马而来。其中一个年纪略长些的问道:“少爷,真的要先上齐云山吗?”
被叫做“少爷”的男子转过头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剑眉星目,猿背蜂腰,坐在马上也看不出身量高矮来。只是肌肤粗糙,黑中透红,像是长年在海边捕鱼为生的渔人,倒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少爷”,竟没有一点养尊处优的“骄娇之气”。只见他唇角上钩,露出雪白的牙齿,朗声对边上的人说道:“席正,早跟你说了,不要叫少爷,叫我明箴。”
“可是老爷他为官严谨,讲究礼数,若是……”席正人如其名,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你我同在戚将军帐下效力,出生入死,袍泽之谊,还论什麽主仆。”席明箴打断了席正的话,目光锐利地盯著对方,带著鼓励和等待。
席正犹豫了半天,终於叫了一声:“明箴。”见席明箴复又露齿而笑,便也抛开那些世俗之念,与他坦然相视。
少顷,席正又拾起先前丢下的话题,问道:“照理应该先回徽州府见了老爷才是。”
席明箴打量了下不远处的香炉峰,说道:“明日便是师父的六十寿辰,我是特地算著日子赶回来的。前头就是休宁镇了,咱们还是加紧赶路,进镇好好祭祭五脏庙吧。”
说完拍马而去,後面的席正见势也甩了甩了手上的马鞭,追了上去。
齐云山山脚下的休宁镇内,人少马稀,一片宁静安详之态。白岳楼里,席明箴和席正临窗而坐,桌上摆著几碟子鱼虾野菜。席正看对面的人喝了一口杯中的清茶,又拿筷子夹了米饭送到嘴里,奇怪地问道:“怎麽还在吃饭就已经上茶了?”
席明箴咽下嘴里的饭,说道:“这是休宁人的吃法,随性简单,比之烈酒佐餐更添雅趣。”
席正不太理解地摇摇头,学著席明箴的样子,饮了口茶,又吃了口饭。细嚼之下,舌根处竟慢慢地泛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来。一整条的鱼肉送到碗里,给他夹菜的人还在解释道:“这是夹溪河里独有的小石斑,别看个头不大,胜在肉鲜少刺,你尝尝。我小时候四师兄经常带我下河捉这个的呢。”
席正知道席明箴幼年就被其父席岱与送到齐云山上,拜了齐云派的掌门乜渊为师。在这休宁镇里长到十六岁,弃武从戎,入了戚家军。自己正是在他从军那日,由席岱与指派到他身边司侍卫之职的。
席正抬起头正要道谢,却看见席明箴的头探出窗外,正饶有兴致地看著什麽,於是也半站起身,透过吱嘎作响的窗栏往外看去。原本安静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围起一个人墙来,仔细看时倒是十岁上下的孩童居多。人墙开处,依稀可见两端的喊冤鼓和狴犴驮著的石碑,正是县衙门口。
两人居高临下,里面的情况倒也看得清楚。只见一个衙差打扮的男人,胳膊里夹著一个披头散发的孩子,正和边上的几个衙差一起骂骂咧咧:“小畜牲,偷嘴竟然偷到县衙的厨房来了。说,下次还敢不敢了?”
那孩子一边挣扎,一边叫道:“谁偷你东西了,捉贼拿赃,你凭什麽说我偷东西。”
“凭什麽?”另一个红脸衙差走上来,那红的滴血的肥脸让远在对面二楼的席明箴都觉得仿佛有酒气飘了上来。只听他大著舌头说道:“赃物,这……不……不就是……是吗?”
底下众人哗然,席明箴站直了身体,看见那衙差揪著只到他胸前的孩子的前襟,一脚将脚下的东西踢到人群处。大家看时,原来是一个原本金黄诱人的烤鸡,可惜现下却是尘土满身,面目全非。不过,马上就有邻家的几条狗冲了过来,争先恐後撕扯起来,席正看见一直蹲在老板脚边,被酒楼的饭菜养的膘肥毛亮的黑狗也在其中的时候,不禁哑然失笑。
那孩子见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成了狗儿们的加餐之後,愤愤地抬脚狠剁。在红脸衙差抱著脚跳到一边之後,又一个扭身从夹著他的衙差腋窝下钻出,一边叫骂著:“敢坏了你小爷的好事,你们等著瞧!”一边往外窜去。
那被他脱逃的衙差反应甚快,一把揪住了孩子的头发,嘴里还在骂著:“叫你跑。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爷爷跟你姓。”
谁知那孩子反倒不跑了,後退著撞进衙差的怀里,双手成拳曲在腰间,两肘猛然後推,打在身後人的大腿根。只听那衙差一声惨叫,抱著下体频频後退。这一叫不打紧,另两个本来只是看热闹的衙差见两个同僚先後挨了偷袭,伤没伤到另说,这面子可丢不起。於是便有人上来抓那孩子,说什麽也要教训一顿,让他磕头认错才是。
三个人很快地打在了一起。席正只听见边上一声惊奇的“咦?”,探究的望了过去,见席明箴喃喃地自语道:“这小小的孩子使的竟然是五形拳。”
席正凝神看了看,果然见那孩子沈桥坐步,掌心内含成虎爪,身体右移,左脚虚点,正是一招“卧虎扑食”。於是摇头笑道:“这里是齐云脚下,齐云派俗家弟子众多,孩子们会个一招半式有何惊讶的?”
席明箴也笑了,道:“你不知道,这孩子使得是少林五形拳,外家拳法,刚猛暴烈,和道家的以柔克刚完全不同,不像是在这里学的。”
席正受教的点头,又看了一阵,说道:“可惜这孩子虽然招式凌厉,来来去去却只有这三,四招,看来马上就要束手就擒了。”
果然便看见那孩子在第三次使出“饿虎抱石”时,右腕被那瘦小枯干的衙差扣在手中。只听那衙差嘿嘿笑道:“小子,身手不赖嘛……”可是话还未说完,对面的小孩抬起右腿,就往他裆下踢去。
衙差见势急缩,堪堪躲过这一踢,已然暴怒,狞笑著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就让你尝尝骨断筋错的痛处。”
说著就要动手,这时县衙门口传来一声“且慢。”声音低沈。那衙差就要怒骂,转头看见来人,马上恭恭敬敬地立直身体,和边上的三个衙差一起叫了一声:“殷先生。”原来说话的人正是县衙的师爷。
殷师爷手里拿著一个大碗,装得满满的白米饭上堆著牛肉青菜。他把碗递到还在衙差手里扭动的孩子眼前,低声说道:“这个拿回去吃,以後不要再来县衙闹事了。”
围观的人群中冒出叫声:“赶紧接过来走吧,难得殷师爷善心,还不磕头道谢。”说完,便有人随声附和“是啊,是啊。”
瘦小衙差见状也放开了手,大家都等著那孩子下跪道歉,也好散场回家,不想却见他一挥手,打落了眼前的大碗,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懒懒地道:“小爷不稀罕,留著喂狗吧。”说著就要挤开人群往外走。
殷师爷也不动怒,上前一步握住孩子的肩,手下用力,脸上却还是淡淡的笑著,透著点无奈和纵容,凑到孩子耳边,冷冷地道:“赶紧磕头认错,要不然今日就在县衙的刑房过夜吧。”本来他是不想管的,谁知道这孩子越闹越厉害,四个衙差被他玩得团团转,自己只得出来做和事佬。谁知眼前这孩子软硬不吃,倒像是非要在衙门前恶闹一场似的,今日不把他收拾了,县太爷的官威还要不要了?他现在右手虽然看似轻轻放在那孩子肩上,实则五指虚握,随时可以外旋收提,分筋错骨卸下他的右胳膊。
可惜被人虚搂在怀中的孩子并不知道危险迫在眉睫,还在想著怎样脱身,只见他双眼下垂,目光紧盯著落在他肩胛骨上的四根手指,两唇微张,露出微黄的牙齿来,眼见著就要一口咬下的时候,却听见头顶上有个人声响起:“殷世叔,好久不见。”


2
孩子随著众人抬头,看见一个黑衣身影从对面楼上一跃而下,如大鹏展翅,落在自己和殷师爷面前。
席明箴稳稳落地後,圈外的孩童们才从震惊中回神,爆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他们虽然出生在这齐云脚下,父辈中习武强身的不少,可是像这样利落的轻功身法却是不可多见的,因此上也不顾眼前正在上演的好戏,纷纷叫嚷著再来一次。
殷师爷看著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虽然布衣木簪,却器宇轩昂,神采飞扬。而且口称“世叔”,不知是哪位故交的家眷,口中客气地言道:“恕老朽眼拙,不知阁下是……”。
这时,刚从人群中挤进来的席正开了口:“殷师爷想是贵人多忘事,这位是徽州知府席岱与的二公子,席明箴。”
席明箴抱拳作揖道:“殷世叔,多年未见,依然老当益壮啊。”
殷师爷恍然醒悟,笑道:“原来是席二公子。怎麽,来探师父吗?”他身体前倾,微微鞠了个躬,手却没有离开身前小孩的肩背。
席明箴瞥了一眼茫然四顾的孩子,仍笑意盈盈地回答道:“师父寿辰将至,在下是回齐云山祝寿的。正好在白岳楼歇脚吃饭,不想遇见世叔。相请不如偶遇,世叔一起上楼小酌两杯如何?”
殷师爷见席明箴的眼光落在自己右手上,便知道他已窥破自己的手段。要说这席明箴,他倒也不在乎。虽说是知府的次子,初到齐云派拜师时,也跟著他父亲来县衙盘桓过几日。可惜却是庶出,加上其母早逝,早早地就被知府夫人赶出了府衙。说是年幼体弱,专门送到齐云派习武健体的,其实是眼不见为净,放他自生自灭罢了。
殷师爷目光流转,转到席明箴腰间佩戴的铭牌处,乌木所制的长方形牌面上,刻著一个浮凸而起的“戚”字。如今戚家军圣眷正隆,为著一个小孩子得罪他们实在没有必要。於是右手转爪为掌,在手中的孩子背上一推,自己一拱手,说了句:“衙门事忙,世侄容後再聚吧。”带著四个还在骂娘的衙差回身进了衙门。
席明箴被晾在一边,也不著恼,只看著被推过来的孩子,眼中渐渐溢出惊异之色。原来此时日渐西移,迎面的阳光本来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可是眼前的孩子因为被殷师爷临走时著力猛推,脚步不稳,踉跄著向自己这边跑了几步,散开的长发迎风飞扬,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出暗金色的光芒,一时间让对面的席明箴目眩神摇,呆立当场。
很快的,当太阳隐进云层後,所有的光芒一并收起,若不是身边的孩童们拍著巴掌重复地大声唱著:“上官,上官,金毛妖怪。释娘,释娘,身上烂疮。”他还真以为是自己眼花。
眼见著叫上官释的小孩提著拳头又要冲过去,席明箴连忙上前一把抱住,抬手将他夹在腋下,不顾他的叫骂蹬腿,在身後孩童们的一片嘘声中,将他带上了白岳楼。
“呸,呸,呸!”两脚刚落地的上官释一叠连声地吐著舌头,抱怨著:“你几天没换衣服了,又臭又脏,憋死我了。”
身後跟著上楼的席正听见这话,气极反笑:“你这小孩,还真是让人上火,怎麽好赖不分的?”
上官释正两手摸索著腰间的布带,将它解开重新系紧,听了席正地话,回头骂道:“你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席正还要争辩,就听见席明箴坐在椅子上,沈声说道:“坐下吃饭。席正你也坐下来再吃点。”
席正把又作势要跑的上官释压坐在方凳上,威胁道:“再跑,打断你的腿。”
上官释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哼”了一声,道:“急什麽,吃完了再跑。”
说完,拿起边上席明箴才吃了一口的白饭,扒了一大口,又夹了一个油焖虾,连须带尾的扔到嘴里,闷头大嚼。
席明箴不以为意,吩咐小二再上一碟卤牛肉,一碗米饭,一副杯筷,便坐在边上,边喝著茶水,边给另两个人夹菜,还时不时得给席正解说盘中那些野菜的来历。
少顷,一直狼吞虎咽的上官释终於菜足饭饱,这才从饭碗里抬起脸来,看著左边还在吃饭的席明箴。
席明箴用筷子将碗中的饭粒归到一起,扫到嘴中,咽下之後,才放下手中的碗筷,微笑著对一旁默不作声的孩子说道:“吃饱了?”食指轻点自己的左边下颌,对上官释示意。
上官释有些茫然地伸出细细的手指摸摸自己的左颊,来来回回地终於摸到一颗饭粒,想也没想就撮进嘴里,一边说道: “要我做什麽事,现在就说吧。跑腿送信偷东西,一定帮你办好。”
席正在一边听了忍俊不禁:“明箴,人家可不领你的情。”
席明箴也不答言,招手叫了小二过来结账,又请他打包半斤牛肉,外加三个白面馒头。等小二拿了东西过来,席明箴把两个用细绳系在一起的油纸包拎到上官释面前,笑道:“拿回去给你娘亲。”
席正看著上官释愣愣地站著,也不伸手,便道:“赶紧接著吧,我们不用你……”
席明箴却抬手止住了席正的话,他看见那个孩子盯著油纸包的眼睛里水光闪动,眼眶却瞪得大大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麽突然伤心,却心疼他小小年纪连哭泣都不愿现在人前的倔强。於是一手拎著油纸包,一手牵起上官释的手,声音越发低柔:“带我们去看看你娘亲,刚才听外面那些孩子的意思,你娘病得很重?”
上官释低头站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看边上静静等待著的青年,终於一拉握在一起的那只手,向楼梯走去。
被留在桌边的席正见此情状,也知这个看似泼皮无赖的孩子必然身世堪怜,叹了口气,拿起搁在桌上的两个青布包袱,跟在那一大一小身後下了楼。
一行三人到了镇外的土地庙,齐云山是道教名山,山下百姓多敬太上老君,这土地庙便日渐破败,渐渐成了乞丐和流浪汉的聚集地。
推开虚掩的庙门,尘土的腥味混著尿骚馊饭的异味便冲了出来,走在最後的席正不由地抬起手来捂住了鼻子,却看见席明箴跟著上官释走进了破庙深处。转到彩塑斑驳的土地菩萨身後,席明箴一眼就瞧见了杂草堆里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布团。走近看时,已辨不出原色的破烂被絮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个人身上,连眼鼻都被掩住,只露出一把干枯纠结的发丝。
席明箴伸手,在上官释大叫著“不要!”的同时,撩开了那人脸上的被子,不觉倒吸一口冷气。身後的席正探身看了一下,惊声叫道:“杨梅疮!”
原来被下是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人,露出来的脸上,颈脖上布满了一粒粒的赤色肉豆,有的已经溃烂外翻,状如杨梅。席明箴看这情形,也不再动手继续撩被,想来下面更加不堪。只把食指探到女人鼻下,然後回脸不解地对上官释道:“你娘已经断气了?”
见上官释点头,席明箴脸上疑惑更甚:“那你为什麽还为一只烧鸡,和人拼命。”说完看见对面孩子拽著腰带的手一紧,心中若有所悟,伸手一把拉下那根布带,上上下下一阵摸索,果然发现带尾处有一个针脚歪斜的暗袋,翻出里面的东西一看,竟是两小粒碎银,掂了掂也就二,三钱。
把托著钱的手掌伸到上官释眼下,席明箴道:“偷鸡是假,实则是为了这点银子吧。”
上官释见把戏被拆穿,也不分辩,只站在那里看著两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席正瞟了眼枯草堆里的死人,再看看衣衫褴褛的上官释,心下十分同情,想著该不该求个人情放了这孩子。席明箴虽然年轻,却善恶分明,最恨鸡鸣狗盗之辈。今日不过是看著上官释年纪尚幼,为了一只烧鸡,叫人卸了胳膊,落个终身残疾,罪不至此才出手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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