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明白。"智睿大师稽首道,"谢施主是老僧多年知交,此次到寺里来拜访,纯属机缘巧合。因谢施主医术高明,所以老僧才请他援手,殿下完全可以放心。"
我点点头,又转过头看向宋庭:"宫里头情况如何?"
"下官已经打探过了,皇上还在派人到处找您,元凶还未查出。洛大人最近身体欠佳,一直在西苑养病,下官没办法联络到他。"
"你还是要想办法联络到他,我在护国寺的事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包括驸马爷,明白吗?"我再次叮嘱宋庭,心里却想,无寂现在肯定焦虑万分吧?分手的时候还好好的,转眼间就不见了踪迹。可是无寂,你要沉住气呢。
晚饭前,谢君离又来为我换药。他笑着对我说我的脉象已经趋于平缓,再休息一阵子就能恢复了。他说还好我能及时就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从宋庭那边得知,红菱为了送我来护国寺,居然灌倒了朝中一品大员,并借其掩护,最终将我送到了这里。红菱心惊胆寒地又守了我三天,恐我醒不过来,直到谢君离说我脱离了危险才走。
我轻轻叹一口气,红菱,你可知我曾存了杀你的心呢?
谢君离收好他的药箱,抬头看了我一眼:"殿下似乎心有郁结?这对伤口不好......"
我黯然道:"伤口会好,疤却是要跟着一辈子的吧?"
"留下疤未必就是坏事情,这样才能时刻提醒当初的痛呢......"谢君离淡淡道,"当年先太子来山西巡查时,请我为他刻一方印。"
"咦?"我一惊,似乎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起过这件事情。
"我记得先太子曾对我说过,他这一生太过安乐,从未受过挫折。幸而身体异于常人,因此才能常感为人之无能为力。他说他一生并无所求,但求自己的孩子能够破除皇家之禁锢,知人事,晓悲苦。"谢君离娓娓道来,我似乎能看见当年坐在他面前的父亲的微蹙的眉眼。父亲去山西那年我9岁,更早之前他就开始为我的将来担心了吧?他看到他和皇族们的生活,他大概知道这样的生活会让人一点点腐烂下去,让一个人完全没有抵御能力。
"父亲请先生所刻的篆印是那几个字?"
"李煜《浪淘沙》的后半阙: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别时容易见时难。"突然想起那日梦见父亲,他的笑容竟然是那么遥远。可是眼前,我还有许多笑容,轻易不能说别离。
所以,我醒了过来,活了下来,要挣扎到最后。
叁八 羽箭
永信八年九月中,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洛无涯上书弹劾顺天府尹王进庸管辖京城治安不利,导致宁王信宁遭人暗害,生死不明;当夜,顺天府衙役夜半搜查扰民。两事同时发生,疑有牵连。
大理寺会审,王进庸称扰民一事失实,他乃接永安帝四子明王允琰令,奉命搜查要犯。九月末,永安帝亲自主持会审,罢黜顺天府府尹等官员十一人,幽闭明王允琰于盛明王府。明王大呼蒙冤,帝拂袖,继续命离王查找宁王下落。
十月十日本为宁王与九皇子允诺大婚之日,因朝中多事,九王之婚庆亦推延。
"洛大人的身体似乎还是不好?"我看见洛无涯剧烈地咳嗽,似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不劳宁王操劳。"洛无涯深吸一口气,转过脸来看我,"宁王准备什么时候现身?"
"为了小王的事情,洛大人太过操劳,该好好休息......"我答非所问,心中却隐隐有些惋惜,这个男子虽然与我接触不多,且多在敌对状态。只是这个人助我颇多,关于他的隐疾,我也曾打听过,似乎痊愈的机会几乎没有。
谢君离也曾为他诊断,却神色凝重,说这是先天不足之症,恐无药可医。
洛无涯听后淡淡而笑,说了声有劳谢先生,便不再多语。想来他从小到大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胜枚举了。最初可能还存了希望的,以为总会遇到一位神医,能药到病除。可是这么多年来,多半已是绝望了。只是洛无涯终归是洛无涯,已经高傲地不容任何人看出他的不安和绝望。生死只在他一笑间。
"明王已经被幽闭,殿下为何还不现身?"无涯言语间颇多鄙薄之意,"无寂已经开始怀疑起来,昨夜他已经进宫面圣,请皇上准许禁军参与此事,而且......"
"洛大人,"我却打断了他的话,淡淡一笑,"你真的以为此次要暗杀我的人就是明王?"
洛无涯一愣,抬眼盯着我看。
我右手抚住受伤的左胸,一个多月修养,胸口依然隐隐作痛,我曾看过那伤口,森森地可怕。"我坐的那驾马车,虽非铜墙铁壁,但要射穿它,也决非常人就能做到的。"我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锦盒,放在洛无涯面前。
"这是夜红菱给我的箭头,说是这支箭射中了我的心口,再差半分我就......"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暗色的箭头,"这是永信7年兵部新铸的羽鳞箭,以轻巧著称......"
洛无涯取出箭头,仔细端详了片刻,面色沉重了起来,欲言又止。
"不过,这样也好。还是想慢慢来的好......"我转头看了看远处,护国寺后山上一片深沉的红色,就如同这染了血迹的箭头,阴森可怕。只是这箭与林子的背后,大概藏着更多可怕的东西吧?
"无涯,"我突然转头叫无涯的名字,我们一向生份,叫他的名字该是第一次,"我有些担心无寂,所以......所以......请你好好照顾他......"
无涯长时间看着我,然后点点头。他为我弹劾顺天府尹,又何尝不是为了无寂呢!
十月十二日,七叔来护国寺进香,代天子为我祈福。
我正在寺院最偏僻的禅房内休息,门口突然传来了明镜的声音:"离王妃,寺外之人不得进入此处,请王妃见谅。"周怀郁还是来了呢,我微微一笑,下床打开门。
周怀郁看见我,对明镜淡淡而笑:"此处果然是贵寺的禁地呢......"
我请周怀郁进房,这也是我第一次单独见她。近看,她似乎更加美艳绝伦。
"七婶怎知道之而在这里呢?"我开口问道。
周怀郁清浅地笑了笑:"实属偶然。只是得知山西谢君离在护国寺住了一个多月,未到胞弟谢北宣府上住过一天,每次下山都是为了抓药......又闻谢君离书法篆刻独步天下,连医术也十分高明,看来护国寺内是有重伤之人需要照顾呢。所以就很好奇地跑来看看......"
"七叔大概把整个京城都找遍了吧?"我也笑道。谢君离一直住在护国寺的消息也是我让红菱传出去的,果然还是有聪明如周怀郁这样的人能想到。
"不知宁王伤势如何?"周怀郁又问。
我笑道:"烦劳七婶挂心,侄儿已经好了大半。"
"宁王预备何时回宫?"周怀郁单刀直入。
我摇摇头:"这由不得侄儿呢......要看七婶能不能帮忙。"
十月十五,离王允琛、驸马都尉洛无寂帅军队赶到顺天府尹大牢,将奄奄一息的宁王救出地牢。顺天府尹等一干官员获罪。明王大呼冤枉,王进庸等为逃脱罪责,将一切归于明王唆使,以求上宽恕。永安帝大怒,废明王封号,发往岭南,永世不得还朝。
那日,在潮湿昏暗的地牢里,无寂紧紧握住拳头。我看见他眼里的痛,突然就有些后悔了。这一个多月来,无寂必然是每日忧心不已,可是我却还如此铁石心肠,不让他知道我的讯息。若他知道事实,必然会恼我吧?
回到朝阳宫,皇爷爷来看望了我,嘱咐我好好养伤。众人退去,只有无寂还留在朝阳宫陪我。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指,一刻也不肯放松。
我朝他笑笑,安然睡去。
虽然与周怀郁达成了协议,但是我终究还是惴惴不安的。若是周怀郁临时变卦,想要铲除我简直易如反掌。毕竟,那时候我的命就在周怀郁一个人手里。
半夜醒来,看见无寂趴在我床沿边浅睡,不禁笑起来。
若是一直能这样就好了呢......
无寂睁开眼睛,看见我正在看他,便俯身靠近我,喃喃道:"信宁,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可知道我多害怕,夜夜坐噩梦,看见你伤痕累累的模样......我再也不能放开你了......信宁,我好高兴......"无寂一滴泪落在我唇边,咸咸的。
我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永不让无寂再为我流泪!
叁九 连环
十一月初,我的身体基本痊愈。胸前的伤本已愈合,但为了演好这出苦肉计,是硬生生将伤口再做出来的。为此,到现在胸口总是隐隐作痛,特别是阴雨之日。想来这痛疾要跟随我一辈子了。也好,权当是纪念吧。
十一月七日,大雪。
我避人耳目,去见幽闭在盛明王府的四叔。四叔见是我,恨不得扑过来咬我一口。
"朱信宁,你为何污我?"四叔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在他面前坐下,缓缓喝了口茶:"四叔,是你要杀我,这时候倒是反咬我一口呢。四叔,是您要置我死地啊!那日你派人追杀我不够,又找衙役四处搜捕我。本是同根生,四叔您何必如此逼我?"
四叔听了,咬牙切齿地看了我一阵,随后又是仰天一阵大笑:"你......你这出连环计真是好......要是知道本王会落此下场,早该解决了你!"
"四叔为何总说是我陷害您呢?我才是受害者!"我向前一步,"四叔以为我会自己派人追杀自己,然后诬陷您吗?可是,我又怎会知道那晚你会下令让顺天府衙役找人呢?四叔,就算是诸葛亮转世,也不一定算得出来吧?"
四叔听了微微一愣:"不管你信不信,本王那晚要找的人,并不是你!"
"咦?"我一脸惊讶的表情,"那四叔要找的是谁呢?"
"你现在还装不知道?"四叔一脸鄙夷的神色,"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是本王府上逃走了一个仆从......"
"仆从?一个仆从只的四叔下令让顺天府找人?"我步步进逼,却又装出满脸惊讶的表情,"四叔,究竟是怎么回事情?您若告诉我,我向皇上请命!"
"你还在装蒜!本王现在才明白,为了整倒我,你花了多少功夫!"四叔看着我,大声吼道:"难道不是你和夜红菱设下的连环计?逃走的那个仆从本就是红伶馆的小倌!你们设计让我买下他,然后又让他惹怒我,遍体鳞伤地逃走。你们算准本王不想让这个小倌活着离开盛明王府,定会到红伶倌搜查......"
"红伶馆?夜红菱?"我心猛然一滞,突然又豁然开朗。夜红菱,夜红菱,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四叔疑惑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四叔,信宁告诉您,"我凑到四叔面前,"我和您,都被人陷害了呢......我也只是其中的环节之一啊!若是此次整倒的人不是您,那就是我了......"我在四叔诧异的目光里离开王府,只是他没看见我跨出门时的那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那时候,胸口疼地厉害。
夜红菱,夜红菱......
我握紧自己的拳头,手心里几乎掐出血来。
十一月十五,明王被发现自缢于盛明王府。
我做得很干净,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自缢。
四叔,我不能让你翻案呢!
永信八年末月,皇爷爷再次颁旨宣智睿大师进宫为皇庭祈福,值大师染风寒,明镜再次入宫,于太庙祈福。
那时,洛无涯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他如同油尽灯枯的长明灯,日夜为疾病所困。我和无寂一起去探望他,看见他眼里的落寞。无寂哽咽,却不知如何去安慰。他从小就知道无涯不能活过20岁,如今,无涯已经活过了那个被所有人判了死刑的年龄,但还是日渐憔悴了下去,无法与注定的命运抗争。无寂是深爱无涯的,他们父母早逝,注定是相依为命的兄弟俩人,却总有一天天人永隔。
我去探望无涯的那日,意外地看见谢缨络。缨络原本是奉先殿尚宫,因通医术,被皇爷爷分派到西苑供职。
缨络还是那样浅淡的笑容,宠辱不惊的表情,像极了谢君离。
永信九年新春,喜气洋洋的春节气氛下,掩藏着些许悲哀。
鞑靼都蓝王率领使节团来到顺天,他已经成功一统鞑靼三大部落,此次特地来天朝受封,并送来纳供。皇爷爷封都蓝为新任义顺王,赏赐颇多。
那时我已经搬进了宁王府,特地设宴款待都蓝。
那日,我见到多时不见的六叔,他倚在都蓝身边,笑容正灿烂。他放弃了天朝六皇子的身份跟着都蓝,想必是爱惨了他。当初,他们在战场对峙时,是否于想到了今日的缠绵?我突然有些羡慕他们。
我想都蓝讨教了一些鞑靼人武器的事情,心底的疑惑又明了了不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反复求证,答案我完全都知道,可是偏偏却希望自己想的是错的。
红菱,想到这个名字就左胸伤口处就疼痛不已。
都蓝告诉我,鞑靼有一种寒铁制成的箭,不仅威力无比,而且为此所伤的伤口,终身不能痊愈,始终都会痛。我向都蓝要了一支寒铁箭,拿在手里反复把玩,心却愈加沉痛。
"红菱,你知道这是什么?"我坐在红菱暖暖的房间里。
"什么?"红菱也不看我一眼,他为我倒茶,正背对着我。
我把手里的东西拿到红菱面前:"这是义顺王送我的箭。"我看到红菱眼里一闪而过的隐痛,我的伤口居然又疼了起来。红菱看见我直冒冷汗,忙扶我坐下:"怎么了?"我抓住红菱的手,按到我的伤口上:"红菱,我这里很痛呢......"
红菱触电一般收回手,随着凄惨一笑,勉强道:"这伤口会好的......"
"恐怕永远都不会好了......"我笑着放下那枚寒铁箭头,"红菱,我知道呢,有些伤口一辈子都不会好的......一辈子啊......"
"这箭头就送给阿鲁吧,他可能用得到。"我看到红菱苍白的脸庞,痛就加了一分。
离开红伶馆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夕阳西斜,一片巨大的阴影落在我脸上,铺天盖地而来。
红菱,我曾因你没有背叛我而沾沾自喜,甚至为自己存了杀念而自责。但是,若不是那日四叔的话,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准,这一切居然是你设下的连环计呢!可是,你究竟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二叔么?难道我为你做的还不够么?
红菱,红菱,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红菱,难道你真的就不能全心全意把我作为主人么?难道你拥抱我、亲吻我、为我哭泣时,都是你伪装的么?红菱,你可知道每次我想到这些就害怕呢?
被背叛之后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呢!
肆十 一端
永信九年的春天,我站在朝堂之上,我的叔父们看着我,各怀心思。只有七叔朝我笑了笑,似乎在宽慰我。刚成年的皇孙,前面有一堆精明能干的叔父们阻挡着,不过,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有些只是机缘巧合,有些却是我下了杀手的。自从我杀死祺兰,不,更早些的时候,在护国寺杀死那些聒噪的鸣蝉时,我就知道自己应该是个冷酷的人。别人的生死与我无关,对我有没有用才是最重要的。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孤单一生地走上这条道路,可是我还是遇到了能与我携手而进的人。即便我不是那么确定,但至少此刻我是安心的。无寂,我不回头也知道,他就在我身后看着我,温柔的目光,纯粹而安静。
早朝后,皇爷爷宣我和欧阳遇离到明心殿,是关于我与欧阳家小姐的婚事。我笑道:"一切全凭皇爷爷和首辅大人做主。"
皇爷爷变转头看看欧阳遇离:"去年是个多事之秋,等允诺和信宁的婚事都定下来,我才安心一些呢。"皇爷爷一句话未说完,便咳嗽了起来,站在一边的小永子慌忙上前为皇爷爷顺气。这些天来,皇爷爷的气色不太好,满朝文武都看着,但是皇爷爷却还是没有个明确的暗示。皇爷爷毕竟是个六十有四的老人了,就算是再英明的天子,毕竟还是会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