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嗖、嗖、嗖”三声,屋子中间的三个人统统不见了。
贾小山满意的点点头,抱住韦天赐蹭蹭。“天赐天赐,碍事的人都走了,我们继续吧,做什么都可以哦。”
“你也给我滚出去——”
大清早起来,韦天赐就开始了新一天的怒吼。
站在门外的三个人,也就是贾府的二小姐贾义、三少爷贾礼、四小姐贾智,听着房中动静面面相觑,各自叹了一口同情的气,贾家老六这条情路,只怕还有几多坎坷几多愁。
10
贾小山正在穿衣服。
韦天赐本来转过去没有看,忽然想到,他手腕上套着精钢铁链,要怎么把衣袖穿上去呢?回头一看,果然,他手上的铁圈已经打开摆在一边,正在不紧不慢的穿外袍。
“贾小山,”韦天赐沉着脸,沉着嗓子。“钥匙拿来,给我打开。”
念在他要死了,不跟他计较,念在自己答应陪他,不跟他发火,韦天赐握着拳头决定。贾小山偏头看过来,捡起打开的铁圈,喀一声,扣回去自己手腕上。“这是鸳鸯锁,我手里的钥匙只能开这一边,你那边的钥匙已经给我丢了,打不开嘛。”
“贾小山!”韦天赐觉得怒火在飙升。
“没关系没关系,你要穿衣裳的话,可以从我这边解开,我帮你慢慢套进去,我会很温柔很小心的,来,先穿裤子好不好?”
贾小山一脸坏笑,爬到床上来就要掀被子。
“你滚开!”韦天赐赶忙去捞衣裳,一边蹬他下床,一边拼命套裤子。裤子穿好,袍子只能挂半边,而且昨晚给他自己撕烂了,一只袖子都是破布条。
“天赐,其实你不穿衣裳比穿着要好看。”贾小山口水滴答的说完,不无惋惜的叹口气。“虽然我喜欢你光溜溜的,可是给别人看去我就吃亏了,还是得包好。我的衣裳你穿不下,回头问大哥要几身新衣裳给你,三哥的衣裳太花哨了,你肯定不喜欢。”
韦天赐盯着他看了看,青锻袍,黄丝绦,衬得人活泼泼的,像是叶芽一样鲜嫩。
这是他自己的衣裳,不是扒来的仆人衣裳。
“小山,你总穿青色吗?”
“怎么了?”
“你有没有蓝布衣裳?有一点发灰,像是道士穿的颜色?”
贾小山一愣,嘴角慢慢弯起来,笑得清甜。他一手抚着韦天赐的肩头,沿着他的领口往下滑过他的衣襟,像是要细细看清他身上的衣裳。
强盗的破布烂衫,尽是灰土,都辨不出本来颜色。
“我做什么要穿道袍?你盼着我出家就不能缠着你了,你好去找别人家的姑娘是不是?还是你觉得我穿道袍比较好看?原来你还有这样的兴趣,天赐你好坏哦。”韦天赐差点以为他会说出来什么正经话,结果又被噎到了。
“坏人,咱们出门吧。大家还在等着你,不露一下脸他们是不会走的。”
“他们是谁们?”
“二姐三哥四姐刚才你都见过了,不用怕的。五哥好像也来了,他最好欺负了,更加不用怕。本来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也都要来看看你,怕吓到你,就给他们先来了。”
“什么,什么?”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
“谁是丑媳妇!谁要去见什么公婆!”韦天赐扒着门框不肯走,贾小山拖着铁链拉啊拉,这一回绑得牢牢的,韦天赐逃都逃不掉,只好被他拖拽着出去。
对面坐着四个人,从左边起依次是凶巴巴的贾义,就算是在饭桌跟前她都没有把剑放下来;笑眯眯的贾礼,挑着一边眉毛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过来;羞答答的贾智,还是只肯露出半张脸,怎么都不放下袖子;最后一个是没有见过的,小圆脸,五官都像是小豆子一样,看着都觉得很乖,说话也很乖。
“韦公子,你不要怕,小山虽然行事奇怪一点,可是心很好的。咱们都是来看看你,只要小山没有欺负你就好。”
看来这个就是最好欺负的五哥贾信了。
韦天赐从心里面狠狠的同情了他一下,自己遇到贾小山只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他可是跟他一母双生,从娘胎里一起长大,一定是一大部被欺负的血泪史。
“我怎么可能欺负他,我好怜惜他的,是吧天赐,来张嘴,啊——”
贾小山现在倒像一个贤惠小媳妇,只顾给韦天赐夹菜,把他的碗里都堆起了一个小山包,还捏着点心往他嘴里塞,好像面前根本没有四个活生生的人。
韦天赐被一排四对眼睛盯着,只觉得额头都烧烧的,实在有点吃不消。
算上先前见过的大哥贾仁,贾家的兄弟姐妹他到底认了个全。虽然是半夜跑到别人房间里来偷窥的奇怪家人,可是,他们兄弟姐妹的关系看起来都很要好。贾小山还说没人管他,骗人精。
“韦公子!”
贾义把一双青锋剑拍在桌面上,韦天赐吓了一跳,跟着她就探身过来,捉住了韦天赐一双手。
“贾,贾二小姐?”韦天赐颤声问道,这一家人姓也奇怪,名也奇怪,搞得他都不知道要如何称呼。
“小山就托付给你了,你务必让他快快活活的,让五娘在九泉之下能安心。要是你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我就切你一只耳朵,要是你再犯,我就切你两只,你不妨算算你有几只耳朵,经得起几回切。”
“啊?啊。”韦天赐傻掉了,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贾小山趁机丢了一块肉进去。
“二姐,你吓到他了。”贾智捂着嘴巴小小声的说话,另一只手拽拽贾义的衣襟,把她劝回去。“你切他耳朵做什么,又不够做菜,不如整个人拿去蒸了。”
贾四小姐看起来娇怯怯的,为什么说出的话也这么恐怖?
韦天赐欲哭无泪,贾智抬头看了他一眼,羞得立刻又把头低下去,不知道有多斯文。贾小山扮可爱的本事,一定是跟她学的吧。
“天赐,吃嘛,小心烫哦。”贾小山举着一汤匙豆腐往他嘴里送,韦天赐悲愤的一口吞掉了。
旁边有人嘻嘻笑,好像在看猴戏一样。韦天赐瞪过去,贾三少爷贾礼正笑得面带桃花,双眼弯起,柔声道:“韦公子,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你直说我傻头傻脑就是了,有什么趣?”这一回对着的不是姑娘家,韦天赐终于能回上一句嘴了。
“哈哈哈。”贾礼听得大笑三声,像是真的觉得很有趣。跟着他就站起来,一摇三晃的走到桌子这边,他的脸生得俊美,长身细腰,随便走两步都是一派风流意态。“你傻吗?我倒不信,让我仔细看看你。”
韦天赐睁大眼睛等着,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怪招,心里都毛毛的。
贾小山忽然站起来,严严实实的遮挡在韦天赐身前,大声喊道:“三哥,小心!”
话还没喊完,手里的汤匙已经甩出去,不偏不倚,一块豆腐正好砸在贾礼的额头上,居然贴牢了没有掉下来。贾小山把豆腐当暗器一样丢掉了,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下来,又去给韦天赐夹菜。
“小山。”贾礼还在笑,额头上已经迸出来一根青筋,就在豆腐旁边。
“天赐,你吃嘛。”
“贾小山。”
“不要管那个无聊的人,他整天就喜欢勾三搭四,最不正经了,跟他做兄弟都觉得好丢脸。”贾小山对着韦天赐嘀嘀咕咕,根本不看身后的贾礼。
“贾小山!”贾礼终于火大了,一把抹掉额头上的豆腐渣,从袖子里抽出一柄檀香扇,哗啦展开,切向贾小山的脖子。
“三哥!”贾信扑上来抱住他后腰,不给他动手。
“老三!”贾义一剑出鞘,挡在他面前。
“……”贾智也默默的站起来了。
“天底下还没有我不能调戏的人,小山的人就更要调戏!你们都给我让开!”
贾礼冷哼两声,坚决不肯罢休,闪身出来扑向韦天赐,一定要吃吃豆腐以报被丢豆腐的仇恨。兄弟姐妹忙着拦他,几个人“咻、咻、咻”的在房间里飞来跳去,你一剑,我一扇,打得好不热闹。
中间端坐着韦天赐和贾小山,继续吃饭。
贾小山给韦天赐擦擦头上的汗,一边喂饭,一边诉苦:“你看吧,我从小就在这种刀光剑影的家里面长大,都没人疼我,没人关心我。我只有你了,你一定要陪着我,一个时辰一炷香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可以离开我。”
到现在还在说这种话,骗鬼去吧!
韦天赐捧起饭碗,埋头苦吃,再不要管这疯人一家。明明是来陪着一个马上要死掉的人,不是应该整天悲悲戚戚的吗?为什么搞得好像参加比武大会,热闹得不得了。一桌子菜给他化悲愤为食量吃掉了一大半,贾小山拉着他出了房间,丢下那几个打来打去的人。
韦天赐还要担心的回头看,贾小山摆摆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没关系没关系,他们打累了就会休息的。”
贾礼在房间里面大骂,贾小山乐颠颠的拽着韦天赐,要带他去后园赏花。害得别人打架的罪魁祸首根本就是他,他居然拍拍屁股就走,真是好没良心。越想越觉得,他分明是祸害遗千年的那种人,怎么可能随便就死掉了。
要说这个家伙未免太精神了,他真的要死了吗?
“真的呀。”贾小山随口道。
一不小心把心里面想的话问出来了!被他听到了!然后随随便便就回答了!
韦天赐差点要跟着问出来他到底什么时候死,想想还是有点过分,只好硬咽回去。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信义二字,既然说过要陪他就一定要陪他,赏花也好,赏什么也好,只管放马过来吧!
11
春光大好,两个少年人拖手行来,款步游园。四下垂柳成荫,流水潺潺,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一派融融恰恰。
“这园子就叫柳园,是照着我娘的意思起的,种满了柳树,都没有别的什么树木。你要是看腻了,咱们就出去到远处玩。虽然大哥不许我出去,我们还可以偷偷跑掉,我把迷药都准备好了。”
“不许乱跑,不许迷倒别人,你给我老实呆着!”
春光大好,有少年人吵吵闹闹,好不亲热。韦天赐换过一身新衣裳,整整齐齐人模人样,贾小山乐呵呵的看看他,再乐呵呵的指给他看枝头上的小雀,花蕊中的蝴蝶,还爬到高高的柳树上揪下来一只鸣蝉。
“别捏坏了,放它回去吧。”自从知道贾小山要死了,韦天赐的心肠也变得慈悲起来,花鸟虫鱼都是生灵,多少为他积些阴德。
“好。”只要韦天赐不逃走,好好的在身边呆着,贾小山也乐得听他的话。
贾小山把蝉虫放回去,从树上轻飘飘跃下来,落地忽然打了个绊,往前就跌。韦天赐赶忙伸手接住,低头看见他在怀里笑得欢畅,只觉得头大。
“你是真的腿疼,还是想要我抱着你?”
“我不疼你就不肯抱我,只好疼了。”贾小山搂住他胳膊往身上贴,抖擞起生嫩的风情来,春色这般好,春风这般暖,春心也该荡一荡。
真是没见过这么轻浮的病人,韦天赐大叹一口气,把他推开一尺远。
“腿疼就吃药,抱也没有用,腿不疼就更加不用抱了。”
后面跟着的丫鬟听见这句,赶紧把药盅递上来,一边掩着嘴偷笑。韦天赐接过去,觉得好丢脸。大户人家真是太麻烦了,做什么都被人盯着,难怪他会想要把所有人都迷倒然后离家出走。
这小丫鬟就是那天夜里送药的,叫做宁烟,生了一张圆圆笑脸,一对圆圆亮眼看得韦天赐好不自在。
“韦公子,还是你有法子,咱们再说少爷也不听,一口药都不肯沾。你是不知道的,冬天时候少爷一张脸都泛着青灰,没有半分活气,药灌下去也不见效。原来喝什么药是不打紧的,只看谁来喂着喝。”
韦天赐红着脸,按住贾小山的脑袋灌药汁,贾小山呲着牙瞪了宁烟一眼,捏着鼻子喝药。韦天赐陪着他什么都好,就是喝药不好,跟他说喝了也没什么用处,他偏偏不听。只要他犟起上来,贾小山也没法子,只好苦了自己。
“好苦,好苦。”
“不许偷偷吐掉。”韦天赐捂住他的嘴。
“大少爷交代,这药一天三服,到暮间我再给少爷送来。”“不许再来!”贾小山连声惨叫,宁烟捧着药盅跑开,丢下一串娇笑。
自从韦天赐韦公子来了柳园,小山少爷的坏事也做不成,无赖多半也耍不成,被管得又乖又听话,不知道多招人疼。
两个人清早起来就练功,韦公子一把大刀耍得呼呼响,还带着铁链当啷。小山少爷坐在一旁打瞌睡,栽着脑袋数时辰。用过午饭就四处走走,小山少爷到这时候才精神,领着韦公子把院子里的沟沟坎坎逛了个遍,树梢墙头都没放过。夜间还要爬到房顶上去看星星看月亮,十足一对恩爱小情人。
“天赐天赐,有人说我们是恩爱小情人。”
“不要把这么恶心的话学来给我听。”韦天赐只觉得一股恶寒,深深打了个冷颤。
“难道我们不恩爱吗?呜呜,天赐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爱负心薄幸了。难道你忘了你许下的誓言了吗?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你明明说过要一直陪着我,跟我恩恩爱爱的在一起。”贾小山越说越入戏,扮得好哀怨。
韦天赐无语看苍天,前一句是说过,后面这句是哪里来的?
“我从你心里面听到的。”贾小山伸手敲敲他的心口,跟着把脑袋贴过去。“你的心跟我说,你喜欢我,你不会忘了我。”
韦天赐继续看天,这个家伙就是有本事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这么奇怪的话,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坐在屋脊上看天高月凉,夜风悠悠过去,身前贴着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心口也觉得温热。这脑袋的主人蹭了蹭,扭了扭,整个人都懒懒的靠上来,赖着不肯动。
“天赐,你做什么一定要当强盗呢?”
“我本来就是强盗。”
“噗。”贾小山在他怀里笑,“你真是有些傻头傻脑的。”
韦天赐哼了一声,旁人都不肯直说的话,他倒坦坦然的丢出来。
“怎么也没想到,你做了强盗,弄得这么灰头土脸乱七八糟的。我头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要不是整颗心都在跳,差点要认不出你来。后来我想明白了,或许是你前生过得太不自在,到了这一世,总想要胡作非为,干些坏事出来。”
韦天赐倒想要干坏事,可是第一回下山就被他捉了,落草至今,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一样都没做成,除了练功就是练功,还不都是给他害的。
“说什么前生今世的,难道你也会占卦算命?你给那算命的胡说了几句,弄得过都过不好,信这些做什么?”
“我算得可比他准些。”贾小山直起身,捧住韦天赐的脑袋看。“来来来,让本大仙给你瞧瞧面相,算算你的前生后世。你的前生,前生是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有一座道观,道观前头……”
“道观?”
韦天赐忽然听见这么个词,想起梦里那一角道袍,不由睁大眼睛盯住他。他也正望过来,一对深黑的眸子映着两弯小月牙,清清亮,似笑非笑,有怨无怨。
“……道观前头有个木头梆子,每天清早起来就有道士敲梆子,敲啊敲,叫别的道士们起来做早课。那梆子给人敲得多了,越来越实心,后来投胎做了人,也不免有些傻头傻脑的。”
韦天赐愣了一愣,再愣一愣,到底反应过来,这是拐弯抹角的骂自己实心梆子。
“贾小山!”
柳园顶顶高处的屋脊上,响起一声暴喝,有两个人影先后跳起来,一个追着要打,一个笑着要逃,奈何中间铁链牵扯,逃也逃不远。正所谓作茧自缚自己刨坑自己埋,小山少爷再好的轻功也派不上用场,给韦公子摁在房顶上一顿乱揍。
韦公子打得轻,小山少爷叫得却惨,一边乱叫一边滚来滚去,直闹得瓦片哗啦啦的往下掉。
宁烟躲在屋檐底下,扬声喊道:“韦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