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韦天赐还没想明白他话里的转折,面前的门已经被推开了,贾小山大步走出去,韦天赐伸手一捞,没捞到。压着嗓子拼命叫他,他只当没听见,吧嗒吧嗒的走到狄切跟前。
“你是天门寨的老大?你把寨主让给我做吧。他只想着在这做强盗,都不跟我走,要是我做了寨主,他就不能不听我的了。”
“啊?”
贾小山的话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不光是狄切愣了一下,天门寨的兄弟们包括韦天赐都呆了一呆,跟着一群人哄笑起来,笑得各个捧着肚子。
“这小子说什么胡话?”
“怕不是睡迷糊了?”
“要是贾梅能用他一生富贵来换,送你个寨主当当有何不可?”狄切哈哈笑道。“寨主小爷,仔细风大闪了舌头!”洪品方跟着帮腔。韦天赐跳起来,只想把贾小山拉回来,让他再别乱说,给老大磕几个头求他饶命才是正理。
贾小山往前晃了一步,有眼尖的看见他迈步,却全然看不出身法。抬腿的时候慢吞吞,身影一错,眨眼就站在狄切身前。
“咦?”
狄切盯着自己胸口,古怪的叫了一声。
一手平平伸出,按在他胸前。手掌不大,映着火光更见得细嫩,轻轻抵着,觉不出二两力气。狄切强撑着干笑了一回,这小子轻功也许不错,只是这么个细小模样,能有什么掌力。
“你给大爷挠痒不成?”
狄切一掌拍下来,运足力气,要把他打飞出去。
贾小山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轻声说出来一个字。“破。”
在场众人眼睁睁看着狄切壮实的一个身影横摔出去,重重跌在数丈开外,闷声落地,再也没动弹半分。一时间四下静寂,各个都呆成了泥塑木雕一般,只听得嘡啷啷响动,后面人扛着的金丝大环刀也从肩上掉下地,没人敢拾。
“老大!”倒是韦天赐先扑过去,惦记着看他还有气没气。
“他还没死。”贾小山拍拍手,将两只鞋子都除下来,挨个收进怀中,以免群殴起来踢飞了。跟着一面挽袖子,一面扬声道:“如今我打赢了你们老大,我就是这天门寨的新寨主,谁要是不服的,尽可以上来同我打过!话说在前头,这个寨主我当定了!谁要跟我抢,我一定会把他揍得很惨,其惨无比!”
他一招立威,更拿出十足的架势,放出一连串狠话。众人眼里看来,站在中间的哪是什么小子,根本就是个凶神恶煞的小魔头。
洪品方怒喝了一声,提着算盘要冲上来,半途一转,挤着韦天赐扑到狄切身上,哀声痛哭:“老大!老大,你不能这么丢下我们去了!”跟着他往上冲的几个强盗都傻眼了,眼看贾小山正提着拳头走过来,嚎叫了一声,丢下兵器四面逃开。
天门寨功夫最强的狄切躺下了,天门寨心眼最多的洪品方又是这么个德行,强盗们都觉得大势已去,有的逃出寨子,有的守着狄切哭丧,哭过了,也都认命跟了贾小山。
一夜间风云变幻,天门寨内旧貌换新颜,也凄凉,也热闹。
到后来,终于有人想起来,贾老爷那一炷高香,贾仁那一声保重,只怕不是给他贾小山,反倒是送给这一窝倒霉强盗,请大家自求多福。
5
韦天赐觉得完全不能适应,还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无端端惹到这么个魔头。兄弟们都在聚义堂里拜魔头,不是,见过新寨主,韦天赐一个人躲在狄切的房间里,拉着旧寨主的手,伤心的说个不停。
“如果我不出去探路,就不会跌下悬崖,如果我不跌下悬崖,就不会看到那个宅子,如果我不看到那个宅子,就不会想去打劫,如果我不去打劫,就不会遇见这个……”
“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
贾小山抱着胳膊站在门口,韦天赐回头瞪他,又这么突然就出现了!
“他是闭过气去了,没伤筋没断骨,皮都没擦破一点,躺上几个时辰就没事了。你这么伤心,我会吃醋的。”
“你还胡说!有完没完!”韦天赐用力往床板上一锤,锤完了发现是把狄切的手给砸下去了,怪不得一点都不痛。听见他昏迷着呻吟起来,赶快给他揉揉。
“老大!是我对不起你,呜呜,老大!”
“你现在的老大是我了。”
贾小山跳上床,蹲在韦天赐面前,伸手指着自己鼻子。
他偏着头,眯起眼睛笑的样子是非常好看,可是韦天赐已经知道他的坏心肠,再不要被他这种外表迷惑了!
“我才不要认你,你根本就没有打算好好做强盗,仗着自己功夫比别人强,就来抢别人的寨主做,你拍拍屁股走了,山寨里的兄弟们怎么办?你老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都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
“天赐。”贾小山伸手捧住他的脸,扁着嘴,一脸哀怨的看着他。
“什么?干什么?”韦天赐心里面又抖了一抖,觉得自己好没用,明知道他装模作样都会被骗得心软。
“你不愿意吗?我有哪里不好吗?你要走,我就给你走。你要当强盗,我就陪你当强盗。我都没有要你一定喜欢我,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只要你让我呆在你身边就好了。”
“可你喜欢我什么?”韦天赐好绝望,简直都提不起力气跟他吵。
“你是好人。”
“这根本不算理由!”
“一见钟情是没有理由的!”
贾小山扑到他肩上,牢牢抱住。韦天赐要把他扯下去,两个扭打着摔到床上,狄切动了一下,好像要醒过来。贾小山暗地踢了他一脚,再给他晕过去。然后接着去扑韦天赐,压着他滚到地上。
“韦天赐,老大有命,你听是不听?快过来亲一个。”
贾小山嘟了嘴,低头就要亲下来。韦天赐用手背堵住自己嘴巴,抵死不从,一边伸手往靴筒里摸匕首。一摸摸了一个空,贾小山一手按住他手腕,另一手两根指头拈着明晃晃的刀尖,把匕首递到他面前,摇了摇。
韦天赐看着他的笑脸,只觉得彻底灰心丧气,蜷缩着躺倒下去,一手用劲往地上锤。吵也吵不赢他,打也打不过他,窝火窝太多,气得想把自己狠狠揍上一顿。
贾小山捞住他拳头,还是慢了,五个指节齐齐见血。
“你不要这么生气,你受伤了我会心疼的,我不惹你了还不成吗?“贾小山把他的匕首放回去,捧着拳头往伤处吹气,细细挑了灰粒,包扎起来。韦天赐气鼓鼓坐着,不言声,也不动,随便他做什么只是不理。
“我今后都不惹你了,我虽然喜欢你,可是不会强要你,总要你心甘情愿的。你不放心山寨里的弟兄,我保证把他们安置得妥妥贴贴的,你喜欢你老大,我就算醋得厉害,也不会再揍他了。只要你不愿意的,我都不做。只要你开开心心的,我就欢喜。”贾小山这一番话说得温存,便是几句奇谈怪论,也不觉得多么荒唐。
韦天赐终于抬眼,看看他,端详了许久,长叹出一口气。说不定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很坏的坏事,这辈子就要遭报应,注定遇上这么一个魔头,被他欺压到哭都哭不出来。
“老天爷,求你报应得快一点,不要这么零敲碎打的折磨人了。”
韦天赐在心里默默的说着。
贾小山只看见他双目含泪,波光盈盈,还以为他感动得不得了。于是很卖力的站起身,打算实践自己的诺言,好好整顿一下天门寨。先把狄切给摇醒,摇不醒就戳他各处大穴,戳到他哇哇痛叫,从床上打了个挺直直坐起来。
“前寨主,去把兄弟们都叫来,现寨主我有话说!”
天门寨易主之后,众兄弟头一回看见狄切,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出的戳在虎皮椅跟前。那椅子上坐着的,便是新任寨主贾小山,新寨主颇为不拘行迹,不单单一只光脚踩上椅子,还拖着韦天赐要他也坐。
韦天赐的脸像是要跟狄切比着黑,用力拍掉贾小山手掌。
众兄弟看在眼里,都跟着长吸了一口气,不知他如何这般大胆,连这小魔头都敢惹。想起他二人先前在柴房中鬼鬼祟祟,更带着满头干草出来,于是众兄弟相顾恍然,他们,说不定是,有奸情!
韦天赐听见底下一片窃窃私语,看来的眼光都怪怪的,挠着头,只觉得欲哭无泪。
贾小山看着他就笑得甜,转头面对众人,立时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众位兄弟,都给我好好听着!你们落草为寇,各人有各人的因由,想来也都不是什么好事。这年头做强盗也不容易,凶险多,收成少,就算是抢来金山银山都不一定有命使。因此上,从今天起,都从良了吧!”
众兄弟复又傻了眼,洪品方带头,大着胆子问道:“寨主,谁不想过富足安乐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要不怎么我是寨主,你是笨蛋呢。”贾小山跳下椅子,走到众人跟前,顺手敲了洪品方的脑袋。“你们当中,想回家务农或者做些小本生意的,到这边站着。无家可归,什么都不会干的,到那边站着。前寨主你也过来,到中间站着。”
众兄弟听着他分派,一一站好,狄切也不情不愿的走过去。
贾小山说起话来虽然东拉西扯,十分不牢靠,办事倒仔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大叠的银票,贾家字号,江南通兑,要下山的兄弟就一人派一张,扎扎实实的千两银子,有了本钱,自然可以从头过日子。
先前逃出寨子的听见风声,也都回来领钱,贾小山并不计较,照样派了。
不愿下山的还有二十来号人,都是没家没室,打混了许多年,走不去正道的人。狄切还挂着官府悬赏的花红,瞪眼看看贾小山,唯恐他把自己安置到官衙大牢里。洪品方盯着贾小山手中的银票,一时想要钱,一时不愿下山,犹豫几回还是留下了。
韦天赐站在一旁,眼瞧着众兄弟树倒猢狲散一般,他上山没几天,连人都没认全,银子都没劫到一两,就被贾小山断送了强盗生涯,想想就觉得好伤感。
“以后天门寨再不是强盗窝了,你们都给我都洗心革面从新做人,营生我也想好了。自来最赚钱的莫过于黑道洗白,白道涉黑。洪品方,你拿着银子跟官府买个文书,就在这天门山上开宗立派!只要能折腾出名气来,随便收点门徒,传点功夫,光是认捐赠银子就够花的。再卖点秘籍秘药,下山收点保护费……”
“贾小山?!”韦天赐声息都炸了毛,硬生生扭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这是从哪里学来一堆乌烟瘴气的东西,根本比当强盗阴暗多了!
“嘿嘿。”贾小山赶紧陪笑,揉着他胸口给他顺气。
“本来这是个最赚钱的营生,可惜你们功夫都太差了,所以还是算了!都给我种地去吧!”
“种,种地?”洪品方已经伸开手,准备数银票,听见这一声晴天霹雳,一下就傻掉了。二十几个人都跟着他傻掉了,狄切翻着眼睛,想想蹲大牢可能还比较衬大盗的下场。
“我看过这山上的土地了,种田估计没什么收成,因此上,就种花吧。名贵花木要是能养好了,也是笔赚钱的买卖。天赐,天赐,这个主意不错吧,修身养性赚银子,而且不会害到人。”贾小山说完就摇着韦天赐的手臂,得意的跟他邀功。
因为大家都傻掉了,韦天赐也有一点傻掉了,所以都没有推开他。
贾小山在他身上幸福的蹭了几遍,想起还有一个人,站在中间的狄切。“前寨主,你就不用种花了,你手脚很笨脾气又大,花们不会喜欢你的。这样吧,看你功夫那么差,我举荐你去少林寺学艺好了。青灯古佛可以化解一点戾气,就算是功夫还是练不好,被人揍了也不会太难过。”
“贾小山!!”韦天赐又吼起来了。
“你不喜欢少林寺吗,那送他去武当山好不好?峨眉呢?崆峒呢?华山就太残忍了,他们会练辟邪剑法的……”
只听得“咚”一声响,狄切壮实的一个人又摔倒在地,活生生晕过去了。韦天赐扑到他身上,绝望的摇晃着他。“老大,你不要死!是我对不起你,呜呜,老大!”
众兄弟回过神来,一个二个都哭起来了。往日威风凛凛的天门寨,只落得一片凄风苦雨,一场破碎飘摇。
6
经过惨无人道的革新,天门寨的强盗们过上了崭新的日子,在老大贾小山的带领下,每天都辛勤的跑到田间劳动,用汗水浇灌着不知道是什么名贵品种的花朵。
贾小山搞来了好多花种,还带着人去深山里攀悬崖,爬峭壁,移植了很多见都没见过的花木。把聚义堂也改成了花房,弄得整天雾气蒸腾,一阵香一阵臭。他教了大堆养花的法子,都叫洪品方记下,一一传授给兄弟们。哪一株是珍稀的药材,哪一种能用作香料,哪一些该送去花市贩卖,连同将来要卖给哪家铺子,收多少银子也交代得巨细无遗。
洪品方捧着个账本跟着他到处乱转,一边点头听着,一边手不停的记着。原本只当这位小寨主是兴之所至,胡作非为,没想到他这么有头有尾有用场,生意经念得呱呱响,不愧是贾府出来的少爷。
众兄弟渐渐也收了悲戚之心,每天对着花花草草,好像人都变得和善起来了。
远在少林寺的狄切寄了一封书信回来,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先前作孽太多,下半辈子要吃斋念经,常伴佛前。洪品方拿着那封信看了几遍,怎么也想不起来狄切会写字,再看看贾小山笑得一脸阴险,于是明白,根本就是他伪造了这么一封信来哄人。
哄的不是别人,只有一个韦天赐。
在这个处处鸟语花香,欣欣向荣的天门山上,还有一个人顽抗到底,根本就不理新寨主的从良大计,说死说活还是要当强盗。
韦天赐爬到了天门山的顶峰上。顶峰有一个四面亭,小半个悬在悬崖外面,望出去摇摇欲坠,风光无限好。
韦天赐没有心情看风景,他正在辛苦的思索一些事情。
韦天赐之前很少用脑子考虑太多问题,所以想得头都痛了。天门寨就这么散了,老大就这么出家了,大家就这么改行当花农了。韦天赐在考虑是不是要换过一个山头,重新开始努力,向着成为一个江洋大盗的人生理想前行。
换个山头不难,难办的地方在于,贾小山大概还是会追过去,说不定还会再当一个寨主,然后拿第二个山寨来养鸡养鸭养猪赚银子。
韦天赐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大家之所以被贾小山这么为所欲为,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没人能打得过他。
贾小山虽然一直都在胡扯八道,有句话说得倒没错,他们这些人功夫太差。
所以,韦天赐专门跑到山顶上来,不是来吹风的,也不是来伤感的,他是来练功的。亭子前面的一片空地,是以前狄切练功的地方,每天大清早,在寨子里就能听见老大一声暴喝,四面的山跟着回响。韦天赐跟兄弟们一起看过老大练功,他鼓着满身的筋肉,把拳头打得虎虎生风,不知道有多威武。
韦天赐走到空地中间,扎好马步,一拳掏出,听不见丝毫响动。
自己的功夫比老大差得都很远,更何况贾小山。
贾小山打倒老大的那一拳,似乎也没什么声响,就那么轻飘飘的按着,人就飞出去了。韦天赐再出一拳头,脚步也挪移起来,借力打力,一拳追着一拳走。眼观鼻鼻观心,随后能凝神定气,神在物外。
贾小山走到峰顶的时候,韦天赐正在练刀。
一把大刀团团施展开,荡尽四下雾气。他额上带着汗,衣袂迎着风,虽然招数使得差劲,人倒显得飒爽,隐隐带着三分出尘之气。
贾小山摇着手里的信,想要叫他一声,发现他练得好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了。贾小山于是轻手轻脚走过去,到四面亭里坐下,看着他练。一趟刀法演了一遍又一遍,一招一式都一丝不苟,贾小山定睛望着,不言不动,嘴角漾起一抹笑意。
笑得好像空山中悠悠飘来的风,清清淡淡,余韵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