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己的命来诅咒?我微微一笑,吩咐手下士兵割下阿阔台王的首级,装入放了石灰的红木盒子,这是要献给皇爷爷的礼物。
安达拉部吞并了阿阔台部的土地和军队,剩下的事情就该他们自己去解决了。皇爷爷已经派人送来贺文,不日,我和七叔就将回京。
这时已是7月中,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红菱像是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音讯。他最后还是死了吗?挣扎着突围然后在某片孤寂的沙漠里一个人慢慢死去,肉和骨被野狼秃鹫分食......或许哪天我在沙漠上行军时看到的一堆残骸就是红菱,只是我已经认不出他了。
入夜,我到七叔房中,七叔穿着单衣在灯下冥思,见是我,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
"七叔还在为宋将军的事情烦恼吗?"七叔微微颔首。
"只而对此倒有点愚见。"我笑了笑,继续说道,"宋将军一向精于治兵,对天朝也忠心耿耿,所谓贻误战机,不过是某些人为了推托责任的借口罢了......侄儿想,毁了一个英雄虽比造一个英雄简单,可效果却是不同的呢。说起贻误战机,朝廷里的不少人才是罪魁祸首,七叔当年也定然受害不浅吧?"
七叔目光锐利地看着我,良久才叹口气:"信宁,这就是你的目的吧?"
是的,这就是我的目的。陕西赈灾银一案五叔虽然全身而退,但皇爷爷心里终究存了芥蒂;这次,六叔"阵亡",五叔难逃其咎,是个一箭双雕的好结局。于我和七叔都有利,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是为什么七叔看着我,眼里却有了些怜悯呢?我转头不再看七叔的脸,只是淡淡地说道:"七叔,你若不写那道弹劾的折子,那就由我来写吧......"
中秋节前,我和七叔带着安达拉部的求和书、阿阔台王的首级以及边关众将领集体弹劾兵部贻误战机、后援不力的折子回到京城。折子最后还是七叔呈上去的,毕竟他才是主帅。朝廷内外风言风语,说是七叔为了争权夺势倾轧兄弟手足。可五叔还是引咎,将兵部放了手,宋延平反成了英雄,封了威武大将军的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的遗孀也封了诰命,19岁的独子宋庭成了我的贴身侍卫。
中秋那天,皇爷爷在护国寺祭祀,将鞑靼送来的求和书封入祭坛,祈求边疆代代康宁。他宣旨册封都蓝为顺义王,世代受天朝荫护。都蓝也回了信,说是蒙受恩宠,不日将进京面圣,送上纳贡。
我偷偷转过脸,在身后的大臣里找无寂,却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转念一想,他此时该是领着禁军守卫吧?目光一转,看见无涯冷淡的目光。这次我能活着,也靠他的令箭,他固然不是为了我,只是我还算是爱憎分明,该去好好谢他的。猛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神来,原来是听封。
慢慢跪下,听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最后一句却让我一愣。"特封为宁王。"
宁王是父亲未封太子之前的名号,当年父亲十岁封王,朝野震惊,及至16岁大婚封太子,所有人都以为天下已定了。而我现在沿袭了父亲的封号,皇爷爷是要我暴露在众人面前么?
外人看来皇帝的偏宠,其实却是能杀人的吧?
我谢恩,步履沉重。
尚未完婚,上有九叔允诺,下有信文等堂兄弟,独独一个人受封啊。我忍不住笑了笑。汉人的确都是些怪人,想些什么都不让别人知道呢!
"你在笑什么?"耳边有温婉的声音响起。
"笑我的好运气......"我朝门口看看,那个铁塔一样的蛮人还站在门口,眼神凶恶地看着我,"红菱,你让那蛮人伙休息一下吧......这样用力盯着人看,弄不好会瞎的......那样,我就少了个神射手了......"
是的,红菱没有死,还比我先回到京城。也不通知我一声,害我担心。红菱听我抱怨,轻笑着插了一句:"宁王也会担心人?"我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良久才答道:"我怕我砸的那些银子打了水漂......"红菱就转过脸不看我,佯装生气。
是那个铁塔一样的鞑靼人救了红菱,从此如影子般跟随了他。
"谁说他是你的神射手?他是我的人,没我命令,谁也不能用他!"红菱一敛眉,然后走到门口与那人低语了几句,那人这才离开,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瞪我一眼。
"那蛮人很讨厌我吗?"我笑问。
"是你很讨人厌。"红菱不客气地回敬,"还有,他有名字的,叫阿鲁。"
我点点头:"嗯,我是很讨人厌吧......"回京几天,始终没有见到无寂。家宴上,黎雪一个人前来,脸上带着笑容。说到无寂,她的笑容更甚:"他对我是极好的。"
那时候我心里就一刺,其实无寂对谁都是很好的。
只是,我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吧?不知不觉有些不安,要靠说服自己来让自己安心。无寂,这就是你的错了。
朝阳宫里灯火通明,那个熟悉的背影站在博古架前看我从大漠带回来的骆驼头骨,和满屋子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
"无寂。"我叫他的名字。
他回头朝我一笑:"我等半天了。"
叁六 障碍
9月初,无寂陪我去监察即将入住的宁王府建设工程。
朝廷上的气氛也很怪异,大家都言行谨慎,小心观望,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已进深秋,风有些刺骨。马车里,无寂轻轻握住我的手指,含笑看着我。我心头一动,想他该也是这样看着黎雪的,便抽出自己的手来。无寂也许知道我在想什么,神色黯然。我们就沉默地坐着,连看都不敢多看对方几眼。黎雪成了我们的障碍,我和无寂都知道。
只是,我们都没能力扫除这障碍。不对,黎雪其实并不是障碍,我们彼此才是彼此的障碍呢。
光是想想就觉得悲哀。
有片枯黄的落叶随着翻开的帘子飘入马车,落在我膝上。无寂伸手捡起来,淡淡笑道:"秋天又到了呢。"
我心一痛。
宁王府邸在长安街南端,马车经过熙熙攘攘的长安街,我们都想起了那次元宵灯会,我朝无寂看去,他也正朝我看。
"无寂,我是个怎样的人呢?为什么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忍不住问他,我知道自己的冷漠平淡和市侩,若无寂不是江南一派的子弟,我又怎会多看他几眼呢?无寂,当初你因怜悯而靠近我,今后,也不会后悔么?
无寂朝我展颜而笑:"信宁,其实你并不是你自己所想象的那个人呢......我第一次见你,你站在皇帝陛下身边看着所有人,可事实上你眼里没有任何人,即冷漠又遥远。可当日允诺说一起去江南的时候,你就一下子变得茫然无助起来。你说,好啊,一起去。可是你心里却不这么认为的吧?信宁,你真该去一次江南,那样你才会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寂,若是我跟你去了江南,就不能再回来了吧?可那样的我,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吧?
我还在沉默,马车就停了下来。宋庭掀开帘子:"殿下,驸马爷,宁王府到了。"
宁王府已经修缮的差不多了,大半年功夫和数万壮丁,皇家总是有特权的。
负责监工的工部官员跟在我们身后,并一一详释结构。这些我也不太听得懂,看见一些园丁正在栽培花木,便吩咐辟一个专种兰花的花园。那官员认真记下,便要带我们去后院看,我淡淡道:"不用跟着了,其余你们都看着办......对了,九王爷的府邸修缮如何了?"
"禀王爷,两边的进度差不多,前两天九爷也去看过了,颇为满意。"
"皇上这碗水端得可真平。"我冷冷一笑。
那官员微微一怔,不知道我的火气从何而来。
无寂便笑道:"你先去忙你的吧,宁王再四处看看。"
回去路上,无寂看着欲言又止。他自然看得出我心里的焦虑,皇爷爷的态度依然暧昧,可是他却把我推到了众人之前,现在我是众矢之的,二叔他们不甘心。我只是还未成年的王孙,却已经继承了父亲的封号,皇太孙的册封看起来也不遥远了。现在,我已经成了二叔他们的障碍了呢!
"欧阳遇离态度还不明朗,虽然他把女儿嫁给我,可毕竟还是二叔那边的人。"我轻轻叹了口气,"无寂,我有些不安,也许我会死于这场战争吧?若是从前,我会很乐意面对这个结局;可是现在,我突然不愿死去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成了我想拥有的......"
无寂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他朝我靠了靠,和我肩并肩坐着。
"信宁,若是从前,我根本不会想象自己会这样依靠这一个人;可是现在,我却希望时流能够停止,能永远这样依靠着你......信宁,我们再约定一次吧?我们约定,若是我们都能在这场战争里活下去,我们就一起去一次江南好不好?一起去看看我的家乡,我们去看苏杭的水,钱塘的潮,我们去看看尔虞我诈之外的平和生活好不好?"
我点点头,十指相握,我们结下权力之外的盟势,或许能为我们暗淡的生活添一些光彩。我们都知道面前的障碍,可是,我们还是笑着企图打碎或者避让开,理想也好,现实也好,我们权当作做梦好了......
马车在驸马都尉府门口停下,天已经全暗了,马车里一片漆黑。都尉府门口挂上了灯笼,如同等待丈夫回归的妻子,刺眼的光芒。
"那下官先走了,殿下路上小心。"无寂一手掀开车帘,准备下车,言语间已经刻意地疏远起来。我猛地一拉无寂,他立足未稳,跌在我身上。我伸手紧紧圈住他,黑暗里一片寂静。
"黎雪真的是很好的么?"我声音有些颤抖,无寂的气息就在我面前,可是,除了在这黑夜掩护下的拥抱,我大概什么也不能做。我不能对别人说无寂是很好的,无寂同样也不能对别人说。
无寂不做声,只是慢慢地伸手抚摸我的脸:"信宁,我对你是有誓言的......永远不离开你,就算我死了,也不离开你......只是,我还有其他责任,就如同你的责任一样......永远不能推卸呢......"
"信宁,我要下车了......"无寂慢慢从我身边离开,我不能用上一点力气。其实,我和他都很清楚,那些责任才是最大的障碍,没有黎雪还有其他人。我们注定是要完成别人预设情节的人,也只有灵魂能些许地脱轨。
无寂的背影消失在那扇朱门之后,我定了定神,吩咐宋庭回宫。
马车经过乌衣巷口,突然一阵乱箭射来,宋庭大喝"小心"!我胸口一阵剧痛,有一支箭射穿车壁,正中我胸口。两匹马也似乎受了伤,发疯似地朝乌衣巷而去。宋庭一边赶马一边问我伤势如何。我勉强朝他笑了笑:"还好......"马车一颠,我喉咙里一阵腥甜,吐出一口血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呢......幸好无寂不在车上......
"去红伶馆。"我用尽力气爬到车门口,吩咐宋庭。宋庭想勒住马车,无奈那两匹马受了惊吓,一时间停不下来,宋庭回身抱起我,跃下马车,借着夜色来到红伶馆。
"我一个人进去......若是夜红菱出卖我,你就杀了他......若是他收留我,你想办法帮我联系洛无涯,然后到护国寺找我......"胸口越来越疼,又吐了两口血,红伶馆的门吱呀一声开启。
"有人要杀我......"没想到这个时候我还能笑着对红菱说话,只是这笑容定然是难看极了,否则红菱也不会一脸惊恐的表情呢。
红菱,红菱......你不要背叛我......
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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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七 苏醒
混沌间。
宁儿,你来了么?
拨开眼前的浓雾,父亲就笑着站在我面前,依然是苍白的皮肤和浅淡的笑容。
父亲,我想走上前去,父亲却伸手拦住了我。
宁儿,你是真心实意地要过来么?放弃一切,然后到我面前来么?
父亲......我自然......是真心实意的......
宁儿,你是犹豫了吧?若是换作一年前,我这么问你,你定然不会有丝毫犹豫的吧?所以,你问问你自己,真的是真心实意么?宁儿,无论何时,你不能违背的,只有自己的心,你可知道?天上人间,我都会看着你......
说着,父亲留下淡然而寂寞的笑容,消失在我眼前。我想追上去,脚下却是一片深渊。
"我们约定,若是我们都能在这场战争里活下去,我们就一起去一次江南好不好?"无寂,无寂,是你么?我猛地睁开眼睛,却看见红菱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你醒了?"红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惊喜,但他马上别过头,"哼,受了伤还在叫那个人的名字啊?"
"这是哪里?"我伸手摸了摸胸口,箭已经拔出来了,伤口也包扎好了,只是疼得厉害。
"红伶馆的暗阁。"红菱绞了块湿巾盖在我额头上,"你已经睡了三天,一直在做噩梦吧?那晚上,府衙来了不少官差,说是有要犯逃跑了......红伶馆被闹地鸡犬不宁......还好我这个暗阁设置隐秘。不过这几天总有些生面孔守在外面,你得罪了什么人么?"
我笑了笑,一下子牵动伤口,脸都疼地扭曲了起来。红菱忙让我止声。
"你不要乱动,你还在发烧,我不能找大夫抓药,会被他们察觉......可是,你这伤口不治却不行......"红菱有些焦虑,看来这几天他每日每夜地照顾我,脸色憔悴了不少。
"现在宫廷里怎么样?"
"宁王出宫之后一直未归,最后只找到了血迹斑斑的马车。皇帝镇怒,正下令寻找宁王下落,并责令刑部彻查事情原委。坊间传言也颇多,说是皇子皇孙争权多位的闹剧呢......"
"那让坊间继续流传好了,不过,最好让我做被同情的受害者......"我吸了口气又道,"你想办法把我送到护国寺吧......这里人多口杂,终究是不安全的......"
红菱冷哼了一声:"说起来容易,外面都是等着要你命的人,你以为这么容易能出去啊?"
"夜红菱总归有办法吧?"我笑笑,便又沉沉睡去,红菱似乎在跟我说什么话,可是我却听不清楚。心里却暗暗喜悦,不管如何,红菱,你还是没有背弃我,红菱,我很高兴呢......
再醒过来时,我人已经身在护国寺。
"宁王醒了。"张开眼睛看到宋庭惊喜的目光,略略转头,能看见智睿大师和明镜,一旁还站着个4、50岁的中年人,隐隐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红菱还是把我安全地送到护国寺了,这样就安全了吧?至少每人敢无凭无据地到护国寺来找人吧。
"宁王觉得伤口可还好?痛么?"那个中年人朝我微微一笑,让人如沐春风却又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还好......阁下是......"我略略动了一下,胸口似乎没那么痛了。
"在下山西谢君离。"他伸手搭住我的脉象,言语淡然,却让我一惊。谢君离?谢北宣的兄长,父亲口中的那位山西书法、篆刻名家?我再看看一旁的明镜,果然是容貌相像的父子俩呢。
父亲年轻时曾去过山西与谢君离会面,两人虽然年纪相差不少,但却成了忘年之交,父亲常常看着谢君离的书法赞叹"遗世傲骨"。
"小王此次遭奸人暗害,多亏谢先生施手援助。若他日先生有所需,小王必然在所不辞。"我记起那时候在护国寺见到谢缨络,她说她的医术也是伯父所授,想来就是讲谢君离了。
"王爷身体还很弱,好好休息吧。"谢君离收回手,依然是浅淡的笑容。说起来,无论是明镜还是缨络,都是和他比较相像呢。只是,他怎么突然来了京城呢?
宋庭和智睿大师留在我房内。我挣扎了坐了起来,对智睿大师正色道:"大师,这次多谢你相助,小王希望暂住在您这儿的消息先不要透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