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还没有斩上树干,忽然听到一点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
韦天赐收起大刀,轻手轻脚的往前走了一点,躲在树丛中,探头看过去。原来是这个宅子里的仆人经过,前头一个小厮提着一盏灯笼,后面跟着一个丫鬟,端着一盏汤盅。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还在吵嘴,小厮很恼火的样子。
“大半夜的喝什么药,他都说不用喝,你非要给他熬。只要大少爷交代一句,你就当圣旨一样听,自己少爷的话倒不当话。”
丫鬟也恼了,尖牙利嘴的骂回去。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再咒他,他要是真的不好了你就欢喜?不就是上回往外跑,扒了你的衣裳,让你多打了几个喷嚏,你就盼着他死?”
“我没有!是他自己说喝也喝不好了,谁愿意他死?”
小厮说着说着,快要哭起来了,那个丫鬟跟着掉眼泪,一边哽咽着说话。
“咱们少爷这一世,真是可怜。小时就没了娘,孤苦伶仃的活了十几年,年纪轻轻的还什么都没经过,这就要去了……”
韦天赐在一旁听着,越听越不对劲,他们说的那个少爷究竟是哪个少爷?贾小山不是还在贾府的正宅里拜堂成亲?
只顾着出神,直到两个人都走过去了,这才想到往前追。
手心里不知几时出了一片冷汗,韦天赐用力攥住刀柄,大步跟上。事到如今,只有自己去看个究竟。
两个人转来绕去,走到了一片水池,沿着九曲桥进到水中央一座八角亭。正是春寒时节,夜风挟着水气,吹得八方通透。韦天赐站在岸边,遥遥看过去,不知他们来这空荡荡的亭子里做什么。
那小厮在亭子中间站住了,高高打起灯笼,那丫鬟一直往前,走到临水的一面,在尽头停了步,低头同人说话。
韦天赐这才看到,亭子的地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放着石凳不坐,放着石栏不凭,就在地上呆着,看着一池子水。这么久不见,他还是这么疯疯癫癫的,大半夜的跑到水池来,是要来喝风吗?
丫鬟跟他说话,他光是摇摇头,脸都没有转过来看。丫鬟最后把药盅放在石桌上,拉着小厮出了凉亭,上到岸边,沿路回去了。
韦天赐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逼他把金银财宝都交出来,还是看在他病得一直喝药的份上,随便拿刀子吓唬他一下,就算报仇好了。说起来,他是病到不能娶亲了吗?那怎么要放他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贾府的人难道又嫌他不祥了?
“天赐。”
“哦。”
还在低头沉思中的韦天赐,听到有人叫,顺口就答应出来了。
然后,就看到面前放大的一张脸,贾小山不知几时到了自己面前,弯着腰,仰着头,笑眯眯的面孔凑上来。韦天赐虽然吓了一跳,倒没有一巴掌推开他,而是盯着他的脸发愣。
他瘦了很多,先前圆润的脸蛋小了一圈,下巴更显得尖俏。一双杏核眼乌溜溜的看过来,也像是没有那么亮了。
“小山。”
韦天赐咽了一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终于来找我了!”贾小山才不给他更多时间想事情,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牢牢的抱住,一边把脑袋往他怀里蹭。“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从秋天等到冬天,整个冬天都过去了,你都不来看我!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我,我,我为什么要看你!”韦天赐翻着白眼,果然他还是有本事三句话就怄到自己噎气。
“因为我一直很想你啊,你都不想我吗?他们不让我去找你,我只好等你来找我。过年的时候我还给你准备了饺子,元宵的时候准备了汤圆,里头放的有存下来的桂花,不知道多香甜,你都不来吃……”
听着他罗里八嗦的说个没完,精神得不得了,哪像什么有病的人。刚才还为他担心,真是白痴一样。
“你不是要成亲了吗?留给你娘子吃去!”
“我几时要成亲了?天赐,你终于愿意嫁给我了吗?娘子!”贾小山一脸欢喜,对着他的嘴巴就要啃下去,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子。
“你离我远点!洪品方明明说你要冲喜,还来骗人!”
“啊,那是我叫他骗你的。你听见我要成亲就急了对不对,你担心别人把我抢走对不对?你一定是不好意思直接去贾府抢亲,所以找来这里一个人难过,天赐,你一定好喜欢我,我觉得好感动。”
“你去死吧!”
韦天赐真的要给他气炸了,把他拽下来,掉头就走。
“天赐。”贾小山在身后叫他,叫得很轻,像是怕他听到,又想要他听到。
韦天赐不由得站住了,回头看,他还是光着两只脚,静静的站在原地。他的衣裳和头发拂动着,夜风里人影浅淡,笑容也浅淡,像是要融进夜色里,要不见了。
“我就要死了,你陪我一阵好不好?”
9
他是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吧。
韦天赐愣愣的站着,贾小山走到他面前,牵住他的手,拉着他走到九曲桥上,一弯再一弯的向前去,一直到水中亭里。两个人并肩坐在地上,脚放下去,就在水面上晃着。
“还是不穿鞋。”
韦天赐看着他的光脚丫,说话声音不自觉的轻缓起来。
贾小山抿着嘴笑,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变得很老实,都没有往韦天赐身上蹭。他两只手撑在地上,两只脚翘起来,映着墨黑的水面,白生生的。
韦天赐觉得难过,说不出来的难过。
“你大哥,贾仁,他说你没有大碍!他说过的!”
“嗯。”贾小山抬头看着他,还是在笑。“这也怪不得大哥,我秋天时候还精神,到下雪就不成了,一冬天都躺着,也出不去门找你。这几日回春,总算可以下地了。我小时候那个算命的说过,与天借命,不过一轮。十二年为一轮,我今年十五,死赖活赖的还赚到了三年。原本就不该有我这个人,我非要来,老天爷也不能放着我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这是什么奇怪道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能活了?”韦天赐抓着他的手腕,用力把手指按上去,探他的脉象。
没有脉息。
像是死人一样,没有脉息。
韦天赐急了,拉着他转过身,把两只手腕都捏住。
过了好久,终于觉出一点轻微的脉搏,脉象微弱到了极处,游丝一样断断续续。韦天赐盯着他的脸,总觉得手里的人像是将落的叶,只消一阵风过去,就没有了。
韦天赐伸开胳膊,把他抱到怀里,他身上冰寒,能给他暖一些些也是好的。
“我总觉得,我能活到今天,都是为了等着什么人。我现在不成了,是因为我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虽然他还不喜欢我,我可能有点死不瞑目,可是他愿意在我最后的时光里陪着我,抱着我,我心里已经高兴得不得了,我来这世上总算是没有白来。”
“你这又是什么骗人的把戏吧,你功夫那么高,一定可以把脉息都变没有。不要以为我还会被你骗,等一下再被你笑话,不要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韦天赐觉得眼睛好酸,一边说话眼睛就变得更酸,潮潮的,都要看不清东西了。
“你不要哭,我说过我不会再让你哭的。”
贾小山伸出手,摸到他的脸上,要帮他擦眼睛。韦天赐握住他的手,把他的脑袋按到胸前,不给他看见自己的脸。
贾小山一点都不听话,在他的怀里还是动来动去的,韦天赐用力按,他就用力挣,两个人互相扭着腕子。韦天赐自信力气是不会输给他的,就是不知怎么被他一扭一转,变成是他在抓着自己的手腕,而且手腕上好像多了什么东西,当啷响动。
贾小山直起身,对着他笑,韦天赐用力眨眨眼,抬起自己的手来看。
手腕上明晃晃的一个精钢铁圈,还连着一条拇指粗的铁链,当啷啷一串,另一头严丝合缝的接在另一个铁圈上,铁圈套在贾小山的手腕上。
这是,啥?
韦天赐跳起来了,怒喝道:“贾!小!山!”
“你不要生气嘛。虽然你没有说不陪我,我就当你默认了会陪着我等死,可是你知道你有逃走的前科,为了避免你又想离我而去移情别恋,我只好把你绑牢一点,现在你跟我连在一起,我死也死得安心了。”
“你自己去死吧!”韦天赐暴跳了两下,把大刀抽出来,锵一声直砍到他鼻尖跟前。“给我打开!”
贾小山笑着伸出一只手,平平的举到水面上,两指间捏着一把小钥匙。
“给我!”韦天赐吼道。
“不给。”贾小山做了个鬼脸,指尖一弹,钥匙就掉下水了。
韦天赐想也没想,拔身就往水里去。他手腕上带着精钢铁链,另一头还连着个贾小山,一并给他带下了水,扑通扑通,惊起一池水花飞溅。
两个在水池里扑腾着打了半天滚,韦天赐伸手在池底捞来捞去,抓了两手的淤泥。这么大的池子,那么一丁点大的钥匙,虽然不比大海捞针艰难,也还是捞不到。韦天赐不肯放弃,浮上水吸口气,再往水下去。贾小山给他拖着浮浮沉沉,咕噜噜的吐水泡。
再一回探出头,忽然觉得腕子上坠得好重,韦天赐转头找了一圈,贾小山没有跟着出水,定睛一看,旁边水下漂浮着一个人,手脚摊开头朝下,好像浮尸一样。
“贾小山?”
韦天赐伸手戳戳他,没动静。
难道真的溺水了?这个笨蛋白痴神经病,不会水跑到水边来发什么疯?韦天赐拖着他往岸上游过去,死拉活拽的弄上岸,给他翻过来躺着。
贾小山的脸色惨青惨白,湿嗒嗒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嘴角一串串往外冒水。
看他这个样子是真的快要挂掉了,韦天赐急得拍着他的脸,再揉揉他灌得圆滚滚的肚子,给他把水都呕出来。他晃着脑袋呛咳了两声,还是不醒。
韦天赐愣愣的看着他,心里面有一瞬间慌得完全不知怎么办,要是他就这么死了……
两只冰冰凉的小爪子摸到韦天赐的脸上来,抱着他的头往下拉,贾小山眼睛也不睁,嘟起嘴来迎着他,一边碎碎念:“不要拍得那么用力嘛,这种时候应该嘴对嘴过一点真气,然后浑然忘我的亲个没完没了……”
“啪!”韦天赐两手拍上他两边脸蛋,脆响。
贾小山痛得呜呜叫,捧自己的脸去了。韦天赐躺倒在一边,喘着气瞪他,恐怕他还没死,自己已经给他气死了。
“你再闹,就把你丢回水里去。”居然发现了他的一个弱点,以后也可以威胁他了。
韦天赐站起来拣大刀,就算找不到钥匙,把铁链砍断总可以吧,就算一下砍不断,慢慢砍总可以吧。腕上的铁链铮一声响,绷了个直。贾小山呆在原地没有起来,仰头看着他,一双眼波盈盈闪动。
“天赐,抱我。”
“你自己有脚,自己不会走路吗?”
“嗯,动不了。我原本是会水的,刚才不知道怎么僵得动不了,也许是冷着了。”贾小山慢慢说着,敲了敲膝盖。
韦天赐扑到他跟前,捏他的腿,用上了很大的力气,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像是没有知觉。天这么冷,水这么冰,他是个脉息都快没有的人,还被自己带到水里去。韦天赐满肚子懊悔,硬着脖颈不看他,伸手搀着他起来。他两只脚站在地下,腿一软就要跌倒。韦天赐把他抱了个满怀,用手臂裹紧他,让他倚靠在自己身前。
“天赐?”贾小山叫他。
“我陪着你,你要我陪你多久,我就陪你多久。你不要死,我一直都陪着你。”韦天赐大声说着,声息在夜间的水面上远远传开,好像他的决心一样清楚无比。
“嗯。”贾小山点点头,舒服的躺在他怀里,眯着眼睛笑起来。
韦天赐抱着贾小山跑去他的房间,给他除掉湿透的衣裳,链子绊到就撕开,脱得光溜溜,擦擦干丢去被子里暖着。
贾小山从被子下面招手,叫得又酥又软。
“天赐,来嘛。”
韦天赐正在拿着布巾擦身上的水,听见他这么叫,坐到床边去敲他的头。
“我说要陪着你,可没说要干别的什么奇怪的事情。你不许想七想八,不许要抱,不许要亲。还有,等天亮还是想法子把链子打开,我总不能去茅房都跟你一起。”
“小气。”贾小山缩进被子下面哼哼唧唧,“我都给你看光了,亲一个都不肯。”
“你又不是姑娘家,看看怕什么?”
“你一定是喜欢哪家的姑娘了,呜呜,我还没死呢,你就想着找别人了。你这个负心薄幸的坏蛋!你敢去看别家的姑娘,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韦天赐翻翻白眼懒得理他,站起来生火盆,他冷得跟冰柱一样,要把屋子也烧暖。连着两个人的铁链足足有丈许长,倒不妨碍走动。贾小山看着他忙来忙去,一边走一边带着铁链当啷响,满足的笑起来,跟着打了个哈欠,折腾了大半夜,到现在困得眼皮都要打架,好辛苦才能坚持盯着他。
“天赐。”贾小山迷迷糊糊的叫一声。
“嗯。”韦天赐就答一声,给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
生好火盆,吹了灯,韦天赐爬到床上去挨着他躺下。贾小山闭着眼睛摸过来,搂到脖子上,头抵着他肩头,动了动,慢慢睡着了。
比起上一回躺上这张床的时候,贾小山不知乖了多少倍。
韦天赐在暗影里睁着眼,听着他细微的呼吸声,他身上真凉,凉得不像是活物。还有一股淡淡的柳叶香气,贴得近,味道从鼻尖绕到心里去,恍惚间,真觉得是抱着一枝早春垂柳,这么冰,这么细弱。
也不知出了多久的神,渐渐睡过去。
梦里青青碧碧的一片林子,依稀看见千条万条垂柳,迎风摇曳。拂开柳枝,穿林而入,眼前像是有什么人跑过去,淡淡一片影,总也看不清。
那人在笑,笑声一时远,一时近,近得好像贴在了耳边,酥酥的响。
追着那声息回过头,却见不到人。眼前仍是一片柳树林子,柳叶翠,柳丝长,一角衣袂一闪而没,是一抹蓝灰颜色。
“你等等!”
韦天赐喊着,想要上前去拉住那个人。
肩上忽然被人推了一把,往前一跌,猛然睁开眼睛,却是在床榻上醒来。
贾小山正抱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一边不停叫他的名字。“天赐天赐,你做噩梦了吗?你叫得好惨哦,不怕,不怕,来给我抱抱就好了。”
这个家伙睡了一觉,就好像没事人一样活蹦乱跳起来了,趴到韦天赐身上,嘟着嘴巴就要给他亲下来。韦天赐伸手去推他的脸,一边歪头躲开。
脑袋歪向一边,之后,就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一声不响的站在屋子中间,抱着手臂,弯弯眉,弯弯眼,笑得好像一只狐狸。韦天赐看着他觉得有一点点面熟,然后发现,他之所以站着,是因为旁边的椅子上还坐着两个人,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大的那一位抱着一双青锋剑,柳眉斜挑,瞬也不瞬的瞪着韦天赐的脸,像是想要给他瞪出两个洞来。小的那个衣袖掩着嘴巴,看见韦天赐转头,立时羞红了脸,把脑袋整个埋进袖子里。
“韦公子请继续,不必介意我们。”狐狸脸伸伸手,说得好客气好诚恳。
“哼。”大姑娘跟着怒哼了一声。
韦天赐抖了一抖,这三个人究竟是几时进来然后站在这里看着他们的,究竟看了多少去?他们在被子底下还都是光溜溜的,而且贾小山的贼手一直在往他身上摸索摸索,从胸口摸到腰,马上就要摸到屁股了!
这个家伙究竟有没有廉耻!有没有神经!有三个大活人正在看着啊!
“贾小山!”
韦天赐用力推他,指给他看屋子中间的人。
贾小山头都不回一下,完全不在意,翘起腿来还是要往韦天赐身上爬。“不用管他们,就当他们不在好了,还是你害羞了?天赐你害羞呀,好可爱,那我帮你把他们赶走好了。二姐,三哥,四姐,你们快点滚出去,耽误我的好事我会很难过的,我一难过就控制不住自己,自己都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