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天赐埋头练功,到底没看见这一笑,也不知道,他还能有这样的笑。
到后来,韦天赐也练得乏了,一刀收势,笔直站住。贾小山一怔回神,举起两只手拍得啪啪响,大声赞道:“天赐,天赐,你认真练功的样子很好看啊!我发现你第一眼看起来很呆,第二眼看起来还是很呆,看久了就满顺眼的,而且越来越好看了。”
韦天赐累得弯着腰,正在大口喘气,突然听见他这么不伦不类根本就像是骂人一样的赞美,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
韦天赐一跃起来,飞身到四面亭前,一刀撩出去。贾小山正举着书信给他看,被他大刀劈成了两半,片片碎纸四下散落。贾小山赤脚踩上石凳,凌空翻了个身,躲过去这一刀。刚刚在石桌上坐好,韦天赐挥刀再砍,贾小山跳起来再躲。两个人在四面亭里一追一逃,一怒一笑,翻翻滚滚折腾了好几转。
韦天赐不停的粗声喘气,贾小山看着心疼,扯起衣袖要给他擦擦额头的汗。
韦天赐大吼一声,还是挥刀砍他。“你不许跑,好好跟我打过!”“我不要!我又不讨厌你,为什么要揍你?”贾小山跳到亭子外头,回手捞住柱子,探头过来跟他笑。
韦天赐一刀斩在亭柱上,他用劲奇大,整个四面亭都跟着晃了晃。刀身砍进去三指宽,牢牢嵌住。韦天赐拔了一回,半分不动,他紧握着刀柄,额头上青筋起来,也不知道生着什么气,总之就是很生气!
贾小山伸手搭上刀身,缓缓推出来,叹了口气。老实人犟起来,更是拿他没办法,只能依着他的意思。
“我陪你练功就是了。”
两根手指捏着刀尖,往韦天赐身上倒撞过去,韦天赐用力抽刀,想要脱开他手掌。贾小山并不见用了多少力气,只是若有若无的搭着刀尖,人随刀起,大刀就在他身前三寸,不能进,不能退,更像是被他牵着刀势走。
韦天赐从亭里打到亭外,用尽了各种招式,始终不能从他手指间动上分毫。
“你不要这么用力,累过头了,手手脚脚都会很痛的。”贾小山两指一递一送,要把大刀从他手上卸下来。韦天赐偏不肯放手,两手硬是抓住刀柄,随着他一送的劲道,直直往前扑过去。
前头就是天门山最高的山崖,断崖千仞,云遮雾绕。
韦天赐忽然发现,半身都扑在悬崖外头,眼看就要往下掉。韦天赐还发现,自己倔头倔脑的一定要跟他打这一场,打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也只能往下掉。
“啊——”
惨叫只叫出来半声,背心衣裳被人提住了。贾小山把他拽回去,用力摁在地下。
“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一把破刀有什么要紧的,丢了就丢了吧,居然为了它去跳崖,你当自己就值一把破刀吗?不要忘了有我喜欢你,你的命就算原来不值钱,现在也很值钱了!很重要!”
“哈,哈哈。”韦天赐趴在悬崖边上,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只觉得大难不死,浑身止不住的抖,站也站不起来。
“不许再胡闹了!”贾小山敲敲他脊背,坐在他跟前,正经八百的说教起来。
“现在你的兄弟们都安置好了,你老大还写来一封信,他在少林寺也过得挺好的,虽然刚刚被你砍碎了,不过随时都能再写,不是,我是说你老大还会写来的,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你就不要再闹别扭了,乖乖跟我回去。我会对你很好,每天都看着你,关心你,疼惜你……当然,我是不会强迫你的,都要你心甘情愿的。”
“小山。”韦天赐忽然叫他。
“嗯?”难得他叫得这么亲切,贾小山眯着眼睛笑,等着他说话。
“你怎么总不穿鞋呢?”韦天赐趴在地上,偏头看着他的光脚丫,山路都是泥土碎石,他就这么光着脚上来。“我现下只有这一双鞋,穿坏了怎么办?”贾小山从怀里掏摸出来一双黑布鞋,还是他带去给他的那一双,根本就不合脚。
韦天赐嘿了一声,总也弄不清他几时是真的,几时是假的。
韦天赐也不想费劲弄清楚了,他爬起来,拍拍衣裳上的灰土,平心静气的跟他说话:“我要走了。”
7
“我跟你去。”贾小山听见就跳起来。
“不成。”韦天赐摇摇头。“我虽然不喜欢你,可我还不想讨厌你。你再跟着我,再这么捣乱,我说不定会越来越讨厌你。你想要我讨厌你吗?”
贾小山用力摇了摇头。
韦天赐跟他点点头,抱起拳头端正的施了一礼,算作告别,转身就要走。贾小山虽然一声都没有出,脚步一抬,人已经站在他面前,挡住去路。韦天赐转向另一边再走,贾小山移步过来,仍是抢先站在他面前。
“你都不听别人说话吗?”韦天赐怒道。
贾小山仰头望着他,一双眼黑漆漆,水蒙蒙,倒像是含着一池秋水那么多的愁怨。“可我舍不得你走,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遇到你,每次看见你我的心都在跳。你要我从此再不见你,我会活不下去的。我只是跟在你身边都不行吗?我再不揍人,再不说话,再不抢人家的寨主做,也不行吗?”
韦天赐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家伙又来这一招装可怜,也已经没有用了!
“不管你打什么主意,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天门寨没有了,我去别的寨子当强盗,你要是再把人家寨子搞垮,我就去当个独行大盗!”韦天赐十分慷慨激昂的说完,一手推开他,大步向前走去。
“那没有办法了。”贾小山在他背后长长叹了口气,十分灰心的样子。“虽然我喜欢你,可是你一心不想跟我在一起,没有办法了……”
韦天赐也觉得有点不安,似乎真是伤到他的心了。
跟着就听到贾小山哼了一声,阴恻恻,冷飕飕,完全就是坏人声气。“……虽然我不想揍你,可是我更不想你就这么不见了,就算是用绑的,我也要把你绑回去!”
“啊?”韦天赐还没听明白,只觉得背后一阵寒风起来,硬着脖颈扭过头。
贾小山还是那个贾小山,感觉就完全不同,一张脸阴森森的好像青掉了,眼神也跟刀子一样,连笑容都变得好恐怖。
他抬起手,真气流转,衣袖都跟着飘起来了。
韦天赐往后退了一步,如果转身逃好像太过丢脸,贾小山脚也抬起来了,一下子就跃到眼前来,一边冷哼,一边把手掌按在他胸口。韦天赐再不管丢脸不丢脸了,嚎叫一声,拔腿转身,跑得飞快。
本来还是跑不过的,结果半天都没有被追上,韦天赐奇怪的停下步子,回头看了一眼。
贾小山还是在原地站着,脸色还是那么青,而且整个人不停的前后晃悠,摇摇欲坠。根本就像是快要倒掉了,他那个死人脸也不是凶恶,是快不行了。
“贾小山!”韦天赐虽然搞不清他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也没功夫想他是真的还是装的,冲回去要接住他。
韦天赐刚刚跑出一步,身边有个人影一晃过去,眨眼就到了贾小山跟前,拦腰把他抱起来。韦天赐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他不是天门寨的人,是个青年公子,修身华服,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你是谁!”韦天赐喝问一声,扑到跟前,想要把贾小山抢回来。
青年公子轻轻一侧身,就让他扑了个空。韦天赐转身恶狠狠瞪着他,他探手搭上贾小山脉搏,仔细看过面色,这才抬头看着韦天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再从脚看到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韦天赐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看的,更担心贾小山是死是活,急得又要扑过去。
青年公子忽然笑起来,笑得斯文客气,跟着躬身为礼。
“敝姓贾,贾仁。”
原来是贾府的大少爷,贾小山的大哥来了。
贾小山还说贾府没人理他,他大哥不是跑来找他了吗?韦天赐气哼哼的,既然他家里人都找来了,也用不着自己了。最后看了一眼贾仁怀里的贾小山,他紧闭着眼睛,一张脸没有一点血色,淡淡的泛着青,好像要透明了,要变没有了。
“他,他是怎么回事?”韦天赐的声音有一点打颤。
“请问这位小兄弟,小山是不是跟人打架了?”贾仁放开贾小山的手腕,问得也很客气。韦天赐不由点点头,揪着他打架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一想到可能是自己把他害成这样,韦天赐就觉得好难过。
“许是动过真气,累着了,也没什么大碍。”
“当真?”
“当真。”贾仁笑道。
他笑起来跟贾小山一点都不一样,温文宽厚,一看就很可信的样子。要说他们的脸也长得完全不一样,贾仁脸方,眉目神情都很端正,根本不像贾小山那么精灵古怪。他现在晕过去了,倒是没有那么气人的神情,只觉得安安静静的,看得心都痛了。
“多谢小兄弟,小山顽劣得很,这些时日也给天门寨添了许多麻烦,我这就带他回去了。”
“唉?”
韦天赐听得一愣。
虽然认识他以来,每天都在想要如何摆脱他,可是他就这么一下子被带走,然后还半死不活的,怎么说都有点舍不得,牵肠挂肚一般。
“小兄弟。”贾仁叫他,“小兄弟可愿同去?”
韦天赐又愣了一愣,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大声喊道:“你说过他没有大碍,我信你!你是他兄长,不可以拿他的性命乱说!”
“是。”贾仁正色点头。“小兄弟也不用太过担忧。”
韦天赐长出了一口气,他既然没事,那就各行各路,各过各活。原本就是两样人,有什么可担忧的。
贾仁告了别,抱着贾小山下山去了,他走得快,一下子就出去好远。
韦天赐站在天门山的顶峰上,向下望了望,望不见他们兄弟的人影。从现在起,再也不用看着他在身边打转,听着他不停的说喜欢喜欢,可以自在的当强盗,可以练功,可以打劫。
可是,心里面不知道怎么的,总像是缺了一大块,空荡荡的。
8
贾小山真的没有再回来。
从秋天到冬天,然后冬去春来,天门山上的花朵渐次开放,满山遍野都是青碧的叶,绚烂的花,连山风里都带着芬芳的气息。
那个弄得到处是花的贾小山,一去之后,竟然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像是牛皮糖一样黏人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过最后还是要被他大占便宜的家伙,居然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每天清早起来就能闻到满鼻子的花香,随便走一步都能看到满眼的花朵,真的会以为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根本是做了一场梦。
韦天赐绝对不是怀念他,这样麻烦的人,绝对不想再见到,一个时辰一炷香一盏茶的功夫都不要见。
只不过,只不过,他走的时候要死不活的那个样子,出于道义都应该少少担心一下。
“你要是想着寨主的话,不如去贾府看看他?”洪品方捧着账本跑到山顶上来,跟韦天赐说话。
韦天赐还是每天坚持练功,练完拳就练刀,练完刀接着练拳。从良之后的兄弟们都在田地里忙着种花,对于他这种不务正业的行为,不是没有怨言。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韦天赐再也不是天门寨的笨蛋新人,不仅跟寨主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而且一直都黑口黑面满怀心事,谁也不想去惹他,只好不跟他计较。
春天到了,花田里的收成很好,在花市上大大的赚了一笔,还有很多大户人家来山上订购名贵的花朵,请兄弟们下山做游园会的花匠。
兄弟们赚了银子,打算孝敬寨主一点,但是寨主一去无踪影,唯一知道内情的韦天赐,整天摆出一副“不关老子的事”的样子,怎么也不肯说寨主为什么不回来了,就知道练功,练功,又不是要去考武状元。
“就算是你们吵架,也不用斗这么久的气嘛。寨主对你那么好,你多少也知足一点,这次换你去哄哄他好了。”
韦天赐手里的大刀一挥,“呼”一声从洪品方面前划过,几根胡须断开,飘飘的落下去。
“作死啊!你个小王八蛋!”洪品方捧着账本跳开,吓得不停大骂。“要不是寨主问你,谁要爬这么高来跟你说话!没事跑到悬崖跟前练功,等你一脚踩空,摔死你才好!”
“你见到他了?”
韦天赐终于肯收起大刀,随手一刀戳在地面上,入土三分。洪品方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家伙这么傻练傻练的,居然练得蛮厉害了。
“有个兄弟在花市上听到消息,贾府要办喜事。说是有位少爷身体不好,要给他冲喜,婚事就定在二月十二花朝节。既然是寨主家中有喜,咱们做手下的怎么说都要孝敬一点,给寨主长长面子。”
韦天赐愣了一下,贾仁明明说贾小山没什么大碍,怎么搞到要冲喜,冲喜就可以治好他吗?
“……咱们盘算过,贾府里头堆着金山银山,也不稀罕一些些卖花银子,就拣了几盆顶顶珍稀的花木送去,权当贺礼。出来见咱们的是一位管事,人倒和气,回的礼物也足份,就是没见着寨主。管事问咱们姓什么,还特意问是不是有一位姓韦的,我看啊,寨主多半是想要你去……”
洪品方还在自顾自的絮叨下去,抬头一看,面前已经没有人影了。韦天赐提着刀跑到四面亭里面去,一刀砍在亭柱上,跟着放声大吼起来。也不知道他喊个什么,好像鬼哭狼嚎一样大声,四面的山都跟着回响。
洪品方捂着耳朵,还是被震到跌倒。
韦天赐望着山崖之外,还有更远的什么地方,面前只有一重重的青山,耳边只有一层层的回音,很久都没有停下来。
“你嚎丧啊!我跟你说喜事你在这里嚎什么丧,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好不容易等他的吼声消停了一阵,洪品方终于可以骂到他了。
“我高兴。有喜事,我也跟着高兴。”韦天赐把刀扛上肩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洪品方。“还有几天?”
洪品方瞪了他好几眼,哪有人高兴起来叫得这么惨的,看看他手里的大刀,没敢拿账本敲他的头。“今日是初九,就在三天后。喜宴咱们就不要去了,去也上不了台面。你要看寨主的话,就在这两天,最好换一身整齐的衣裳,不要太丢寨主的人……”
话还没有说完,韦天赐扛着刀就走掉了。
洪品方跳着脚喊他:“你干什么去?你带着那把破刀怎么去做客?”
“谁要去做客?”韦天赐扬起手里面的刀,劈空斩落下去,摆了个十分威武的姿势。“我韦天赐,堂堂天门寨的强盗,要下山,肯定是要去打劫的!”
韦天赐是来打劫的。
贾府家大业大人丁多,一个人劫不过来,山里面的别院就不一样了。既然他要成亲,别院肯定没有人防范,趁机就来洗劫一空,抢走他的金银珠宝,拆他的屋,砸他的床,烧他的花,赶走他的仆人还有小猫小狗,把这些柳树也给他折了!强盗报仇,十年不晚,去年被他劫色的仇就在今晚报了!
韦天赐爬到院墙外面的柳树上,用力折断一根枝条,甩手扔出去,然后盯着前方打望一阵,没有动静,墙里墙外墙头上都没有什么奇怪的人。
“贾小山,你给我等着!”
尽管去成亲,去洞房花烛吧,再别跑来说什么喜欢喜欢的了。等他把这个破院子打劫得精光净,去年的恩怨就算两清了。
韦天赐跳上墙头,落进院子,沿着往日走过的路朝前去。
那次是白天,盯着他的脚丫子走路,好像是这么一转,这么一绕,见到回廊就到了房间跟前了。韦天赐发现夜晚的景物跟白天似乎有点不一样,转来转去,绕来绕去,眼前还是一堵院墙……他迷路了。
天好黑,院子好大,夜风里乌鸦刮刮叫着飞过去,韦天赐扛着一把大刀孤独的站着,眼前只有柳树的枝条飘啊飘。
“太可恨了!”
这个破院子,就跟它的破主人一样,只会捉弄人!韦天赐挥着大刀就要往柳树上砍,一棵一棵都给他砍掉,只剩下光秃秃的院子不信找不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