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对镜毁容[下]
对镜毁容[下]  发于:2008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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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看着若水,有些惋惜地叹息一声,却没有说话。
若水清楚冷静地继续说道:"倘若当真是若水触怒了王爷,才使王爷不愿再用若水,若水愿倾尽心力向王爷赔罪,严惩苛责绝不规避。求王爷看在王爷既缺锋芒之剑,属下更无可侍之主的份上,饶恕若水。"
王爷凝望着若水,缓缓站了起来,移了两步,却又退回来。忽然蹲低身形,凑近若水耳畔,似笑非笑说道:"本王确实期冀一把锋芒之剑,可是,你确定你就是本王想要的那把剑?"
不待若水反应,王爷已轻抖衣袍,萧然走出主帐。
我看了若水一眼,他仍是容色沉静,只神色颇为忧虑,我满肚子疑惑实在不能多待,追着王爷脚步匆匆跟了出去。
王爷走出机要营,便又转到了夜流霜将军灵堂。我赶到的时候,夜流霜将军手下负责守灵的几人都已在王爷的示意下安静退去,王爷手拈三支香,站在夜流霜将军灵前,一直沉默着,并不言语。
"十一年前,本王刚刚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当年轩辕便犯境碎石山,平北将军颜汝善指挥失措,溃败不敌。敌军沿着白水顺流而下,眼看就要打入王朝腹地,当时王朝最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柳煦阳临危受命,领兵二十万与敌军会战于三江汇流之地,古意城。"
王爷忽然静静地讲起往事,"血战十七天,歼敌三十七万,自伤十四万。尸横遍野,白水断流。如此惨烈一战之后,轩辕沦为王朝奴国,岁岁朝拜,年年纳贡。柳煦阳功高盖世,威震天下。"
王爷说的我都清楚,这也就是王爷幼年时,便心急火燎地南征北讨、苦挣军功的原因。四处征战盛极"战神"之名,凭着王爷内定储君的权威,牢牢将柳煦阳挤兑打压着。一个瞳将军,一个颜知将军,也都是王爷刻意捧起来的将星,目的就是为了和十多年前便威震天下的柳煦阳柳元帅分庭抗礼。若非如此苦心经营,如今三军之中威望最高的,只怕就是柳煦阳了吧?
"茗儿可知道,什么叫作‘一将功成万古枯'?"
王爷淡淡笑了笑,将香屑逐渐剥落的香插进了香炉,不等我回答便径自说道,"柳煦阳这一将,就是数十万冤死枯骨堆砌出来的。"
"......冤死?"战场中冲锋陷阵,也有冤死之说?
"轩辕多骑兵,碎石山以南尽是山地,崎岖不平,颜汝善又是山地老将,若非有人刻意施计陷害,怎么会轻而易举溃败在轩辕手底?"
王爷浅浅笑着指点迷津,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会战古意城时,颜汝善手底下三万残兵尽数殉国,颜汝善至死也没有一个折子传回京城。柳煦阳说,颜汝善是失疆兵败,畏罪自杀。稀奇的是,颜汝善在京城的长子和他手下几名心腹将军,也跟着‘畏罪自杀'了。"
王爷这短短几句话,听得我鸡皮疙瘩绽了一身。照王爷的说法,十一年惨烈悲壮的古意之战,根本就是柳煦阳一手导演的大阴谋,刻意将敌军引入王朝腹地,待到不得不用人命死扛的战略重镇古意城时,便引领兵马以血肉砌城,数十万枯骨筑起他无上军功......这样丧心病狂的做法,简直令人发指。
王爷笑容渐敛,神色有些郁郁,轻声叹道:"说来,夜将军却是因我而死。"颇为难过地低了低眉,继而道,"茗儿可知道,薛冷的父亲是谁?"
薛冷的父亲?我确实不知,便摇头。
王爷静静道:"颜汝善的心腹将军,薛谈。说来亦是缘分,他父亲是颜汝善的心腹,他自己却是颜汝善儿子的心腹。当年本王费尽心思将他安置在叶尚书家里,想他弃武从文,跻身庙堂,谁知他还是从军入伍,偏偏还凑到了颜知身边去。"
"颜汝善是颜知将军的父亲?!"这个消息倒似惊天霹雳,把我惊呆了。
难怪颜知将军总是将柳泫恨得牙痒痒的,难怪王爷杀穆王妃柳玎玲时没有丝毫犹豫,当中曲折因由,竟然就出在颜知将军的身世上:颜知将军竟然是颜汝善的后人!这样震慑人心的消息,居然也被掩藏得这么严实,不得不承认,王爷确实在颜知将军身上花了许多心思。
说起往事,王爷神色异常的平静,淡淡道:"当年本王赶到颜汝善家里时,颜知的长兄已经遇害了。本王只救出颜知一个--天子脚下,堂而皇之派遣手下心腹,以军法处死颜汝善与手下将军亲眷家属。这么狗屁不通的道理,逼人形势下,本王非但不能相救,为了保住颜知,还遣夜流霜去替他监刑杀了薛谈......茗儿,王爷是不是混账?"
王爷回头朝我浅浅地笑着。王爷笑时很好看,恬淡的眉峰越发温柔,随着温柔逐渐弥散在整个面孔,整个人都在霎时间变得生动起来,我原本最是喜欢看王爷笑的。可如今王爷这一丝笑,却笑得令我心痛。
那样飘渺得宛如月冷长天时烟云乱坠的微笑,深深隐藏了当年多少的屈辱与愤慨?我惊燕至高无上的王,我惊燕尊贵骄傲的王,当年,也不得不承认形势比人强,不得不向柳煦阳低头......
不得不派遣夜流霜将军,去杀害另一位无辜的将军,去杀害另一位将军无辜的家人。
他日种的因,今时收的果。
夜流霜将军与薛冷的私怨,竟然就是当年王爷一手促成的。为报家仇,薛冷在战场中不惜将士性命,设计谋害了夜流霜将军--他选在战场之上报仇,是否也就是耿耿于怀记着当年古意城枉死的数十万枯骨呢?
"权衡利弊,王爷当时的决断,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清醒果断......"
我斟酌着词句想要开解,王爷却忽然破颜一笑,道:"是本王失态了。不过,茗儿揪着眉毛想着如何说话的模样,倒真是一剂解忧良方。"
亏我还惦念着他想不开,转眼就知道打趣我好玩儿了。扮个鬼脸吐吐舌头,道:"单单打趣茗儿有什么意思?若水都被王爷逼得走投无路了。"
"就知道你必然不会忘了此事。"王爷笑了笑,认真道,"仍是那句话,若水的事,你不必管,也管不了。也不必担心本王再于他身上图谋什么,他若愿意留下来,本王以礼相待,绝不似以前那般苛责刁难。他若不愿意留下来,便由他去吧。"
"可王爷将若水留在身边,不许他过问军政,又有什么意思呢?"虽说不许我过问,可如今搞不好若水就离开,我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就算是私自放走了柳煦阳,若水也请明珀圣女于寒瑚斡旋调停,于东北战局并非毫无盘算啊。说起来,王爷顶多问他一个不遵上令、自作主张的罪名吧?......瞳将军那样的过失,王爷不也说明珠蒙尘,谓为可惜,因此依然交付信任、再度起用么?怎么就不能给若水一次机会呢?"
我想不明白。然而王爷却只是默然不语,静静用手抚摸着腰间佩带的沥天剑。修长的指尖缓缓滑过古朴剑鞘上两个篆字浮雕,目光始终在沥天剑上流连,分不清究竟纠葛着何种情愫。
"王爷?"我不相信王爷当真如此绝情。
王爷忽然两指弹鞘,沥天剑铮地飞入掌中,不等我说话,王爷便一招一式开始演练皇室密传剑法--沥天剑法。灵堂并不狭小,可剑法一旦展开,那潇洒如风的剑势便瞬间将整个灵堂挤满,简直没有丝毫缝隙。
照王爷的说法,写字是凭着自身修为,慢慢梳理心情使之安静下来。舞剑却是发泄,将郁结化于剑势之中,倾吐九霄之外,除了缓解压力,与自身修为没什么益处。所以,王爷一旦心情苦闷无法疏解之时,通常便会研墨写字,几个大字写下来,整个人便镇定安静了,只有实在憋得难受时,才会舞剑。
王爷刚刚出剑时,身姿步伐随着剑势急促游移,且剑风疾劲,隐有风雷之声,偶然见王爷侧目望来,亦是满脸阴郁之色。几式剑招一一演过,再自起式时,王爷出剑速度便慢了下来,先前那汹汹剑势带出的苦闷之意,也逐渐消弭不见,剑风宛如和风细雨,连绵一片,不见丝毫破绽。
眼见王爷气逐渐平了,我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王爷忽然剑锋一转,抖剑挽出三朵剑花,一点锋利之力尽数转到了剑尖之上,居然开始演练柳泫的家传的拍穴剑法,胡笳十八拍。
王爷与生俱来的雍容之气作祟,使得剑法灵动不若柳泫,然那丝行云流水的剑意,却是丝毫未差:"......柳泫,原本就是小孩心性,"侧身曲指将剑尖弹出,"......自幼被父亲娇惯,几场硬战都未参与,"巧劲使然,古朴长剑倏忽入影,便只见一片青锋残相,"见识既少,自然难窥大局,若多历练两年,或许是良材,如今却是说不好。"
"颜知,生性坚脆,易怒易妒。"旋身使出胡笳十八拍中最为灵动的一招"乌塞青云",跃入空中宛如败叶般翻转,王爷的声音依然清晰稳定得宛如与人对坐品茗,"......一时意气起来,常常纵意行事,顾不得大局。脾气收敛之前,只可为将,不可为帅。"
"说起来,瞳拓倒是三人中修为最好的一个,沉着冷静,眼光长远......"步法逐渐开始诡异,敛气凝神,剑势亦收起了花俏清丽,"只可惜,江湖义气洗不掉,沾着一个‘情'字......"
最后一剑宛如流星般灿亮燃起,满天寒光竟晃得我忍不住垂下了眼睑,耳畔是王爷极为惋惜的最后一句话:"......一样地不知如何取舍。"
等我睁得开眼时,王爷手中的沥天剑已然收入鞘中,明黄色的剑坠犹在不停地晃动。
轻轻抚弄着剑鞘上那浮雕的两个篆字,王爷无限落寞地走出灵堂,声音很是低沉感慨:"若我不在时,这沥天剑,谁才有资格拥有佩带?"
那一种怅然凄凉,使得我呆立当场,几乎无法思考。只灵光一簇,倏然涌上心头,自然而然,将王爷话中那个"我不在时"的假设忽略掉了,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谁有资格拥有佩带象征着王爷无上权威的沥天剑?
柳泫没有。颜知没有。瞳拓也没有。剩下的,便只有若水了吧?
我哑然当场,简直难以置信:王爷一直冀望的那个人是若水?!......
想着王爷十数年来对若水的种种苛待,不许他动情,不许他碰触宿命以外的东西,甚至连若水与我太过亲近都会触怒王爷,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期望之高不言而喻。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忽然要放手让若水离开呢?
王爷说,纵放柳煦阳只是弃用若水的诱因,重点却是若水"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我思索着王爷近日来说的每一句话,终于在王爷刚回秋绶时对若水说的第一句话中找到了答案。
--"若你始终做不到忘情。那么,我便来教你多情吧。"
不能忘情,便教你多情。
不能忘情,便没有资格拥有沥天剑,没有资格统御三军。既然你不是那个材料,那么,便不要涉足庙堂军政,将乌烟瘴气惹上一身,乖乖回到本王身边,做一只无忧快乐的宠物吧。
这,才是王爷那句话里的真正含义?
这,才是王爷舍弃他的原因?

第六一章
王朝与秋袭接壤的国界线并不短,可是一座坚刃大山连绵数万里,硬生生地把大部分通道都阻断了,惟一可供行军的大路便只有倚飒而至乌昭这一条。倚飒城是王朝西南的屏障,乌昭城则是秋袭在东南边陲的军事重镇。
因乌昭城在整个秋袭东南地区战略意义上所具有的重要性,且又与秋袭腹地隔着差不多整整一个西则穆大漠,所以乌昭城中除了进驻的秋袭军队和世代居住在秋袭东南的少许南蛮族人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平民居住。
这样一个城市,自然说不上繁华,除了千寿皇庭押运来的粮饷补给,也很少有商人往这个边陲之城跑。也正是因为如此,要悄然混进乌昭城极为不易,特别是如今战局紧张,人人自危之时。
"秋袭主力攻破倚飒城之后,便将王朝西南的牟、塞二州洗劫一空,加之尚阳城驻军溃败,如今囤积的粮草足够倚飒城的五万兵马半年之用,所以千寿皇庭虽已失陷,驻守在倚飒城的秋袭兵马如今依然在死守观望。"
翻过前面的大舟山,乌昭城便近在咫尺,若水终于轻轻勒马,放缓了速度,简单地和我说明,"可以看得出来,秋袭主帅应是相当自负,精锐兵力都抽调到了倚飒、尚阳二城,战略意义极为重要的乌昭城,只有三万奴兵驻守。"
"我看不是自负,他根本就是刻意如此的。"我想也不想地发表意见。
眼前浮现出云浅月盯着满脸痛苦的詹雪忧时,那副痛快得意的神色,他能丢下秋袭三军跑到王爷身边,就为解开詹雪忧的封印,看詹雪忧痛不欲生的表情,怎么就不能故意轻忽乌昭城?
若水没有再说话,翻身下马。看着他毫不迟疑地自马褡子里取出小包袱,细心地用各种易容品装扮自己,我这才想起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鬼使神差地抓住了若水的手:"不能这样,若水。"
若水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们已经离开一天一夜了。"
"可你还没有真正到乌昭城。你也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清楚王爷的脾气?现在我们未得王令私自行动,我倒不怕王爷怪罪,你呢?"
我望着一脸平静的若水,很难揣测他此刻的想法。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在王爷根本没有任何余地的驳回了若水的请命之后,若水依然一意孤行地前往乌昭城劝降,如此目无君上,王爷还容忍得了他?
"......还是,你真的打定主意要离开王爷了?"我指尖微微地发颤。
若水默然拂开了我搭在他臂上的手,郁郁地向前走了两步,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静静地转身,望着我。
"我很失望。"若水坦言。
"姑姑告诉我,我的宿命就是守护。我的身体、灵魂,都不属于自己,属于另外一个人,一个我完全陌生,却是可以引领惊燕走向最终荣誉与繁华的人。六岁那年,姑姑把我带到了皇庭,从那时开始,我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屈膝在王爷脚下。"
"我不服气。凭什么所谓的‘命定'要选中我,凭什么所谓的‘宿命'就是让我被人差遣指使。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反抗姑姑,所以,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十一岁那一年,直到我有勇气反抗所谓‘宿命'的时候,我离开了王府,回到了暮雪山。"
"我是暮雪教第一个满怀勇气,打破自己‘宿命'的圣子。我不知道姑姑会怎么处置我,杀了我还是别的什么......可是我都不怕。因为,与其无可奈何地为别人活着,不如不活。"
"姑姑带我到了恒河烁。那是轩辕和寒瑚的交界,一个永远不会停止杀戮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战场,尽管规模并不大,但是,妇人赤膊上阵浑身血污,拿不起兵器的孩子用牙齿咬死敌人,那一种惨烈,是我至今都无法忘怀的震撼。"
"姑姑告诉我,这个天下就从来不曾平静过。每时每刻都有战争在发生,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血腥杀戮中挣扎,就在我们锦衣玉食,任性玩闹的时候,无数人在绝望哭泣。无论哪一个国家,它的边境从来不曾安宁。"
"百年的乱世,早就该结束了。不是宿命选择了我,是我,选择了宿命。"
若水淡淡地说着,眼中隐隐流溢着一丝悲哀,"局势演变至今,追随明主统一天下,已是势在必行。所谓的惊燕、秋袭,寒瑚、轩辕,在我眼中,没有什么分别。无论那位能够一统天下的明主是哪国人,暮雪教都会倾力辅助。"
"当时,轩辕曾有一位高瞻远瞩、英明睿智的皇帝,龙御天。可惜,竟然也不是王爷的对手,古意之战后,龙御天被悄然暗杀于密室之中,轩辕沦为惊燕奴国。风矜,十四岁掌四营兵权,十六岁暗中主持主管朝廷政务的南书房,十七岁雷厉风行撤除北书房,彻底铲除兵权钳制,十八岁东征寒瑚,收复夜平川,战绩斐然,军中威望立时与柳煦阳分庭抗礼,十九岁历倚飒战役,杀得秋袭失魂落魄,闻名胆寒,二十岁平叛西南,赐死镇南王风修伽,翦除了王朝最大的隐患,二十一岁褫夺柳煦阳夜平川兵权,诛杀权相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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