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便看到韦公子挟着小山少爷从房顶上跳下来,一手接了药盅,一手丢他入屋。一日送三回药,一回比一回热闹,宁烟站在屋外笑,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一对小情人眼看就要阴阳两隔,真是好可怜。
“宁烟姑娘,”韦天赐走来还她药盅,看见她在那边抹眼泪,硬着头皮道:“这些话你在心里面想想就可以了,好不好不要说出来。”
“啊!”宁烟掩着嘴巴跑掉了。
贾小山趴在床上,一边吐舌头,一边给逗得哈哈笑。
韦天赐走去敲他脑袋,贾小山打了个滚躲开,韦天赐一扯铁链把他给拽回来,起手重,呼呼的打下去,落到头顶上就没几分力气,随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山。”叫了他一声。
“嗯?”
韦天赐想了想,又说不出什么来。
以前他跟贾小山打架,根本就不是对手,这一段时日却是赢多输少,只怕他的病越来越不好了。韦天赐有点担心,还有点恼火,自己也快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没什么!”
韦天赐转过身再不看他,埋头去挫铁链。
这链子他不肯打开,韦天赐就用笨办法,问宁烟要了个锉子来挫开。贾小山从中捣乱,只要到小指长一根细细锉子,用来剔牙还比较合适。韦天赐并不气馁,得闲就拿着那根牙签锉子挫啊挫,一副打算把铁棒磨成针的傻瓜劲头。
“你就那么想要跟我分开吗?”贾小山不知几时站到了身后,他光着脚,步子都没有声息。
“我说过要陪着你就陪着你,不用链子绑。”
贾小山笑了一声,就响在耳朵边,他用脸蛋贴着韦天赐的脸,缠藤一样抱到身上来。手指伸进韦天赐的指隙间,将锉子拿开,将铁链也慢慢拉出去。
“天赐。”他叫得轻,贴得近,气息都扑在耳背。
韦天赐略略有些恍惚,只觉得这情形有些熟稔,这般的笑声,这般淡淡的柳叶香气。一时间不知是梦是醒,铁链脱了手,细响着落在一旁。身后的人绕到身前来,手臂仍是揽在颈中,低垂着眼,嘴角弯起,两颊落了浅浅晕红。
他这副模样,是从没见过的。
抱过,亲过,都是无赖一般凑上来。此刻却乖顺,抵着额,两片唇轻轻的贴过来,缓缓的错开去。接连几回,并不曾当真吻过,却好似春风拂柳,直扰得心中层层涟漪泛起。韦天赐仿佛魇在了梦中,怔怔看着,抬手抚在他眉梢发间。手心竟是摸实了的,他当真就在,不是柳林里匆匆过去的一片影。
夜静更深,烛影摇曳,两人都没了言语,抬手间铁链响动,莫名生出些旖旎。
“天赐,我可要亲你了。”贾小山忽道。
“唔?”
韦天赐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贾小山的嘴巴已经紧紧的贴在自己嘴巴上,一阵药味在舌尖打了个转,且苦且涩,激灵灵回过神来。韦天赐用力推开正在兴致勃勃给自己解腰带的贾小山,把他丢到床上去,坐在一边大口喘气。
刚才一定是被鬼遮眼了,居然被他迷得晕晕乎乎的,觉得他好诱人的样子。
“天赐你好过分,人家这么投怀送抱你都不要,你实在太无情了!”贾小山喊得好委屈。
“真是个木头!”旁边有人打抱不平,喊得倒比贾小山更大声。
两个人一起转头,看见窗户打开,贾礼站在外边摇扇子,还是很火大的样子。他躲在一边听壁角,听了一半给这两个傻蛋莫名其妙的搅黄了,真是非常不爽,爬上窗户想要进来指点指点。
“小山你这蠢材,这床笫间的事情须得轻挑慢捻,层层撩拨……”
话没说完,贾礼的衣领就给人提住了,从窗户上硬生生拽下去,拖回院子里。韦天赐这才看见,他身后站着一个锦衣青年,肩宽身长,声息温厚。“韦小兄弟,舍弟无状,多有打扰。”
原来是贾仁到了。
他们贾家的兄弟姐妹,除了小山好像都很忙的样子,那天之后就没见过,贾礼有够无聊到半夜跑来偷窥,恐怕还是记着豆腐的仇。韦天赐不知道贾仁是不是也看到刚才的情形,只觉得丢脸到死。贾小山还在那边看贾礼笑话,拍手叫好。
“谁要撩给你看啊,你才是大笨蛋!”
“小山。”贾仁喝了一声。
贾小山跟着噤声,看来贾家这个大哥还比较有威信,可以管住这几个祸害。贾仁从贾小山看到韦天赐,点点头,道:“你慢慢玩。”
“嗯!”贾小山答得脆响。
为什么一本正经的贾仁也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韦天赐听见自己心里面轰隆隆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崩塌了。贾小山在一边嘿嘿笑,更加放心大胆的抱着韦天赐摸来摸去。
贾仁交代完毕,带着贾礼走了,贾礼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巴巴的跟着他,什么风流身段都没有了。
“天赐,我们上床继续吧!”
贾小山喊着扑过来,被韦天赐一把按到床板上,啪啪打了几下,吹灯睡觉。
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这么不老实,不对,更要紧的是两个男的还这么不老实!韦天赐暗道好险,被他气得得脑子乱糟糟一片,差点把这个都忘了。
12
韦天赐夜间醒来,忽然发觉身边空空荡荡,贾小山不见了。
这些时日他想得事情多,接连不断的做乱梦,总是一觉到天明。这天夜里,大概是因为之前被鬼遮眼做了些奇怪的事情,翻来覆去睡不实,睁开眼就发现铁链另一头打开,人不知几时走出去了。
韦天赐提着链子下了床,倒没有很担心,只是想着要把他找出来。
他像是没有出去多久,房间里,回廊中,隐隐约约还有他身上的气息,药香杂着柳叶香气,丝丝缕缕,若隐若无。沿着气息走到柳林间,四下尽是柳枝柳叶,夜风过去,沙沙作响,再辨别不出他在何处。
韦天赐乱走乱撞,掀开一道道柳条幔帐,眼前忽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矮矮圆圆的小老儿,穿着一身绸缎衣裳,合着手,笑眯眯的站在跟前。韦天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非常面善,张开口想要问他。他摆了摆手,再向韦天赐招招手,笑眯眯的转身朝前走。
韦天赐赶忙跟上去,那小老儿腿脚也慢,步子也短,仿佛在缓缓的挪动。韦天赐迈开了大步,却总是追不上,开始疑心起来,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妖精鬼怪。
小老儿正回身来看,笑得十分和善,等着他追上去。
韦天赐原本怕这些精怪东西,可是更想要找到贾小山,于是大着胆子往前走。小老儿在一棵柳树旁站住了,韦天赐赶上两步,追到他身旁。
前头是一处林间空地,丈许方圆,环绕着一圈柳树。这里的柳枝不摇不动,连虫鸣也不闻一声,只有月亮洒下一片清冷冷的白。倒也不是全然静寂,隐约有一股气息浮动,淡淡的柳叶香气和着药香。
贾小山就在空地中间,闭着眼睛,悄无声息的站着。
“小山……”韦天赐轻声叫道,也怕扰了他。小老儿回身过来,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叫他莫要出声。韦天赐连忙点头,同他一起再看过去。
明明看到他在,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都不像他了。
一双赤足踩在浅草中,发梢衣角无风自动,轻轻扬起,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一根无依无凭的枝条,像是幻化出来的影子,总是不像个活人,没有半分的人间烟火气。
韦天赐伸了手,想要走过去捉住他,好知道他是人是鬼是生是死。脚下却迈不动,仿佛给什么东西定住了。那股气息越来越重,在四围的柳林中浮浮荡荡,千条万条柳树连着根,接着叶,将他团团簇拥在当中。远处树影轻摇,隐隐生出些声息来,听在心里面只觉得轻柔已极,仿佛就在耳边喁喁低吟,细声抚慰。
许久过去,贾小山动了动,缓缓伸展手臂,摊平掌心,像是将无形无相的气息收拢来,呼吸吐纳,丝缕不绝。
四下声息渐轻,流水一般缓缓褪去,终于静谧。
这难道是什么练功的法门?韦天赐看得睁大了眼,惊疑不定,再想起身边的小老儿,总觉得这夜间的林子神神怪怪,他没事跑到这边练功,搞不好会练到成仙入魔。正要大步迈出,把他拽回红尘俗世,那小老儿忽然转过身来,笑眯眯望定了韦天赐。
韦天赐只好顿住步子,勉力同他笑一笑。小老儿跟着挪到他面前,韦天赐躲也不好躲,被他捉住两只手,缓缓抬起,上下摇了一摇。
倒像是定了个约,可他话也不说,要自己做什么?
小老儿缓缓转了头,看着空地中的贾小山,韦天赐跟着转头,看见他垂了手,还是轻飘飘站着,微微有些喘气动静,像个活人了。
“你是要我看着他吗?”
韦天赐问完回头,身前的小老儿忽然不见了,说话之前还握着手,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了。韦天赐只觉得周身发冷,肩上忽然给人轻拍了一下,嚎叫一声就跳起来,转了个身,脊背撞上一棵柳树,这才站定。
还没看清楚什么人拍他,一个人影已经扑到怀里来,搂住腰背,紧紧偎在身前。
“天赐,不怕不怕,我在这里保护你。”
韦天赐看到怀里的贾小山,终于放下心来,大大喘了一口气。
贾小山蹭了几回,笑着给他擦擦汗。“你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干嘛?外衣也不穿,还弄得浑身是汗,一定是想来引诱我。”
“我还没问你跑到这里来干嘛?神神道道的。你知不知道这个林子里面有鬼,一个圆圆的小老头鬼,看起来还满和善的,可是鬼就是鬼,难说他一个不高兴就把你抓去吃了。”
“鬼不吃人。”贾小山笑道。
“那他要是妖精呢?”韦天赐气道。
“妖精也未必吃人。”贾小山拖了长声,慢吞吞说来,跟着勾住他脖颈,凑到他耳边轻言浅笑:“妖精是吸人精气的,我跟你说,我就是妖精幻化的,问你怕不怕?”
韦天赐只觉得痒,打了个抖,把他从身上拽下来。
“不许再闹,跟我回屋去!不许来再半夜跑来这里!白天叫你练功你不练,晚上跑到这种鬼地方练个什么?”
韦天赐把铁链给他扣上,拖着他要走,贾小山四下张望着,问道:“我爹走了吗?”“你爹?”“你刚才不是看见他了?”“谁?那个圆圆的小老头?”“是啊。”“他是你爹?贾老爷?”“嗯啊。”“贾老爷不是还活着吗?”“活着,不是鬼。”贾小山憋不住笑起来,伸手拍拍他。“丑媳妇你见过公公了!”
韦天赐额头上一大滴汗流下来,吧嗒落到地面。
要说,他们兄弟姐妹虽然不大相像,贾信的脸却跟他老爹一模一样,难怪看到贾老爷的第一眼就觉得在哪里见过。
“你爹,为什么,想要干什么?啊?”
韦天赐想起贾老爷临走之前,跟他订的那个无言约,一定是在担心贾小山,可是他行事好奇怪,真不愧是这帮奇怪的人的爹。天下父母心,虽然被他装神弄鬼的吓到,韦天赐也决定原谅他了。
“……其实你的家人对你都很好啊,为什么要给你一个人住在这个阴森森的柳树林里面,不让你在贾府呆着呢?”
“因为我肯定是要早死的,少见我一点,等我死了也不会太难过。”
“骗人。”韦天赐哼一声,反正问都问了,索性把心里面的疑虑都说出来。“他们都很关心你,但是不常过来柳园看你,就连这里的仆人也是,送药的时候唰一下出现,送完就走不见了。我问过宁烟,他们都在后院柳树林外住着。这个柳园究竟有什么古怪的地方?是不是你一定要呆在这片柳树林里面?你去年病重,也是因为跟着我出去吧。”
一口气说了一大篇话,越说越大声,最后一句根本是用喊的。
韦天赐紧绷着一张脸,盯着他看,想从他的神色里看出是或不是。贾小山抬起眼,微张了嘴巴,脸上的神情非常古怪,不停的变来变去,一时愣怔,一时恍然,一时有些欣喜的看过来,眼眸盈亮,渐渐又变得黯然,像是想起什么无比难过的事情。
“小山,你怎么了?”韦天赐轻声问他。贾小山抬起手,铁链叮一声响,手掌抚在他脸上,跟着两只手都盖上来,遮挡住他的面孔。
“小山……”
“嘘。”贾小山掩住他的嘴巴,捂住他的眼睛,不给他看,不给他说。
韦天赐脊背抵着树干,脸上盖着微凉的手,只觉得他整个人都贴过来,身躯摩娑,紧挨着的地方倒是一阵阵温热。眼前一片昏沉,脑中跟着也昏沉,展开手臂抱住他腰身,用力揉搓,只想将他搂紧在怀里。
依稀觉得他堵在嘴上的一只手放下,拉扯着腰间衣带,衣襟敞开,略有些凉意。
“小山。”韦天赐叫得嘶哑,捉住他两只手,用上全副力气给他按回身侧。贾小山挣动着,仍是要往他身上凑,韦天赐重重摇头:“不成。”
他还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不能这么糊里糊涂的做些事出来。
贾小山摇摇头,像是笑了一声,也像是叹了一回气。一手脱出来,衣袖轻抚,在他眼前挥过去。韦天赐眨眨眼,只觉得眼前晃了一晃,跟着漆黑一片。
左臂忽然痛了一痛,倒像是陈年旧疾,从骨头中隐隐抽痛上来。
韦天赐睁开眼来,自己的左臂从没受过伤,为什么这么痛?再看见眼前的贾小山,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大恸,许多情形纷涌而来,桩桩件件都不曾亲历,却犹在眼前。湖畔,柳林,他穿着一身松散道袍,倚在树上笑望过来,“我是逃不动了,你要杀就任你杀吧。”
“我要杀你,仍是容易得很,你不怕?”
韦天赐言语出口,只觉得沉缓肃然,全然不像是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有别的什么人在自己脑子里,用自己的嘴巴说话,他见过小山,他跟他经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他正皱着眉头,叫他的名字。
“小山?”
“是啊。我叫小山。”
眼前的贾小山一式一样笑望过来,言语说得轻,情意却深重。
“小山。”他还在叫他的名字,倒像是有着满腔的怒气,牢牢的抑制在心里,他要是也曾在世为人,一定过得十分不快活。
贾小山侧身近前,竟然有些怯生生的,伏到他胸口。“想你。喜欢你。”
“小山。”这一回他叫得轻了些,低垂着眼睛,看着怀中的贾小山。韦天赐只觉得心中层层漫开无数伤痛之意,有怜、有情、有恨、有怨,迷乱处百般纠葛,更像是叫人生生剜去了一颗心,到此刻终于明白,痛不欲生是如何痛法。
韦天赐想要把他赶开,心里面痛得快不能吸气了。他只怕是时时这样熬忍着,都不觉得难过了,仍是轻手揽住贾小山,颤都没有颤过一下。
“我喜欢你。”贾小山跟他说。
“嗯。”他应了一声。
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的,完全不是自己的话,像是陷在了一个奇怪的梦里,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这个混蛋贾小山究竟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他袖子一挥,自己就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凭一个伤痕累累的家伙操纵,心好痛,手也好痛。
“我总想着,要是能遇见你,就再也不骗你不害你,好好的喜欢你。可你变了个样子,也许先前被我伤得太重了,怎么都不肯跟我亲近。我就要死啦,没有办法再遇到你了,我就是想你,想见见你。”
贾小山到底在说什么?韦天赐听不明白,脑子里这个人也不回答,他听得明白吗?
他没有出声,只是低下头去,吻住了贾小山。
很长很长的一个吻,不像他们之前那样胡乱的碰一碰嘴巴,吻得真真切切,由情而生,自心而发,唇齿间缠绵无数。
“呜呜。”
韦天赐在心里面哀鸣起来,全错了,全乱了。
抱着他亲热的人是自己,可也不是自己,他亲的不是自己,可也是自己。心中一时涌起柔情蜜意,一时又觉得忿忿不平,倒像是给人抢走了什么东西,即便这个人是用自己的身体抢的,那也是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