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对镜毁容[下]
对镜毁容[下]  发于:2008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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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云浅月忽然道:"不用留着我了。杀了我吧。"
一面说话一面缓缓转头,有些痴迷地望着若水的侧脸,素来倨傲的眼中隐隐浮现的是不可言喻的温柔与哀伤:他显然不是在看若水,而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人。
我与若水对望一眼,一时俱是沉默。
"已经十天了。从来犀利如刀的惊鸿,已经直逼皇庭了吧?......秋袭国破的消息,不出三日就会传来,风矜没必要再留着我迷惑遮掩古洌砚的视线。"
他静静诉说着惊人的消息,一直痴望着若水的侧脸,"我救的不是你。所以,你不用对我心存感激--杀我不必留情。"
"你知道战事纠缠在西南秋绶、尚阳是王爷声东击西之计?"我为之哑然。他既然知道王爷的图谋,身为秋袭三军主帅,不可能无视秋袭皇城失陷的危险,反而巴巴地赶到王爷身边,只为解开詹雪忧身上的封印吧?
"单为秋袭打算,我曾劝谏过古洌砚。"云浅月脸上显出古怪的笑意,噙着一丝苦涩,"不过,他更相信他的情报系统,认定风矜是个喜怒无常、御下无方的君主。事实呵,一个连自己脾气都控制不住的掌权者,又能有什么作为和威胁?--可他从未想过,风矜若当真如此,如何能征战十一年从无一败?"
我感觉得到云浅月对秋袭皇室怀抱的敌意,他甚至悄无声息地用"古淳砚"的记忆,折磨报复着曾经是秋袭皇子的詹雪忧。我以为云浅月对秋袭皇室的恨是真实存在的,可是,若水并不相信。
若水默然拭去指上的鲜血,说道:"不用担心我会对你慈悲。身为秋袭三军主帅,死在我手里是你的宿命--你的伤还很严重,你最好安静一些,好好休息。"淡漠地看了云浅月一眼,继而道,"换句话来说,我是让你闭上嘴。我知道你很聪明,更知道你的话不能相信。"
云浅月料不到貌似温和的若水,说话会如此绝情不留余地,呆了片刻之后,他哑然失笑:"......你果然和他很像。"顿了顿,想着又补充了一句,"--一样的藏锋于骨,一样的绝不拖泥带水。"
那是他出现以来,头一次随意真实地笑。若水已不愿再与他交谈了。我不能耽搁太久,便匆匆替他二人诊视伤势,云浅月的伤依然很奇怪,我始终想不明白,他腿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待详细询问云浅月症状,他却拒绝相信我的医术,只要一瓶止血药。
我从篮子里拿出了绛草散,忍不住玩笑道:"你是不是还要用一个答案做代价?"
意外的是,云浅月却很认真。抬头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太多了。思忖许久之后,郑而重之地提问:"......我现在惟一想知道的是,你既然不想活了,还要止血药做什么?"
云浅月哑然,一直冷眼旁观的若水,闻言也忍俊不住笑出声来。取出金针替若水驱散淤血之后,我便准备离开跃虎渊。刚刚走出几步,忽然发现悬崖之上一抹嫣红飞速坠落,我谨慎地退回若水身边,那抹红影已飘落在深潭之上,却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好漂亮的轻功!与若水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是如斯想法。
"你就是洛茗?!我等你很久了。"
身着红衣的少年满眼轻蔑地朝我望来,微微噘起的薄唇,怪嗔的神情,满不在乎的睨视,无不昭示着眼前这个少年是被长辈们宠坏的孩子。
......可是,我认识他?
"却不知小朋友找我,有何指教?"我忍不住地想笑。
"星光教南珞。"
少年极为自负自豪自得地自报名号,掌中小巧的银链碎骨鞭已露了出来,"是你吓唬小岚要用什么‘宫闱密法'逼问他口供,是你几次三番想杀小岚,是你挑断了小岚手筋。我有没有冤枉你?"
星光教的介入,只是为了替湛岚报仇?先前谋刺王爷,昨夜纠缠若水,破关暗杀夜流霜,如今守在跃虎渊等我出现,都只是为了从前那个刺杀王爷的湛岚?我有些郁闷地思忖着,或者事情本来就如此单纯,只是我们自己盘算得太复杂?
"你没有冤枉我。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我有没有冤枉你:白水关放冷箭偷袭王爷的是你?昨夜趁乱拿着灵光箭乱射的人是你?......破关暗杀夜流霜将军的也是你?"
少年南珞哼了一声,道:"不是我。不过,算在我头上也不冤枉。"他有些轻蔑地望向我身后的若水,忿忿道,"若不是教主偏爱东漓,教训卑鄙无耻的风矜和为虎作伥的单若水这个任务,应该就是我南珞的吧?"
我还未做反应,铮嘤一声醉人心魄的剑吟,若水双指轻拢,玉蕊剑便已出鞘。既已鸣剑示警,若水便懒得再出声,纵身跃入空中,紫檀剑光宛如水幕般左右铺展开来,闪电一似地朝着南珞袭去。
无论见识过多少次,凌烟剑舞华丽绚烂的剑势,依然纷纭美丽得叫人窒息。王爷身边几位将军的剑法都很是漂亮,柳泫家传剑法"胡笳十八拍"行云流水的清丽,瞳将军剑学"青岚剑诀"浩然正气的壮丽,与若水"凌烟剑舞"绚烂纷纭的华丽,几乎算得上世间最美丽的剑法了。
为什么当初是和王爷学沥天剑法呢?......我有些可惜。那时要和柳泫相熟,敲到他家的剑谱该多好?也不至于如今这样,沥天剑法一学十数年也只是个半吊子。王爷使出来威风凛凛,我使出来便难看得要死。
胡思乱想着,便干脆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若水虽受了伤,然而如今对对方也稍稍知道些底细,小心应付绝对不会出问题,至少这么多年来,单打独斗除了王爷,几乎没人能占到若水半点便宜。
何况是这个明显被长辈们宠坏的小子?......一个念头未转完,紫檀色的剑势忽然被同样紫光璀璨的剑气撕裂一道缝隙,深潭的潭水在瞬间被掀了起来,我亲眼看见玉蕊剑脱势飞出,而若水则疾转而上,登上了紫光与水幕的最高峰。
下意识地揪紧衣角,耳畔已传来云浅月压抑却难以置信的声音:"......御剑诀?!"
灵识控剑,这是暮雪教典籍中记载的一种传说中的剑术境界。而所谓的灵识,也是暮雪教独有而不能名状的奇怪力量,只有研习灵识术,才能获得灵识之力,这种东西存乎一线,譬如人灵台偶然升起的灵光一簇而逝,只可心授,不能言传。
我以灵识致力于医道,而若水居然参悟进了剑道。数百年来,只有暮雪始祖曾经达到灵识控剑的境界,幼时读暮雪教密闻时,我与若水都以为那是史吏刻意编造出来哄骗世人的,但它竟然是真的。
静静挥手控剑入鞘,紫檀色剑光在瞬间收敛,化作无色烟云。被掀起的潭水暴雨般落下,露出水幕中狼狈不堪的两个人影,一个自然就是红衣少年南珞,另一个却是云裳似玉的女子,花鬓凄凉地浑身是水,死死揪着南珞的耳朵,小声叱喝着什么。
南珞很是委屈地看着她,却不敢吭声。我心里明白,如果不是这个忽然冲出来的女子,南珞已然被若水那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一剑刺穿肩胛了。
数落完南珞,云衣女子抹去凌乱花鬓上的潭水,露出姣好白皙的面容,望着缓缓走回云浅月身边的若水说道:"我以为暮雪教圣子是不会欺诈的。"
"我骗过你?"若水静静回首,显然并不认识她。随即补充了一句,"不过,教规里确实没有一条规定,教中弟子不许欺诈。"
"昨晚你若使出御剑诀,根本无须他来救你。"她指的是云浅月。
"问题的重点是,昨晚我还使不出御剑诀来。"若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如果昨晚用灵光箭把我射下悬崖的是你,那么,在不违背信仰的情况下,我替你做一件事。"
若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那女子和南珞都有些怔住。我才稍稍醒过神来,云浅月已哑然失笑,道:"生死一线时的顿悟?......是她那一箭成就你的?"
我有些惊诧云浅月对若水言辞的理解速度之快。
南珞尖叫起来:"东漓!你没杀了他还成就他御剑诀?!"
懊恼吃惊之下,叫东漓的女子毫不迟疑地举掌,狠狠一耳光将红衣少年甩到了地上。低声威胁道:"你再鬼叫一声,我就把你丢进水潭里喂鱼。"她很是头疼地挤出一丝笑容,朝若水道,"放我们走。你要替我做的事就是这样。"
南珞嚷嚷道:"东漓你在说什么?我是来杀那个女人的。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地恳求他吗?你和我联手杀不了他们?你是不是昨晚受太大......"
"闭嘴!"东漓恶狠狠地瞪他。
"很抱歉,我不能放你走。"
若水静静地回答。他认真的时候表情就像是面对着暮雪始祖的雕塑,虔诚真挚得让人不得不仔细聆听他的说话。
"放我们走违背了你的信仰?......暮雪教教你遇到生人就杀无赦?"东漓咬牙切齿地说着。她显然明白自己不是若水的对手,尽管无可奈何,却依然带着一丝恳求的口气,"还是你说替我做件事只是说着好玩的?"
"尽管你两次刺杀都没有得手,但是你冷静、清醒,很有自知之明。这样的敌人留下就会是祸患。何况--"若水认真地对她说,说得很清楚,也很真诚,"......既然是敌人,便没有留情的道理。"
东漓忽然揪住了南珞的衣领,二人朝着另一边的山涧飞掠而去。
他们自然是想跳崖离开,南珞还待唧唧歪歪,若水已御剑出鞘,紫檀色的剑光萧然破空而出,直刺东漓背心。纵然东漓身法再快,也快不过若水的玉蕊剑,就在紫檀剑光被她血肉吞噬的一刻,东漓奋力将南珞朝着山涧一抛,南珞下意识地借力向山涧坠了下去。
玉蕊剑的汹涌剑气尽数没入东漓单薄的身形,随着一口逆血喷出,那姣美女子七窍都溢出鲜血,容姿狰狞得可怕。若水此刻已追到她身前,她倒下的一瞬侧身射出一支灵光箭,纤绝的灵光带着临死的哀怨,破空之声都隐约纠缠着凄厉,逼得若水不得不收回追下悬崖的玉蕊剑,当地挡住了她临死前的一击。
南珞嫣红的身影已自山涧消失,是生是死我不知道,至少,他是从我们眼皮底下逃走了。若水在东漓身旁停下脚步,缓缓将玉蕊剑收入鞘中,忽然低头呕出一口逆血。我知道他是内腑受创又强动真气一时承受不住,取出破雪丹递给他,却发现略略失神的若水显得有些黯然。
似乎感觉到我关切的目光,若水静静摇头,解释道:"我受了伤,提气不如往常迅速。若不带着那少年,以她的轻功,离开并非痴妄。"抬头吁出一口气,目光移向远方,"为了一定可以保住那少年,连自己可能的生机也不愿轻易尝试。这样的谨慎,就是她死在我剑下的原因吧。"
若水的黯然让我有些不安,拿捏不住语气地安慰着他:"......所以,这样谨慎、不畏死的敌人,早一日消失,早一日安心。"
"我很好,不用担心。"
若水回头看我一眼,居然露出一丝笑容。随即蹲在了东漓的身边,指掌蕴力在她死穴上轻轻一拂,彻底确认了她的死亡。我知道若水是想安葬她,才想帮忙掘穴,潭边湿润的泥土已掀了起来,若水抱着东漓温柔地将她放下。
"始祖说,死亡是人最终的归宿。当凡尘的喧嚣与烦恼,都无法再伤害纠缠你的时候,安详地沉睡在岁月之流中,将是最大的幸福。"
凝望着土穴中女子苍白狰狞的容颜,若水温柔地祷祝,亲手撒了第一把土。
"怀抱无尽的希望,燃亮单薄的生命之后,成灰、成烬,安详地沉睡。始祖眷顾你。殛雪,安佑。"
轻轻在地上拍了一掌,先前被掀起的泥土同时震起,被掌风削进了墓穴,坟茔被封实。
若水温柔低沉的喃喃祷祝声中,我忽然想起了乱军中自马上坠落的夜流霜将军:察觉到薛冷放走敌军的时候,他心中是怎样的滋味?敌军残部意料之中地出现在破关时,他心中是怎样的滋味?看着自己的士兵,因为自己与薛冷的私怨而陷入苦战时,心中又是怎样的滋味?
若说东漓为确保南珞的安全,根本不去尝试可能逃脱的机会,临死时,怀抱着无限的安详与希望,走进了岁月之流恬静无忧的沉睡,那么,夜流霜将军死在自己人的谋算下,在中箭殒命的瞬间,心中积蕴该是愤怒?怨恨?还是,无尽的悲辛呢?......
这世上,没有比死在自己人手里更悲哀的事情了吧。望着已然凋零如墨的晚霞,我心中一片湿冷。
这夜的月,很是黯淡。
回到秋绶要塞,侍墨取来素白长裙给我换上,仔细整理了容装,将她替我准备的素白腰带换成月白色。我是王爷身边的侍女,除非王爷仙逝,否则无论如何是不能一身缟素的。
夜流霜将军的灵堂按军中惯例设在驻军营中。当我赶到时,薛冷和詹雪忧都已经在了。微微欠身朝薛冷、詹雪忧施礼,阻止了他们还礼的动作。尽管名义上来说,此间是我职位最高,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得意忘形,是我从小便明白的道理,何况,我实在没有任何可得意的。
林递来了三支清香,我接过的同时,轻而易举地发现,林的手指因为隐忍和悲愤而微微颤抖着。悄然打量四周,除了神色悲痛肃穆的薛冷,便只有事不关己的詹雪忧没那么激动了。
屈膝跪在夜流霜将军灵前,纷乱的思绪在瞬间沉寂下来。
我不知道他究竟和薛冷有什么恩怨,也不知道他是否谋略出众勇武过人,我只知道,他是个很沉默,却很厚道的人。他是王爷在军中的心腹将军,却从来不在旁人背后、王爷面前戳任何人的脊梁骨,他不喜欢花言巧语,也从来不苦心逢迎,很少说话却从来不说假话。
为将如何不是卑微如我可以判定的,但夜流霜将军是个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能忘记夜流霜将军中箭坠马时的惨烈,在内斗中死于自己同胞的谋算,是夜流霜将军九泉之下亦永远不能释怀的痛苦吧。而今风雨飘摇的局势,不能替夜流霜将军沉冤昭雪,一旦战事结束,还有什么可以阻止翔灵营数万将士替他们将军报仇的意志呢?......薛冷不死,就是那在破关无辜屈死的数千兵士,也永不能瞑目吧。
"您的死亡见证王朝的血泪与荣耀。将军为王朝辛劳征战的付出与牺牲,三军和天下都不会忘记。以我王风矜的名义起誓,秋袭国破之日,便是将军英灵安息之时。"
我注意着薛冷的表情,发觉他神情悲痛而肃穆,并没有对我话中的警告有任何触动。果然沉得住气。我将香插入香炉,想的却是明珀圣女从前说过的话:这世上从来便没有神。若当真有什么力量、能让你获得你所想要的,那么,它一定来自于你的敌人。
龙颜 第五七章 国破
次日清晨,一身疲惫的我刚刚睡醒,侍墨便匆匆推门而入,说薛冷到了。想起那个笑嘻嘻的坏蛋我就满肚子气,被子一拉又倒了下去,虽闭着眼,却是睡意全无,听见侍墨轻巧的脚步走进院子,十分得体地将薛冷挡了回去,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自己知道,其实我很害怕。在未想好处置如今局面的对策之前,我根本不敢和薛冷那样的狐狸单独会面,惟恐一个不小心跳进他下的套儿。自幼在宫中长大,看多了钩心斗角,玩心思耍手段我都不怕,可我怕秋绶这些热血沸腾的士兵,怕秋绶这里并不高明的阴谋。动辄数千人的无辜牺牲,尸体能堆成山,鲜血染污河,惨烈得让人不得不后怕,不得不手软。
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这里不是皇庭,不是摄政王府,错了一步,遭殃的就不是你一个人一条命,那便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是无数人的性命,流出的血都足以将你淹没......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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