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柳色
　　作者：七里

　　引

　　“这字题得有些伤感了。”贾老爷如是说。
　　贾老爷单名一个梅字。西街口摆档的半日仙胡七曾盛赞“贾梅”二字：贾者圆润通和，梅者四季占先，其人恺悌慈祥，待人至诚仁厚，官上应吉，财上应喜，命中有大吉昌之数。
　　贾老爷其时已富甲一方，因此胡七这一卦自然是准的。
　　胡七又说：贾老爷名讳应的是“五五梅花”之数，因此命中有五子，主三男二女，合阴阳，配乾坤。
　　贾老爷一妻四妾，各有所出，现下二子二女，只等着五姨太生个小子。
　　“五姨太选的字，取年年柳色新的意思。”
　　贾老爷本就是好脾气的人，听见这话，眯着眼笑笑再不应声。五姨太有了喜脉，柳园原也是照着她的喜好起的，亭台叠翠，绿水环绕，一溪烟柳万丝垂。五姨太站在水边柳畔笑得欢喜，贾老爷也跟着欢喜。
　　正是烟花三月，春风暖暖的醉人。年年柳色，其余只是后话了。
　　五月上，贾老爷添了第五子，跟着是第六子。
　　一胎双胞的兄弟两个。小五随贾老爷，小脸上五官像是五粒豆子端正撒开，小圆眼乌溜溜的。小六却谁也不像，干瘦，生了一对杏核大眼。时日一久长开了，才觉脸盘圆润细巧，眼尾隐隐斜挑，三分的媚气。
　　“这孩子，可比我都好看了。”五姨太点点小六的鼻头，襁褓中的小儿张大眼睛，咯咯笑开。五姨太凑过去贴着粉团团的小脸，明明是个奶娃娃，却总带着一丝柳叶的淡香。“男孩生的这么好看，只怕福泽不厚呢。”
　　贾老爷站在一边点头。惦记着给小六看看命数，也想请先生拣个名字。前面五个按着“仁、义、礼、智、信”取下来，小六的份却没备着。
　　贾老爷不以成败论英雄，仍是将半日仙胡七请过府。胡七看见小六，臊红了一张脸，捻着胡子，将手里的命书《一掌经》前后翻了个颠倒。
　　“不当有，不当有。”
　　五姨太伸出手指给小六捉住，抬头一笑。“不当有也有了，先生给取个名字吧。”胡七怔住，站了半晌，将整本命书一张张撕了。
　　那日很多人瞧见胡七大笑着出了贾府。
　　那日之后再没人瞧见胡七出现在西街口。
　　有人说：他窥了天机，是报应。也有人说：他立地顿悟，寻道去了。
　　胡七说：命本无数，名却是有的，就叫小山吧。

　　1

　　韦天赐是来打劫的。
　　面前这栋大宅子离山寨这么近，居然都没有来劫过，实在是有失天门寨的威风。当然，它藏在这么隐蔽的山谷里面，要翻过两个山头攀过一个悬崖下到山脚才能看见，没有很高强的武功也是发现不了的。
　　韦天赐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其实是不小心摔下山掉到这里来的。
　　这栋大宅子的主人还真是会享受，在这么幽静的地方盖这么大的房子，周围还绕着柳树林和小溪，云遮雾绕，好像传说中的妖精住的地方。
　　“呸呸，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妖精鬼怪！”
　　不能这么自己吓自己，作为天门寨的新入伙的强盗，必须拿出强盗的气势来，干出一两件漂亮的坏事！韦天赐打定注意，仔细的查探了这栋大宅子，大门是关着的，里面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动物说话，虽然鸡鸡狗狗都不叫有点奇怪，但是基本可以判断这是个空宅子。虽然闯空门有点不光彩，但是立功比较重要！
　　韦天赐冲到大门跟前，捧着一块捡来的大石头砸到门上，“咚！”一声巨响。
　　里面还是没有人出声。
　　这下他就很放心了，大大咧咧的站在门口，挥着胳膊喊话：“里面的人听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不是，要想在山里住，就把金银财宝都交出来！只要你们老实听话，天门寨绝不为难你们！”
　　这套喊话是老大教的，虽然用起来不大对劲，韦天赐临时改动了一下，还是非常敬业的喊完了。
　　按照老大的全本打劫要领，抖完威风之后，对方如果不乖乖听话，就要明火执仗的冲进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凭韦天赐一个人的力量是没有办法从大门冲进去的，他找了找，找到一棵离墙头最近的大树，施展轻功，敏捷的爬上去，再跳到墙头上。
　　墙头上铺着一片片的琉璃瓦，大户人家就是铺张浪费得可恨，害得他一下子没有站稳，两只脚滑开，拼命用手臂抱住墙头，总算没有掉下去。
　　韦天赐惊魂未定的喘口气，跟着就很小心的翻墙，完全顾不上大盗的威风，打算暂时当一下小贼好了。
　　他还没有翻过去，眼前忽然多了两样东西。
　　百纳底，黑布面，好明显是一双鞋。吧嗒两声，轻轻的落在面前的瓦片上。韦天赐还没有来得及想鞋从何来，又有一样东西轻飘飘落下来。
　　一双赤足，光溜溜的踩在瓦片上，顺着脚往上面看，黑色的裤子，天青色的衣裳，好明显是一个人。韦天赐睁大眼睛再看，这个人是个小小少年，正弯腰捡起自己的鞋子，偏着头，刚刚好对上韦天赐目瞪口呆的脸。
　　“啊！”少年叫了一声，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就笑起来。
　　他笑得非常好看，杏核样的眼睛弯起来，好像两弯黑亮的小月牙。墙头上的风吹过，他额前细碎的头发轻轻晃着，笑声散落开去，风中还有一丝柳叶的淡淡香气。
　　韦天赐好久好久才发觉，在这样莫名奇妙的状况里，他居然在对着一个莫名其妙傻笑的人花痴。
　　“啊啊！”他锤锤头，决定找回自己强盗的本业。本来想大喝一声，先镇住对方，结果刚刚伸手指着他，另外一只胳膊没有撑住，就从墙头掉下去了。
　　大户人家就是可恨，把墙造这么高。韦天赐重重的摔在地面上，从山上滚下来的伤口又撞到了，浑身都痛得快要散架一样。
　　身上本来就在痛，又重重的压上来一个人。那个少年竟然追着他跳下来，毫不客气的趴在他身上，一边到处乱摸。“没事吧，没事吧，你有没有摔坏哪里？你怎么这么笨啊。”
　　“要，要你管！”韦天赐痛得话都说不清楚，这个混蛋，害得别人掉墙还压在别人身上说得这么难听。
　　伸手要把他掀下去，结果被他捉住了手腕，然后牵住一双手。
　　“你有没有听到？”少年问他。
　　“什么啊？”韦天赐翻白眼，快点滚下去啦。
　　“这里跳得好厉害，从刚才看见你就在跳了，你听，你听。这就是一见钟情对不对？一定是你对不对？虽然你的脸看起来很陌生，而且傻兮兮的，但是这种事情是上天注定的安排，没有办法，我就试试看喜欢你好了。”少年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给他摸摸看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厉害。
　　韦天赐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这个人一定是疯的，两个男的说什么一见钟情。
　　“放开！ 你放开！”韦天赐连滚带爬的从他下面躲到一边去，镇定情绪，努力摆出强盗的架势来。“我是来打劫的！你少给我装疯卖傻，把金银财宝都交出来！”
　　“原来你是强盗啊。”少年干脆坐在地下，偏头看着他笑，他露出那种笑容就显得非常清澈非常乖巧，还有一点迷人。他光着两只脚，身上的衣服也很不合身，刚才扯了一下，领口扯开一大片，可以看见细致的锁骨。
　　“你……”如果被抢的人拒不掏银子，这种时候就应该把他揍成猪头然后搜身。韦天赐瞪着他的脸，觉得还是没有办法揍下去。“你没有银子就算了，不要挡着大爷的道！”
　　韦天赐气哼哼的说完，转头再去爬树，这次一定要一口气爬过墙头。
　　少年捡起掉在一边地面的鞋子，一手提一只，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他笑，然后轻轻丢了一只鞋砸在他背上。韦天赐专心爬树，装作不知道。少年再接再厉，又丢了一只来砸他，这回丢得满重的。
　　“干什么！”韦天赐怒喝。
　　“我是小山，贾小山。你叫什么？”他仰着头，问他的名字。
　　“谁要告诉你啊？”韦天赐嘀咕着，大声道：“将来去官府的悬赏榜文上看我的名字吧！我韦天赐一定会成为一个威名赫赫的江洋大盗！”
　　豪气的喊完，韦天赐一口气落在墙头上，稳稳站住。旁边有人用力拊掌，以示赞赏。韦天赐正要转身谢过，看见贾小山端端正正坐在自己身边，完全没发现他几时上来的。
　　“原来你叫韦天赐。天赐，天赐，果然是上天赐给我的。”
　　“你，你，你！”韦天赐觉得好怄火，看见他笑的样子，就更怄。“不许叫，根本就不是给你的！”
　　贾小山笑眯眯的站起来，对面看着他。“不瞒韦大盗，我也是来这里打劫的，你看看，我这身衣裳还有鞋，都是从那边仆人身上扒下来的。衣裳还可以穿，鞋子就有点大。对了，这家的仆人都被我放倒了，能劫的都劫了，只剩下……”
　　“只剩下……”
　　韦天赐发现贾小山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打量，从上到下，非常不怀好意的样子。他站起来，往这边走了一步，韦天赐赶快退了一步，他又冲了一步，韦天赐大步后退，一脚踩空，呼呼的就往下掉。只来得及想，还好这次是朝着墙里面掉的。
　　落地居然没有摔到很痛，贾小山跟他一起跳下来了，在半空中抱住他的腰，带了他一把，结果他就平安的落在了贾小山的怀里。
　　“你抱着我干什么？放开！放开！”
　　韦天赐刚刚想要挣扎，贾小山一口气把他手上脚上胸前腰间的穴道都点到了，然后看着他笑。“打劫你呀。看你也没什么钱，我只好委屈一点，劫你的色了。虽然你的样子也很一般，几乎找不出什么优点，但是我会努力劫劫看的，谁让我喜欢你呢。”
　　“你什么什么，你喜欢我什么啊？不是，你怎么能喜欢我！”韦天赐快要疯掉了，如果他不是疯的，那一定是自己疯了。
　　“我喜欢，我喜欢……这样吧，等我想到了我一定告诉你。”贾小山随便决定了，然后就半拖半抱的带着韦天赐往房子里面走，大概是要找个好地方方便劫色。
　　“不要啊，我不要啊！”韦天赐惨叫起来。
　　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人闯闯空门，捡个功劳，好在老大和兄弟们面前威风一下，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为什么会被这个疯子捉住。看他年纪轻轻的，大概比自己还小好几岁，为什么会脑袋坏成这样。
　　“老大救我！兄弟们救我！你要劫什么色啊，我是男的要怎么被你劫色啊！”韦天赐一路惨叫着，被拖进一重重深宅里面去。

　　2

　　韦天赐回过神来，已经横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子，动也动不了。旁边还有一个人毛手毛脚的解自己腰带，一边笑呵呵的跟自己说话。“不要怕哦，我会很温柔的。你一定没什么经验吧，还好给我撞到了，第一次没有落在别人手里。看你这么笨笨的，也只有我肯要你吧。”
　　“你干什么，什么？干什么？”想他韦天赐活在世上一十六年，还是头一回吓得说话都结巴。
　　贾小山已经顺利的解开他的腰带，扯开他的衣领，把手伸进中衣里面去。韦天赐感觉到他的手掌在胸前摸摸索索，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把你的手拿出去！士可杀不可辱，混蛋，你再动我就，我就咬舌自尽！”
　　“你是强盗，不用这么坚贞吧。”
　　“强盗也不可以辱！”韦天赐一边跟他吵架，一边试了一下咬舌头，很痛。想着还是换个说法，如果他再不放手就回头杀他全家好了。
　　两只手忽然捧到脸上来，嘴巴也被堵住了，对方的小舌挨着自己咬到的舌头，软软滑过去，又香又甜。韦天赐的脑袋晕了一下，眨眨眼睛，看清楚面前放大的脸。虽然眉眼都很漂亮，气味也很好闻，可是这是个男的啊！跟一个男的亲嘴了！
　　贾小山抬起头，韦天赐张着嘴，已经不知道要骂什么了，傻呆呆的看着他，忽然觉得好委屈。眨了眨眼，眼眶又酸又痛，有水水的东西涌出来。
　　“你不要哭啊。”贾小山也有一点慌了，捧着他的脸用力揉。
　　“谁哭了！”被他一说，韦天赐就更生气，眼睛完全不听话，不停的往外掉水滴。“我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哭！你压到我的伤口了，很痛啊！眼泪都痛出来了！”
　　韦天赐啰啰嗦嗦的说着，自己摔下山已经很不幸了，不但没有打劫到东西，还要被人劫色。回去说给寨子里的兄弟们知道，一定会被他们笑，哪有这么笨的强盗。现在落在这个疯疯癫癫的人手里，更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你是摔下来的？也对，一般人都找不到这里。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不要乱动，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再碰痛你。”
　　贾小山一下子变得好好人，好殷勤，卷起他的袖子和裤管看伤口，还要把他翻过来看背上的乌青。韦天赐不给他动，吸着鼻涕说：“你先解开穴道。”“好。”贾小山说完就跳下床，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根绳子过来，把他的两只手给绑起来，两只脚也绑起来。
　　绑好了拍拍手，这才把他的穴道挨个解开。“你身上有伤，不能总是点着穴道，不过我可不放心你，这样绑好你就跑不掉啦。”
　　“哼！”还以为他变好了，结果还是这么阴险。
　　“我要出去给你拿点药，再端盆水擦擦脸，里里外外的人都中了迷香，一时三刻醒不过来，连个干活的人都没有，真不方便。”
　　贾小山还是光着脚往外跑，韦天赐的穴道解开，至少脖子可以扭动了，扭头看着他跑出去。怎么看怎么可疑，他对这个宅子这么熟悉，根本就像是住在这里的。可是他又说把人都迷倒了，真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韦天赐决定不要再管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当务之急是逃出去，挣扎着伸手到自己的靴筒里，摸出一把贴身藏好的匕首来。被当作笨蛋也有好处，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身上还藏着这种东西。
　　韦天赐得意的挑开绳子，跳起来，冲着这张霉气冲天的床狠狠啐了一口，掉头往外跑。
　　贾小山随时都会回来，一定要快跑。韦天赐拼命往花园里面冲，卵石小径上不会留下脚印，然后跑进树林里，直奔后院的围墙。吃一堑长一智，更何况是在一个墙头摔了两回，韦天赐决定不爬墙了，顺着墙根找角门，这么大个院子，肯定得多开几个门。
　　果不其然，走到树林尽头，看见一个圆洞门，门闩都没合上。韦天赐大步赶过去，伸手就要推，头顶上听见幽幽一声叹气。
　　韦天赐打了个哆嗦，慢吞吞一点点抬起头，墙头上两只光脚前后晃悠。贾小山自在的坐着，一手撑着脑袋看着他，一边唉声叹气，像是在感慨他怎么就这么笨。“这门过去是书房，你是觉得闷，想要找点书读吗？”
　　韦天赐唬得蹿出去，一下子倒退三步远。
　　贾小山跳下地来，一晃就站到他身前，韦天赐心里知道躲不赢他，想起手上抓着的匕首，拼命朝前面挥出去。既然做了强盗，谋财害命早晚都是要干的，就从他开始杀起！
　　大吼一声砍完，总觉得没有割到什么东西，睁开眼睛看一看，贾小山已经站到自己右手边，捉住自己手腕，往前一送，韦天赐顺势就摔趴出去，滚倒在卵石地上。一招就输了，还输得这么难看。韦天赐爬都爬不起，眼看着他走近，只觉得完蛋了。再被抓回去，不知道他又会干出什么奇怪的事。
　　“你不要过来！”他蹭着地面往后挪，把匕首架到自己脖子上。
　　“你不要把这么锋利的东西对着自己，万一伤到怎么办，还是交给我吧。”贾小山体贴的伸出手，要拿走他手上的匕首。
　　“你不要过来！我告诉你，我是天门寨的强盗，我老大叫狄切，他虽然很凶恶，对兄弟就很讲义气。我死了之后，麻烦你叫他给我收尸！”韦天赐简直要嚎哭起来了，手上跟着用力，在脖子里划出鲜红的一道血迹。不是不疼，疼也比落在他手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