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犹豫,我撤身执剑便迎刺顾偷欢。
若水真气无法凝聚,这一场自然要我来半途接手了。顾偷欢的刀法是我所见过最可怕的,一招一式,攻守兼之,一个个的圆弧划得无比完美,那样行云流水毫无破绽的刀法,造成的声势伤害却恁地惊人。
最让我头疼的是,缠斗不过片刻,我小腹的伤便被逼得开始抽着筋地痛了起来。这一来,不单伤口开始痛,手脚也逐渐无力,身姿也远不如先前灵动,应付起依然从容自若的顾偷欢来,吃力得几乎让我想放手被他一刀劈死算了。
小腹的剧痛猛地揪了上来,我竟控制不住身体地微微俯身,想要护住那伤口。稍稍倾下身子,我才意识到仍在战圈之中,顾偷欢随时都可能找到我的破绽,用那可怖的刀法一刀将我分尸。
就在此时,熟悉的剑锋陡然插了进来。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我的危机,将顾偷欢引到了另一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身青驼色缎棉袍的执剑男子,容姿潇洒,举止从容,竟然就、就、就、就是王爷!(叫嚷着要见小矜的,这下好了吧,俺给小矜安排了一辆直升飞机,把他空投回来了-_\\)
顾偷欢刀法之高,之绝,确实非同凡响,以王爷剑术造诣之精深,碰到他也不能轻松应付。王爷剑法历来以快致胜,自出现至此时,已不论奇正攻出数百剑,顾偷欢显然知道自己速度不能和王爷抗衡,舞起一道道圆弧护住自身,只是防守。
然而,王爷始终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他防御的破绽。
一朵碎梅落下。
刀光剑影霎时间收敛,王爷与顾偷欢齐齐撤手。
"我胜不了你。"
顾偷欢转身,他那把弯弯的刀,已不知收到哪里去了。
王爷顺手将沥天剑朝我抛了过来,微微笑了笑,缓缓抖了抖袍角,好整以暇地望着顾偷欢,说道:"我也胜不了你。"
顾偷欢深深看了若水一眼,忽然转身,又如幽灵般消失了。
王爷盯着顾偷欢淡淡融去的身影,禁不住微微摇头。猜测王爷之所以摇头,大约是在惋惜又多了顾偷欢这么一个仇敌。这个顾偷欢,刀法真的很了得。我勉强起身,想要去扶廊下的若水,王爷却比我先了一步,将若水抱了起来。
吃惊的不止是我。被王爷温柔抱起的若水,淡漠的眼中也显出一些费解的神色来。
轻轻一吻落在若水额角,王爷一面抱着若水走进东廊下的厢房,一面静静道:"若你始终做不到忘情。那么,我便来教你多情吧。"
温柔恬淡却认真的声气,使得若水原本清澈的眼眸在瞬间空了下去!
不能忘情,便教你多情。
这话,是什么意思?
侍墨准备了清水,伺候若水沐浴。我原本是要去拿药箱的,却被王爷唤住,吩咐我在厢房中点起扶宁香,又命我将四下的帘子都打了起来,最后连窗户都全部支起。好在天气虽冷,风却不大,整个屋子很快便浸泡在清冷暗香之中。
若水沐浴出来,步履仍有些不稳,侍墨小心扶着他缓步走向王爷。方才走了几步,若水便踉跄着一个趔趄,侍墨并未习武,根本扶不住他,我不敢胡乱抢身上前去扶,眼睁睁看着若水摔在了地上。
就这么一摔,竟然也摔出若水一口逆血来。我悄悄看了王爷一眼,王爷居然不是从前一般的冷眼也不是从前一般的无视,反而自盘花椅上起身,走到若水跟前,一手扶着若水臂膀,似欲帮他站起。
我有些错愕,看一旁的侍墨,也怔怔地有些不解。
王爷若伸手去扶柳泫,去扶颜知将军,甚至去扶瞳将军,都不奇怪。但王爷扶的居然是若水?!什么时候除了刁难、冷眼、刻薄挑剔之外,还有细致的温柔了?......我脑子里面回想着近年来王爷待若水屈指可数的温和,只觉得王爷今天这一出,实在温情得有些诡秘了。
若水不敢拒绝王爷的好意,被王爷扶上了床榻。王爷轻轻替他将垂在眼前的一缕湿发勾到耳后,指尖也顺着若水的耳背滑到了颈项之上,当中不言而喻的暧昧之意,让若水脸色登时苍白下来,然也只是轻轻咬住唇,没有吭声。
侍墨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我也准备离开,王爷忽然回头道:"茗儿留下。这里还须你照顾。"
我、我、我照顾?......还在瞠目结舌中,王爷已脱去靴子,盘膝坐在若水身后,凝御指力遥点若水风府穴,静静吩咐道:"不要让扶宁香熄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如若水有任何异状,取针刺入我哑门穴半分,我会醒来。"
"爷是准备?"
必须以针刺穴才能唤醒王爷,若水还随时可能有异状产生,这阵势确实很有些骇人。
"胡乱悟道行至岔路,适才见顾偷欢刀之天道,幡然醒悟已是不及,灵识紊乱之下,内功圣力一塌糊涂,非但真气无法凝聚,再这么下去,不出三日必然呕血而亡--我助他走回正途。"王爷说着,竟是一笑。口气中带着几分纵容与宠溺,仿佛说的是某个闯了祸的孩子需要自己收拾残局一般。
若水原本安静坐在榻上,听王爷如此说话却翻身跪在了榻前,垂首道:"偏劳王爷费心,属下感激涕零。只属下卑贱之身,委实不敢牵累王爷共赴奇险之境,还请王爷免动‘通灵'之术。"
"倒有你置喙的余地了?"
王爷虽在呵斥,容色却极为温柔,顺手便将若水掀上床榻,一指弹上了若水风府穴。随着这一指下去,我就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了,王爷与若水都已双目微瞌,安静下来。显然已是强行入定了。
无奈之下只得小心护法。看着袅袅燃起的扶宁香,逐渐也就安静下来了。
难怪适才顾偷欢刀锋溢出,若水会在霎时间连剑诀都捏不稳了。
与我不同,若水参研的乃是剑道,剑心修为到什么地步,剑法便高绝到什么地步。"知易行难"是剑道修为最可怕的魔障,一旦参悟的剑心与自身修为出现偏差,或者完全背道而驰,不能尽快走出这个桎梏的话,轻则修为停步不前,再无突破,终生碌碌,重则走火入魔,内力尽毁,呕血而亡。
若水自跃虎渊生死一线之时,灵光簇动顿悟而获御剑诀,一叶障目以为剑心已成,然而看见顾偷欢真正完美成熟的刀之天道时,方才知道自己于剑道,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剑心瞬间残破,再也无法控制。
--也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
王爷揪着若水强行入定,且以风府通灵之法,强行进入若水神识,显然是要硬将若水的剑心重塑:暮雪教典籍所载,人的意识素有两重,一重隐藏在另一重之下,对人判断事物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只是人常常无法感觉到罢了。剑心即存在于这一潜藏的意识之中,王爷要重塑若水剑心,便必须将正确的剑之道铭刻在若水的潜藏意识之中。
或者若水醒来时,参悟的剑道仍旧停留在原来的境地,但他体内无法控制的内力与圣力,却会被潜藏的意识梳理引导,不会再呕血了。
玄而又玄的法门,施术者非但要有精深的剑道造诣,也必须对被施术者的剑心极为熟悉了解,更要拿捏得住当中的分寸,否则,不是在被施术者脑中留下希奇古怪的东西,造成极为诡异的后果,便是两人都在通灵术中迷失,双双变成呆子。
王爷素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应该不会有问题的。我勉强安慰着自己,却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无力至极:王爷真的能够了解若水的想法吗?王爷知道若水的剑心究竟参悟到什么境界了吗?除了召若水侍寝时能把眼睛仔细放在若水身上的王爷,真的可以拿捏得住若水神识里的分寸?
香屑一点点剥落,那镇定心神的扶宁香,此刻却怎么也无法让我真正安静下来。
仿似只过了一时,又似乎经历了一场天荒地老,王爷轻轻弹在若水风府穴的手,终于缓缓扣紧,压了下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迎上去却见若水双眼缓缓闭上,竟是沉沉睡了。
王爷顺势扶着他,让他躺了下来,回头朝我笑道:"准备笔墨,传一道明旨回去。"
我怔了怔,这仓促而来的,去哪儿找御用绢帛?......王爷却不管这么多,径自道:"命祁冷营将军严怀谷,秀字营将军杨刚,旨到之日引各自营下兵马南下,五日之内到达秋绶要塞待命。就这个意思,词句你斟酌斟酌,立刻用印送回京去。"
"......是。"
既是四下无人,泡在浴池里的王爷便再不强提着精神,将脑袋枕在我身边,闭眼假寐着,恬淡眉峰亦带着几丝倦意,显然已是相当疲惫了。我轻轻地揉着王爷的长发,同时小心地按摩着头皮,这样应该会舒服一些。
适才替王爷脱袜子时,便看见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王爷的腿竟然肿了!
问及原因,方才知道秋袭高手秘密潜入秋绶、夜流霜将军奇袭破关当晚,月缺孤曾经信鹰传书密奏王爷。王爷收到消息便知秋绶境况不妙,如此下去自然不能配合受降秋袭各城,因此撇下柳泫独自镇守千寿皇庭,自己一个人赶了回来。(好了,表说俺瞎掰了。本来就是空投的,时间路程上显得有些非人类,完结后再修改,现在表笑话俺。)
想得出来王爷赶得多急,他亦知夜流霜将军若死,单凭我和若水在此,翔灵营几万人便算是彻底调动不了了。秋绶的情况该是他未曾预料的糟糕吧?......我有些黯然,若我精明谨慎一些,当夜便随薛冷一起到破关,夜流霜将军怎会屈死?
"......茗儿,去看看外头是谁?"
一直假寐中的王爷忽然开口吩咐道。我知道院子外面站了一个人,我也知道来的就是詹雪忧,王爷刚刚入浴时他便跟着我来了,且嘱咐我千万不要禀报王爷,只在外面看看便走。
此刻王爷既如此说了,我自然不能再瞒了,因轻声说道:"是詹大人。适才听说王爷回来了,便一直守在外面。"
"--雪忧?"王爷凝声询问院外,听见一声恭敬的回应,随即吩咐道,"进来吧。"
不多时,便看见帘子微微掀开一角,隔着氤氲水气走入一道单薄的人影,在屏风之后虔诚地跪倒,俯身磕头,动作干净流畅,安静得几乎没有一丝声响。正是因为这一种安静,使得他开口说话时,声音便显得越发清亮:"--主人。"
"头痛症好些了没有?"王爷依然闭着眼,懒懒地问道。
因知道詹雪忧必然要亲自向王爷澄清身份,所以我并没有就云浅月和詹雪忧的事在王爷耳边多聒噪。谁曾想王爷这无心一问,好巧不巧刚好问到点子上。睁睁看着詹雪忧因王爷这一句关切浑身一颤,半晌都答不出话来。
王爷素来是不着急的,静静等着詹雪忧回话。良久之后,詹雪忧方才努力镇静声音说道:"劳主人牵挂。雪忧......头已经不再疼了。雪忧还有些私事,若主人、主人......"他声音虽拿捏得清亮平稳,整个人却颤抖得宛如风中败絮,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王爷缓缓睁开眼,看了我一眼,自然是责怪我为什么不先禀报詹雪忧的异状。我只是苦笑,这种事若我先禀明王爷,纵然于詹雪忧没有恶意也仿佛存了加害之心,自然是他自己说清楚的好。
"雪忧你过来。到本王身边来。"王爷蹙眉吩咐道。
屏风后的詹雪忧犹豫了片刻,以额触地全礼,方才起身走了进来。在浴池旁边跪倒,湿漉漉的地面很快将他长裤濡湿,他也未曾挪开半步,只静静垂首盯着地面,平放在地砖上的手时不时颤抖一下。
王爷伸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令他直视自己。
詹雪忧一贯清澈的眸光有些闪避,最后仍旧屈服在王爷的逼视下,颤抖闪烁的目光逐渐镇定安宁下来,眼中最后剩下只有一片虔诚。
"云浅月告诉你什么了?"王爷不用多问也知道问题出在云浅月身上。
"......秋袭、皇子。"詹雪忧有些害怕地低垂下眼睑,"他说,雪忧是古淳砚。秋袭国主古洌砚的胞弟,秋袭国第十一皇子。"
"证据?"
"......记忆。"詹雪忧满眼苦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忆就是证据。古洌砚把我送到惊燕时,封印了我的记忆,所以,我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不是惊燕人,不知道......"
王爷拇指稍稍用力,便看见詹雪忧吃痛地停止了说话,注意力全部回到了王爷身上。
王爷一贯华丽低沉的声音在如今显得越发魅惑,丝丝缕缕勾着詹雪忧的魂魄:"封印被云浅月打开了。是么?使命呢?潜伏在本王身边的使命是什么?......"
"没有。"詹雪忧茫然地摇头,"没有使命。"
王爷略略沉默,随即轻轻抚着詹雪忧的额头,说道:"......来找本王,是想要自由,是么?......你替本王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确实没有理由不放你走的。"微微叹了口气,"......不过,你知道的事太多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
淡淡几个字,便直接判了詹雪忧死刑。
离开就是背叛,背叛的结果从来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看着詹雪忧不抗争不辩解地垂下眼睑,有些木然地低头盯着地面,我心里只觉得冷冰冰地痛得厉害。这样一个奉献出全部忠诚的少年,一旦有了可能背叛的身份,王爷也不愿冒险任他留在世间,这样的谨慎小心,这样的绝情狠辣。
一室沉默,詹雪忧干涩着声音说道:"雪忧知道该怎么做。"
依旧虔诚谦卑的声音,听不到一丝怨恨。王爷默然自浴池中走出,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残留一地水渍,整个屋子都能听见王爷赤脚踏在地砖上的声音,这种死寂令我有些狂躁。
王爷却忽然改变了主意,静静说道:"......所以,你还是留下吧。"
我讶然抬头,万万料不到,詹雪忧临死的虔诚竟换来了王爷意外的仁慈。詹雪忧俯首将额头死死抵在了地砖上,饮泣之声压抑传来。
王爷已披上了长衣,转身消失在氤氲水气之中。
龙颜 第五九章 明主
刚刚回到秋绶,王爷显得异常忙碌。去过夜流霜将军灵堂之后,又召见了薛冷和几位指挥使,之后王爷又命我提了灯笼,摸到了城楼上检视城防,折腾几转已至漏夜,王爷竟又想起云浅月,我如今还不知道若水把云浅月安置在哪儿,登时就尴尬当场,这才寻着机会将跃虎渊发生的事一一向王爷说清楚。
王爷听闻云浅月为救若水一并落下悬崖之事,颇有些意外玩味,却没有多说什么。回到院中,若水恰恰醒了,我才想问云浅月的下榻之处,王爷却一笑阻了,说道:"他先前便有离开的意思,如今将他一个人安置在某处,以他的本事怎会脱不了身?不消用了。这时去寻,必然不在了。"
若水适才犹显得几分恍惚,听王爷说了几句话,迷茫的眼神方才逐渐清澈起来。
王爷笑吟吟自他身前床沿坐下,说道:"浑身酸痛、不能动弹是么?......剑心重塑之后,身体一时不能接受,就会如此景况。躺半天就好了--茗儿若有空,替若水推拿试试,应该会好一些。"
若在从前,王爷顶多就站在一旁,交代完了便会离开,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不顾身份地径自坐在若水身边,一面吟吟微笑,一面温柔说话。王爷这春光一似和煦的温情,原本该是很动人心魄的,可施舍的对象一旦变作若水,气氛登时便诡异起来。不说我看得战战兢兢、心中惶惑,连若水也是满眼的吃惊,定定地望着王爷,想不透王爷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究竟是为哪遭。
"别胡思乱想的。你这几日着实劳累了,闭上眼睡吧。"于我们的诧异,王爷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愿说罢了。盯着若水从命闭目睡去,王爷依然静静地凝望着榻上男子的睡颜,眼中的温柔绝不造作虚伪。
一时也弄不清楚王爷究竟怎么想的了,只那恬淡眉峰中流出的浓浓倦意,让我心疼得有些受不住,忍不住放轻声音劝道:"王爷若没什么再要紧的事,还是早些休息吧。单大人这边茗儿照顾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