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柳色----七里
  发于:2009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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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小山居然很听话的站住了。一直都笑嘻嘻的脸上,忽然变得没有什么神情,眼睛低垂下来,一副很难过的样子。他的声音也很轻,带着一点清脆的鼻音。
  “你不要哭,我不会再让你哭了。”
  韦天赐愣了一下,差点松手,然后用力摇头,不能被他骗了,这个家伙满嘴胡话,摆出这么一张脸肯定还有更加阴险的诡计!他摸索着爬起来,牢牢举着匕首,瞪着贾小山往后退。
  “你等等。”贾小山叫他。
  “干什么!”韦天赐手一抖,又划得深了一点,痛得想跳脚。
  贾小山从怀里摸出来一大把瓶瓶罐罐的,还有一卷净布,都摆在面前地上,一样一样跟他交代,这个是疗伤散淤的,这个是内服的,那个可以养血,要用温水化开……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堆,完了就直起身,退开十多步远。
  “我带你去门口,你这么乱撞,血流光了都找不到。你要是真的死了我会很难办的,我可不想再找个人喜欢。”
  “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韦天赐才不要相信他,到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喜欢的,真是脑袋坏掉了。贾小山也不多说,转身就走,大声丢下一句话。“信不信随你!”
  韦天赐站在原地想了想,把地上的药罐捡起来,还是跟过去了。贾小山一路都没有回头,沿着花园里的小径绕出去,再走到回廊上,转转折折。韦天赐一手举着匕首,一手抱着药罐,远远跟着他。看不见他的样子,只看见衣袍拂动,一双光脚上下起落。他这么跑来跑去的,脚底不痛吗?
  走到尽头院墙底下,有两扇红木门,贾小山伸手下了门闩,还是站开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着。韦天赐脚步一顿,一个药罐滚落地面,骨碌碌转了好几个圈。
  “你走吧。”贾小山说。
  “哦。”韦天赐应了一声,感觉好古怪,倒像是自己干了什么坏事。一步迈出门口,想起来跟他说句话:“你找双合脚的鞋穿吧。”
  贾小山展颜一笑,两只眼睛都亮起来,灼灼放光的盯着他。“怎么办,我舍不得你走了!”
  “我才不要!”韦天赐大喊一声,撒腿就往外跑,一边深深深深的后悔,干什么要说这么多余的话。
  好在贾小山说是说,并没有真的追上来。韦天赐夺路而逃,抱着的瓶瓶罐罐都掉光了,就剩下救命的匕首牢牢握着。一路上提心吊胆,翻山越岭,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脱了魔爪,逃回了天门寨。

  3

  “老大!呜呜,老大!我总算活着见到你了!”韦天赐扑到天门寨大当家狄切的身上,抱住他不松手。
  这一天的遭遇真是一言难尽,韦天赐正考虑要怎么才能修饰得不那么丢脸,狄切甩手把他丢一边去。没见过这么笨的新人,斗志昂扬的说要去探路,出去就不见了。过了老半天滚回来,又是青又是肿,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揍了。真是丢天门寨的人。
  “老大,那边山里面……”韦天赐本来要把那个宅子供出来,带领兄弟们一起去打劫,一雪前耻。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不出来。“……有个悬崖,我滑了一下,就滚下去了。”
  满堂的兄弟都大笑起来,这些家伙,青天白日的不去劫道抢钱,专门聚在这里看自己笑话。老大也憋着笑,憋得脸都青了,瞪着自己发怒。
  “你下去养伤!以后少自己出去丢人,跟着兄弟们多学学,不成材的东西!”
  狄切凶巴巴的吼着,韦天赐小小声嘟囔着,遇见那种不正常的家伙,就算是老大也不一定有办法,不能完全怪自己笨吧。
  不过真的好累,从头到脚都快软瘫了,还是赶快去闷头大睡。
  韦天赐刚刚要挪去自己房间躺着,外面忽然骚动起来,看山门的兄弟一路小跑上来禀报:“老大,有人挑寨子!”“谁这么大胆!报名号了吗?”狄切怒道。
  韦天赐听着,忽然觉得背上一凉,打了个冷颤。
  天门寨开山立寨以来,第一次有人上山挑事,兄弟们都觉得应该严阵以待。狄切把虎皮椅子搬到聚义堂正中间,两边排开两溜弟兄,各个怒目大张,虎虎生威。嗓子最亮的站在门口,高声喊道:“天门开,威风展,劫富贵,济贫寒!江湖同道大驾光临,有请了!”
  众人跟着嗷嗷叫起来,韦天赐本来应该站在最末一个,老大发话要他滚一边去,他只好默默的躲在屏风后面。
  吼声落地,门外面有人轻轻笑了一下,嘻嘻一声,听着莫名的熟悉。韦天赐又打了个寒颤,两条腿不争气的发软。果然,一只赤脚先跨过门槛,然后是另一只,贾小山正漫不经心的走进来。
  看他衣服也没换,鞋子也没穿,根本就是一路跟着自己过来!
  “你!”韦天赐喊了半声,自己堵住自己的嘴巴,缩在屏风后面不探头。他就这么大咧咧的闯进来强盗窝,谁要管他死活!
  “怎么是个毛孩子?”老大发话了。
  “我是贾小山,我来找我喜欢的人。他说他在这个寨子里做强盗,没法子,我只好跟着来了。”贾小山嫩声嫩气的说着,站在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强盗面前,小小一个,看起来就只有被欺负的份。韦天赐握紧拳头,不管他,绝对不要管他。
  “谁把这么个孩子放上来的!回家找你娘去!”狄切气吼吼的站起来,揪着看山门的兄弟要揍。
  “老大!他姓贾!”旁边有人提点了一句,狄切跟着想起来,方圆百里姓贾的只有一户,大户。天门寨数年间名抢暗盗的财富,只怕不及贾府一个零头。如今,这是活生生的富贵上门了。
  狄切放开手里的人,回头看着贾小山,从头到脚,好似看见一尊金子打的人。两只眼都闪着光,笑眯眯问道:“你姓贾?你是贾梅什么人?”
  “贾家一共五个子女,仁、义、礼、智、信排下来,我是贾小山,你说我能算什么人?”贾小山笑道。
  韦天赐看看老大,再看看他,这个笨蛋跟强盗头子说什么有的没的,还不想着逃命。
  “他是什么人!”狄切把旁边说话的提出来,那是天门寨的智多星,叫洪品方的。
  “听人说起过,贾老爷命中有五个子女,谁知道第五胎上天降煞星,有鬼胎借肚,多生出来一个。没多久就尅死了五姨太,贾老爷怕了,把这多出来的一个送到深山里去。怕不是这个贾小山吧。”洪品方凑到狄切耳朵边,窃窃私语。
  韦天赐支着耳朵想听,听不见,半身都探出屏风。贾小山偏头看见他,摇摇手,笑得蜜一样甜。韦天赐挥手让他赶快滚出去,他装作看不懂。韦天赐气得跳脚,他就笑得更欢。
  “那要他有什么用处!给我丢出去!”狄切吼道。
  “老大老大,这得从长计议,外头传的到底是流言,贾府里头是什么光景,谁也不能明白知道。贾老爷能好吃好喝养他这么多年,未必不肯拿着大把雪花银子来赎他。”洪品方拿着算盘,跟狄切细细分说这笔帐。
  狄切将信将疑,瞪着贾小山又看了个上下,挥挥手:“先绑了!派个人去贾府问候一声,要是肯接回去就好说,要是不认的,就切切零碎送过去!”
  韦天赐吓了一跳,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已经有几个兄弟提着绳索围住贾小山,要把他捆起来。贾小山哼了一声,衣袖略略抬起,眼看就要出手。
  “我是来找我喜欢的人,跟你们无怨无仇,你们偏要挡着我的路,也不能怪我。”
  “不成!”韦天赐急道:“你不能动手!”
  脑子里头都乱了,嗡嗡一片,脱口喊出来,全没想到他真的听了。他就那么站着不动,两指粗的绳子缠到身上,一圈一圈捆得跟个粽子一样。他给人压在地下,有个兄弟还摸了他一把,说这么细皮嫩肉的,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韦天赐冲过去,把人都推开,非要自己搬他。兄弟们看他急着将功补过,也不跟他争了。
  贾小山抬着脸,喘了口气,跟他笑。“你说不动,我就不动。”“我让你别过来,你怎么不听!”还有脸说别人笨,好话不听听赖话,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生的。
  韦天赐拖着他往柴房去,有个兄弟跟上来要帮忙,被他瞪回去了。
  “疼,疼,不要这么用力嘛。”贾小山滋滋的吸气,一边还在笑。“不过来就见不到你啦,见不到你怎么听你说?”
  “歪理。”
  反正他怎么样都有理,韦天赐懒得跟他争辩,把他丢在柴房里。“你现在是天门寨的人质了,最好乖乖听话,等赎金到了就放你回去。”
  “不会有的。”贾小山说。
  “嗯?”
  “要是没人来赎我,你要撕票吗?你要杀我我是不会介意的,不过,你不能让你老大还有别的什么兄弟杀我。”
  “我什么时候要杀你了!”韦天赐跳完脚才想起来,在那个大宅子里,他已经冲他戳过匕首,只不过没戳中而已。于是讪讪的蹲下,对面看着他。“你会平安回去的,回去以后要老老实实的,再别跟强盗牵扯了。”
  “噗。”贾小山听得笑,韦天赐恼了,站起来就走,何苦在这里被他笑话。
  “天赐!韦天赐!韦大盗!”贾小山在背后不停叫他,韦天赐气哼哼站住,吼道:“干什么!”
  贾小山抿着嘴,撒娇一样跟他说话。“身上的绳子绑得太紧了,胸口这里勒得好疼,你帮我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吧。”
  “你都装着什么?要是有金银财宝就早点拿出来,还能少吃点苦。”韦天赐蹲回去,伸手到他衣襟里掏摸,摸出来的是一个细瓷药瓶,再拿一回,是一个陶土药罐……跟着一件件都看得眼熟,可不就是他之前交给自己的东西。
  韦天赐一路丢,贾小山一路拣,一直跟着他走上山。
  “你怎么……”韦天赐说不出话来,大把抓起药罐,用劲塞到自己怀里,再仔细给他整整衣襟,把绳子也弄松动些。贾小山笑眯眯看着他,眼睛弯成两个黑亮的小月牙,心满意足一般。
  “我去前头探探消息,给你带点吃食。”韦天赐站起来,闷声闷气的说道。
  “天赐。”贾小山又叫他。
  “嗯?”
  “你人真好,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韦天赐从骨子里打了个重重的冷颤,抖着走出柴房,用力把门摔上。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想着救他!

  4

  到了这天夜里,柴房的门悄悄打开了一条缝,韦天赐闪身进来,黑灯瞎火的,一时摸不着人在哪。“贾小山?贾小山?小山!”
  一直没人应,韦天赐急了,粗声喊起来。
  听见有人轻轻嗯了一声,给惊到了一样,跟着又拖了个长长的颤音,好似在高床暖枕上悠悠醒转,一派闲散。
  “你居然还睡得着!”韦天赐真有点佩服他了。
  “我梦见你了。”贾小山迷糊着哼咛。“我梦见你带着好多人来杀我,最后你还是救我了。我一直等着你,等了好久,你都不来。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韦天赐听不懂他颠三倒四的话,摸索着过去抓到他。“你再不走,我也救不了你了!”
  “怎么了?”贾小山伸了个懒腰,终于清醒了一点。
  “你!你怎么解开的?”韦天赐这才发现,他身上根本就没有绳子,自己挪了窝,舒舒服服的躺在干草堆里睡了一觉。“这个啊,我有……”“算了!别说了,赶紧走!”韦天赐拉着他就要往外跑,贾小山两只脚翘起二郎腿,躺定了不动。
  “你决定跟我走了?”
  “谁要跟你走!老大叫人切你几根指头下来,我跟他们说你关在地牢里,他们早晚还是会找过来的,你赶快跑吧!先把鞋穿上!”韦天赐摸出来一双自己的鞋子,给他套到脚上,仍是嫌大。“也不合脚,你还是光着脚跑吧!”
  “我要!”贾小山把鞋子抢过去,套在脚上晃荡。
  “你到底逃不逃!”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怎么就这么不想要自己的手指头。
  “你不跟我走,我也不走。你在哪,我就在哪,谁让我喜欢你……”“住口!住口!”韦天赐抱着头喊起来。真是有什么儿子就有什么爹,那个贾老爷也怪兮兮的,跑去要赎金的兄弟带回来一炷高香,足足两尺高,还有贾家大公子贾仁的亲口嘱托:“多多保重。”
  哪有这么当爹当兄长的,根本就是不要他了。
  狄切气得脸都青掉了,一定要把贾小山零碎切开,一天丢一块去贾府门口。
  韦天赐十万火急的赶来找他,甚至不惜骗了自己兄弟,结果他还在这里不紧不慢的说胡话。韦天赐决定不管他说什么,先把他扛出去。手一搭上他胳膊,就被他翻转过来,扣住了关节。他手上带着小擒拿的功夫,韦天赐挣也挣不过,抬头瞪着他。
  慢慢能看清一双眼,幽幽的望过来,幽幽的叹了一气。
  “要不到吧。”
  他一早就知道贾府不会拿银子救他。
  韦天赐听着他的声息,心里跟着抖了一抖,想想他也挺可怜的,难怪养成这么恶劣的性格。
  “以前有个半仙给我爹算过,说是他命中注定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结果偏偏多出来一个,就是我了。我是命书上都没记着的人,自己偷偷跑到这个世上来。我娘死了之后,就再没人认我,没人疼我。我独个在深山里过了好多年,每日每日只能对着一片柳树林子,风吹过去,我就当柳树正跟我说话。到了冬天,柳叶都落了,就更冷清些。我时常觉得,人活一世也无趣的很。”
  “你爹,你爹心里仍是想着你的,他还叫人送来一炷高香……”韦天赐越说越细声,怎么也不觉得这回事能拿来劝慰他。
  “等我死了,也麻烦你叫他们给我收尸,想必是风光大葬。”
  贾小山说完就躺倒回去,侧转身再不看他,呼吸平顺,竟然又要睡过去。韦天赐蹲在他身后,满心惶急,使不上力气。
  寨子里隐隐喧哗起来,韦天赐张大耳朵听着,人声从远到近,马上就要找到这个柴房来了。韦天赐伸手推他,他就是不动。“你不跟我走,就让我死在这里好了。”
  “你干什么非要揪着我!之前都没我,你不也照样活过来了!”
  “我喜欢你啊!我一直在那个宅子里等你,总也等不到。他们不许我出门,我就把他们都迷倒好出去找你,我跑了许多地方,总也找不到。现在好不容易看见你,我再也不要跟你分开了!”
  “你不要再说胡话了,我之前见都没见过你,你怎么等我,怎么找我?你认错人了吧。”韦天赐越听越不对劲,他这瞎话也编得太离谱了。
  “我不会认错的,我第一眼看见你,心就扑通扑通的跳,你听,又跳了又跳了。”贾小山翻身起来,拉着他摸自己胸口。
  “我不听!我也不喜欢你,你不要赖在我身边,有多远走多远!”
  贾小山噙着泪,扁着嘴,干脆扑到他身上,挂着他脖子不松手,不停的哭诉:“我幼年丧母,父兄不仁,身世已经很可怜了,现在连你也要丢下我不理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再可怜,赖着我也没有用。你是个男的,我又不能娶你当压寨夫人。”韦天赐用力往下扒他的手,他就抱得更紧一点。
  “那我娶你好了。”
  “呸呸,谁要被你娶,放开,快点放开!”
  两个人抱做一团在干草堆里打滚,柴房外面不知几时变得好安静,韦天赐觉出不对,按住贾小山不许他再动,刚刚直起身,就听见一声大喝:
  “韦天赐!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给我滚出来!”
  老大亲自找过来了!韦天赐扑到门缝跟前一看,兄弟们拿着火把围在门口,狄切抱着膀子站在中间,一条腿不停踹地面,看来是火大得厉害。
  “我让你跑你不跑,现在怎么办?怎么办?我老大很厉害的,啊啊,他们还把老大的金丝大环刀都扛来了!”
  “很厉害吗?”贾小山站起来,趿着鞋子走了两步,靠在韦天赐身后看门缝。“是不是因为他很厉害,你才不跟我走,那我打赢他就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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